距离最后一个犹太人离开哈尔滨已经快60年了,虽然犹太人留下的建筑还在,但哈尔滨与犹太世界之间的纽带已风化得很脆弱了,唯一维系这个情感的就是那片迁至远郊的犹太墓地,那是犹太人在哈尔滨留下的最鲜活的遗产。
犹太墓地是公众号的一位读者介绍给我的,她说墓地很壮观,还是电视剧《悬崖》的取景地,建议我“一定要去看看”。在看了她发过来的几张照片之后,我马上就遵循了她的建议,确定要去了。
在写游记的此刻,我很后悔没有事先查些资料再去,据说墓地埋葬着哈尔滨犹太社区的多位重要人物,比如犹太教的精神领袖,以色列前总理的家属,还有马迭尔宾馆老板的儿子,而我在没有做功课的情况下,面对墓碑上如外星文一样的希伯来语和俄语,实在是无法获取到有价值的信息,只能走马观花了解一下犹太墓碑的样式和丧葬习俗,尽量多拍些照片,等待回来解读。
哈尔滨目前的犹太墓地是1958年从市区迁移过来的,迁移过程中,由原来的2270座变成了现在的588座,不过这样的损失与同时也被迁移的东正教墓地相比算是少的了,而其它外侨墓地,如七国联合墓地、朝鲜族墓地、穆斯林墓地和日本墓地因无人看管,就地深埋了。
从墓地迁移这件事上能看出犹太人对哈尔滨这段历史的珍视以及他们相对拥有的更多财力,而这也是哈尔滨市政府极力宣传犹太文化和犹太人离开多年后,他们的墓地仍能保持如花园一般美观整洁的原因之一。
犹太墓地与隔壁东正教墓地从外观上主要有几点不同,犹太教墓碑上用的是六角星,也叫六芒星,语言用的是希伯来语和俄语两种。
我还发现了一个刻有中文名字的犹太墓碑,中文在东正教墓地出现频率较高,因为有很多信仰东正教的中国人,但是犹太墓地,中文很罕见,毕竟外人不可以随意入犹太教。
还有一点不同就是犹太人经常把石子放在墓碑上来祭拜,我去的当天,看到几个墓碑上还留有石子,想必这是最近有亲人来到访了。
不过祭拜的方式并不像一些文章中说得那么刻板,鲜花也是可以放的。我在犹太墓地还看到了中式的香炉呢。
从俄国来哈尔滨的犹太人在墓葬上有件事上与俄罗斯人保持着一样的传统,他们也习惯在死者的墓碑上放一张照片,虽然这对于乌云密布只有一个我来造访的环境来说,稍微增加了一点阴森的氛围,但看久了,觉得这样带着人像的墓碑还挺亲近的,只是由于年久无人看管,很多墓碑的照片被损毁了。
最近这几天,我一直在整理墓地的照片,我记得当时拍下了墓地中大多数光鲜宏伟的墓碑,可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找到很多文章中提到的重要人物。
大人物生前或许低调,但去世后还低调的倒是不多见。我想应该是我的工作没做到位,但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俄文的人来说,把刻在墓碑上的俄文输入到电脑上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俄文字母又多,又有不少长得相似的,俄国人名字还长,所以经常是费劲打出来,但是完全翻译不出来,仔细对照,原来是字母输入错了。几轮这样的状况,我彻底崩溃了,无奈只得发出去求助。最终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勉强翻译了几个墓碑。
进入墓地,最显眼的是一座巨大的黑色墓碑,上面刻着两个人名:Елена Абрамовна Тонконогова 和Григорий Абрамович Тонконогов,翻译成中文是“埃琳娜·阿布拉莫夫娜·通科诺戈娃”和“格雷戈里·阿布拉莫维奇·通科诺戈夫”,前者逝于1925年3月31日,享年81岁,后者逝于1920年4月13日,享年35岁。
从名字上能看出年长的是一位女性,另一位是男性,两个人中间的名字一样,说明是同一个父姓,而第三个名字两者也是一样的(女性叫**娃,男性叫**夫),说明两个人应该是姐弟。
我想这么大的墓碑应该是某个重要人物,于是搜索了一下他们的中文名字,搜到一篇文章,文章中提到了一个叫“通科诺戈夫”的人,是哈尔滨秋林公司的会计师,不知道墓碑上的男性与他是否为同一个人。
另外有一座墓碑,上面除了刻有名字,还有几行字,我费劲将其输入到电脑中,机翻了一下,后来又求助了朋友圈,大致意思是:
САРРА АЛЕКСАНДРОВНА СМИЛЯНСКАЯ
(萨拉·亚历山德罗芙娜·斯米利安斯卡娅)
СПИ ДОРОГОИ ЛРУГ МАТЬ и ТОВАРИЩ
(安息吧,亲爱的朋友、母亲和同志)
НЕУГОМОННАЯ СУДЬБА РАВДЕЛИЛА НАС
(命运将我们分开)
НО. ТЬI. ВСЕГДА СНАМИ
(但是你永远与我们在一起)
МУЖ и СВIН
(你的丈夫和儿子)
犹太墓地中的这些人在哈尔滨档案馆或许能查到,但网上几乎是没有资料的,虽然一个网站(http://www.jewsofchina.org )有515个人的信息,可他们的生平经历却查不到。
当然,这才是正常的,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在没有进入信息时代的那时候,普通人哪有资格被记录下来。
哈尔滨的犹太人大多是随着中东铁路的建设从俄国的栅栏区(沙俄在波兰至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之间划的一片圈住犹太人的区域)来的,当时为了开发远东和中东铁路沿线,沙俄是鼓励犹太人迁往中国的。
中国对犹太人没有设任何限制,短时间就有大批量犹太人迁往中东铁路沿线,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有资料说当时哈尔滨主要的街道上,80%的生意都是犹太人的,包括银行、商场、啤酒厂、卷烟厂、高级宾馆等等。
在那个时代迁往东北的犹太人,也可以说俄国人,他们其实是把哈尔滨和中东铁路沿线当成自己家的,在俄国还有专门的词汇来称呼这些移民至哈尔滨的人,叫“Harbintsy”(哈尔滨人)。
从俄国人的出现到离开,三十多年的时间,这已经是一代人了。有一本讲哈尔滨犹太人的叫《哈尔滨档案》的书,其作者是出生于哈尔滨,后来迁往澳大利亚的犹太人。她在学生时代被当地人问来自哪里的时候,说的是“中国”,虽然这的确是事实,可是对于被俄国排挤的犹太人,她的出生地之意义大于母国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在以色利还未出现的时候,漂流瓶一样的犹太人可以说到了哪里哪里就是家,处处是家,处处不是家。
《哈尔滨档案》作者一家,居中的小孩为出生于哈尔滨的作者
一个犹太社区成熟的标志就是教堂的出现,在哈尔滨有两个犹太会堂,一个老会堂,一个新会堂。除了会堂,还有犹太学校、医院、福利机构等等,这些犹太人在哈尔滨建立了一个完整的犹太社区。
犹太老会堂
犹太新会堂,也是犹太纪念馆
犹太学校
现今,犹太人在哈尔滨遗迹还有很多,犹太人旧址群也是哈尔滨文物保护划出的一个专题,包括“十大建筑、两个街区、一个墓地、一个纪念馆”。
我在接触了犹太墓地之后,也去参观了这些建筑,其实它们主要就在中央大街、通江街和从博物馆至烟厂的区域,与哈尔滨传统的旅游路线几乎重合,其中参观价值较高的就是老会堂、新会堂和墓地。
目前犹太老会堂已经被改造成咖啡和音乐厅,内部的装饰还延续着一点犹太的主题。新会堂被改造成了犹太人纪念馆,我去的时候正在重新装修,没得一见。但看网上的图片,如果想了解哈尔滨犹太人的历史,这里是值得走一趟的,而且就在中央大街旁,顺道就参观了。
另外一个比较宏大的建筑是老巴夺烟厂,在现今哈尔滨烟厂旁。老巴夺卷烟和哈尔滨啤酒,还有华梅西餐厅、马迭尔宾馆、秋林的红肠一样,是哈尔滨闻名的“老字号”,在这些老字号中,有多少犹太人的影子已不得而知。
老巴夺烟厂
老巴夺烟厂
剩下的建筑还有斯基德尔斯基住宅、索斯金私宅、梅耶罗维奇大楼、犹太医院、犹太银行、穆棱煤矿旧址、犹太学校,这些建筑与哈尔滨其它建筑风格上并无多大差异,只是带着这些信息再去参观,才会对犹太人在哈尔滨的商业版图有些认知。
梅耶罗维奇大楼
斯基德尔斯基住宅
犹太银行
索斯金私宅
如果没有日本对东北的侵略,犹太人在哈尔滨的生活或许会继续这样安逸下去。当时的苏联在西边要应付德国,东边无暇管控,遂将中东铁路低价卖给了日本。在哈尔滨的犹太人不得不开始继续迁移,逃往上海、天津、以色列、美国或者回到苏联。
准备回国的俄罗斯人
这些人中最终能到达美澳或者以色列的犹太人都是其中的幸运儿,而选择回到苏联的,大都要经历一场浩劫。
日本占领东北后,苏联共和国也在大力号召在东北的俄国人回去“建设祖国”。不过这些Harbintsy回去后,由于苏共上层的内斗,整个国家开展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清洗运动。这些哈尔滨人,曾居住于日本的势力范围内,生活又与残留在远东的白俄势力交叉,都被怀疑参与了刺杀苏共领导人的间谍活动。
清洗活动最疯狂的时候,上层直接下达了每个地区要抓的间谍额度,“哈尔滨人”为求自保,相互举报,人人自危。最后这场清洗以四万多人被逮捕,其中三万人被枪决结束。
《哈尔滨档案》那本书作者的家族流散到了苏联和澳洲两地,回到苏联的五个人中只有两个人幸存下来。
《哈尔滨档案》作者家族中的一员,毕业于哈尔滨的医学院,回苏联后因间谍罪被枪决,多年后被平反
平反证
在伪满洲国时期,犹太人也并没有完全移民,其中还有包括犹太精神领袖亚伦·摩西·吉塞列夫在内的2000多人。日本当时虽侵扰犹太人的商业活动,但还是留了余地,因为他们设计了一个“河豚鱼计划”,要与犹太人合作。
因为开发东北需要资金投入,也为了国际社会承认伪满洲国,日本就想出一项利用犹太人的计划:由日本帮犹太人在东北或上海找一区域建国,而作为交换,犹太人则负责投资开发东北。
为了推销这个计划,日本人与哈尔滨的犹太社区召开了两次会议,还邀请另一位犹太领袖考夫曼医生到日本访问。至于最后这个计谋流产,据说是因为美国犹太社会的反对和缔结了日德同盟的情况下,日本要取得希特勒的信任。
作为东北人,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计划,感觉很不可思议,也有一点后怕,日本人确实抓住了犹太人的弱点,对于复国心切留恋哈尔滨的犹太人来说,能在远东建立一个犹太国家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
只是战争狂热的日本人自己最后也没能守住东北,而哈尔滨在经历了俄国、苏联、日本的轮番侵扰之后,终于属于中国人了。
从松花江湿地远眺哈尔滨市区
不同于其它被殖民的城市,哈尔滨与外国侨民之间一直是比较友好的,尤其是犹太人,一个是漂泊的族群,一个是新生的城市,二者并没有深仇大恨,不说惺惺相惜,但也算是互相成全了。
哈尔滨为犹太人提供了栖身之所,犹太人为哈尔滨留下了至今依然受用的遗产,包括延续下来的工厂和老字号品牌,美轮美奂的各式建筑,“音乐之都”美称的贡献,善良包容的名声,以及与犹太世界的一丝纽带。
在哈尔滨犹太墓地的入口处,有一座黑色的尖碑,是时任以色列总理埃胡德·奥尔默特到访时建立的,这也许是哈尔滨犹太遗产散发的最后一丝余温。
接下来的时代,历史就让它成为历史,哈尔滨已经不是外侨的哈尔滨,该寻找属于自己的文化了。
记录我眼中的东北,不贩卖刻板印象,不装傻充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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