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樱

晚秋时节,似乎是用来怀念人的。树上的叶子从来不舍得一夜掉光,好像开会商量好了似的,秋雨过后落一阵子,大风降温又落一阵子,最后那几天如深山老林里的大雪般簌簌而下,以不可遏制的姿态,恍若换了人间,同时把人内心深处的疼痛与伤感一下子激发出来,就像豁开了个大口子,伴随记忆复活,惆怅爬上了心头。

一个人从这个世界抽身而去,留下的痕迹或气息很难消失殆尽。

他离开已经三个多月了。好几次,深夜时分,我想提笔写点什么,都中途放弃,仿佛那是一场不那么清晰的老电影,还没看完,就已经结束了,我生怕自己的感情冲淡了记忆,又担心时间太短,无法客观记录。

第一次知道他,是那年我的尾骨上被硌出了一个脓包,误以为是褥疮,在床上疼得打滚儿,父亲跑去找他。趁着中午吃饭的空当,他匆匆登门来看一眼。我趴在床上,小声呻吟,根本没有机会认清他的模样,只听到一个浑厚的嗓音:“没大事儿,好好养病。”事后,我才知道,他是社区门诊的中医大夫,和我姑是中学同学,也住在家属院。

年过五旬,中等身材,偏胖,秃顶,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眼镜,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不善言谈,桌上的烟灰缸里总是堆满烟头,烟不离手,这是他留给我的印象。

如果说这么多年来他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说话越来越少,惜字如金。爷爷得了糖尿病,需要医生上门测血糖,姑姑去诊所预约,正好他坐诊,开方、交费、拿单据,并没有更多的交集。

后来,我从网站上找医生,无意间看到他的介绍,副主任医师、副教授,从事中医临床专业26年,擅长各种杂症和疑难病症的中医诊治,有多篇论文发表在知名期刊上。从那以后,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一个人与医生打交道,不过是在慢慢向死亡靠拢的过程中,找寻到那个度你的人。

社区诊所看病,头疼脑热、慢性病管理居多。时间久了,找他的次数多了,我对他越来越敬畏。有一年春节,父亲不知吃了什么不洁的食物,上吐下泻不止,母亲请他到家里看看,他看过后说:“不用吃药,饿几天就好了。”开始我还半信半疑,没想到父亲照做几天后果然痊愈。

母亲透支身体,积劳成疾,有一段时间,腿疼得不敢直腰走路,恨不能拄个拐杖。她去大医院就诊,开回来很多进口药,服用后也没有多大起色。去社区诊所拿药时,顺便找他把把脉,他诊断是腰椎间盘突出,四、五节。再去医院拍片子,CT检查报告出来,果然是腰椎突出症,原来腿疼的毛病是腰椎压迫所致,病患在腰上,“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自然不对路。

几年前,社区开始推行签约家庭医生,门诊上挂着他的照片和简历,我一看心里乐开了花,我的签约医生正是他。从那以后,发烧、感冒、牙疼、偏头痛,今天这里不舒服,明天那里疼得厉害,我都习惯找他问诊。哪怕是去医院做检查,回来也拎着报告找他看看,他说没啥大碍,我才放心。

很多时候,我都厌烦自己,免疫力低,旧病未消,新病又至,把一天天过成了与病魔的打怪升级。他却极有耐心地对我说:“倩倩,不是大毛病,会好起来的。”又说,“勇敢点儿,你是个好孩子。”

每每听到这里,我心里最脆弱的一面瞬间如决堤的大坝,泪水流出来,感觉被整个世界温柔以待。

思念和牵挂的微信昵称(怀念一个人)(1)

美国女作家裘帕·拉希莉的小说《疾病的解说者》,讲述一个兼具疾病解说者和导游双重身份的人,陪同印度裔美国家庭回印度寻根过程中发现的秘密。

现实生活中,医生也是疾病的解说者,“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安慰,总是去帮助。”以前总是领悟不透,我从他那里找到了理解的入口——看的是病,心里装的是人。花最少的钱看好病,走最近的路治好病,这是他给予患者的福祉,何尝不是生命对生命的救赎呢?

有几次,我去社区打吊瓶,赶上他值班,虽然是周末,找他看病的病号却络绎不绝,狭窄的诊室里挤满了晃来晃去的脑袋。他呢,沉着冷静,认真询诊,执笔写处方。休息时间,看他手上的烟头明明灭灭,好像他要说的话都被一点一点燃尽,化作一缕缕烟。

直到他突然去世,我才幡然醒悟,他亲历太多的生与死、病与痛、无常与无着,每一次参与他人的生命,就会产生隐秘的痛楚,总要寻个出口,烟成为唯一的天窗——也是最为合法的精神遨游。

我依稀记得,溽热难耐的那个夏日傍晚,我去对过的超市取快递,听到有人说他们家的快递多天未取,好像他得了什么重病,在医院。

这个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瞬间炸裂,头顶“嗡”的一声:难不成听错了?

过了几天,邻居告诉我,他一查出来就是晚期,下了手术台就不行了,太可惜了。

一别成永别,世间的相处与相遇自有定数,未懂时蹉跎,开悟时晚矣。那个晚上,我在电脑前坐到凌晨,内心如海水翻腾不息,后背如被人冷不丁一顿捶打,瞬间,痛感从五脏六腑一路蔓延到指尖上,冰凉、刺骨,久久无法散去。固然,人人迟早都有被死神拣选的一天,但这种没有任何预兆的降临令人溃不成军。

盛夏的分别,在深秋散发出泥土的腥甜气息。与他人的分别,亦是审视自己的远行,被动或主动,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

寒潮来临的前一天晚上,我打开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陈仓的《月光不是光》一书,有段文字闯入眼帘:“对于埋在地下的东西,不见得都是死亡,而应该还有更加美好的、充满想象空间的、具有生机的、温暖无比的东西。那就是根或种子。”

当树叶层层掉光,枝丫尽展裸露的风姿,大自然身手不凡,干脆利落地完成清场,负重的皮囊就像悬在枝丫之间的鸟巢。此刻,我想起里尔克的独白:“夏日曾经很盛大/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让秋风刮过田野/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秋风在做最后的较量,有如刀锋过唇般的凌厉,走在路上,不禁打个冷战。

寒衣节又至,十字路口,可以看到为逝去亲人烧纸钱、送寒衣的人们,裹着臃肿的衣服;风里裹挟着我的怀念,还有无尽的回忆,等待一点一点燃尽,把昨天的往事照得澄澈如许,一如正在发生。

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齐鲁壹点”,全省6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