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是梅兰芳先生在表演艺术创造上久享盛誉的一部精品。四十年前,梅先生和杨小楼先生合作时,演了这出名剧。我陪梅先生演剧中的霸王一角,前后也有近三十年光景了。由于长期同台合作,无数的一边演霸王,一边看梅先生的虞姬,越看越觉得他演的美,越琢磨越感到他演的深。同台演了三十年,我还没看够,更没琢磨透。

梅兰芳戏霸王别姬(与梅兰芳先生合演霸王别姬所得)(1)

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虽如此,我还是想谈谈自己的体会,一来纪念梅先生,二来提供给研究梅先生艺术的同志们参考。

 《霸王别姬》是写“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古代英雄楚霸王战争失利,被困垓下,与相依为伴、两情相厚的虞姬死别的一出悲剧。梅先生演的虞姬,虽然处在极度悲痛之中,也毫无大哭大罢、破装毁容之处,艺术风格很高,既优美宛转,又慷慨悲壮,儿女情肠透过英雄气概表现出来他的处理是含蓄多于外露,压抑多于倾泄。他把这一人物刻划得极有深度。在他的表演中,不仅突出了虞姬的仪态端庄、淡吐娴静、举止大方的身份特征,同时通过声容笑貌变化的精心处理,把虞姬受战祸离乱的复杂心情,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而且着力表现出虞姬对霸王的深厚感情,对霸王的敬重、体贴、关心。

 梅先生从一登场起,一举一动就没离开过戏的主线,很多往往被一般人所忽略的小地方,他都非常注意,演得很有“戏”。如汉军诱敌佯败,霸王中计追击,虞姬乘随进山之时,戏,只是个过场,既没较多身段,也没台词,可是梅先生却演得浑身是“戏”。他一出场,皱着眉先摇了摇头,表示大军深入重地,恐怕凶多吉少;继之,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意思是说:“奈何无力挽回”;低头默默地走圆场下去。无言的表情蕴藏着多么丰富复杂的感情啊!如果虞姬毫无表情地走个场,就没劲了如果表现出和霸王差不多的兴奋之情,哪怕稍微露出一点,也会把姬演得过于浅薄,使戏大为减色。

梅兰芳戏霸王别姬(与梅兰芳先生合演霸王别姬所得)(2)

梅兰芳、刘连荣之《霸王别姬》 

 楚兵被圈之后,霸王醉卧帐中,虞姬独自步月,忽然听到四处传来楚国歌声,急忙进帐唤醒霸王,一同出帐倾听动静。在与霸王“双出门”时,梅先生的脸上显露出十分焦急而机警的神情,一面注着田野,一面又急于要听霸王对这一情势的判断。“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的歌声刚落,霸王大惊失声,虞姬一见,深知危机已临,大势已去,更加忧虑,但是梅先生面容上仍保持着矜持的神态,翻转身来,搀扶霸王进帐,那温存体贴的神情,好像是说:“有什么话进帐去说吧!”进帐后,等霸王念出:“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梅先生听完这句话,一惊,搀扶着霸王的手不由地松开,颤抖着珠冠,悲从中来;但一回身,见霸王正睁目注视着自己,急忙又转过身去,背着霸王,偷弹珠泪,收敛悲容,强陪笑脸,眉宇之间还是略带欲哭不能的神情。这个表情虽只一刹那,但是感人至深,不能不使扮演霸王的我为之动容。这副神情是面对霸王表演的,观众只能从背后看到,但因为梅先生演戏,极端认真,全身心地投入角色,做到了“背上有戏”,观众还是能够看到虞姬的内心感情。

 虞姬见霸王的心愁烦已极,只好劝他酒,以释愁怀。梅先生在提高调门念“大王!”之后,随着场面上的“吹打”,有个和霸王“双背供”的动作,意思是说:自身生死无关紧要,只要能让霸王突围那就好了。“吹打”完,梅先生以含泪的神凝视着霸王,好像心中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我每次都要被这神情所感动;接着,我捧杯欲猛饮,真就苦于喉梗难下了。霸王满腔愤懑难泄,击案离座,引吭高歌:“想俺项羽呵”这时,梅先生有非常及时而又微妙的反应:先是为霸王斟酒,突见霸王激怒,顿然一惊,放下酒壶,扬起右手捺鬓角,一个“冷锤”(一锣),愣在那里;继随霸王慷慨高歌的悲壮感情,不禁离座共舞。 

 《垓下歌》的这一段舞蹈,以霸王为主,虞姬配合着,有的演员演虞姬,就只跟着霸王比划身段,眼神随着自己的身段走,没有交流反应;梅先生演来,眼神、表情都贯注在霸王身上,他的舞,也是表现出虞姬见霸王慷慨悲歌而发自内心的一种同安乐、共患难的感情。我唱完“虞兮虞兮奈若何!”时梅先生演的姬控制不住内心悲痛,扶在霸王肩头哭起来。这是梅先生演虞姬仅有的一次哭泣,其他的时候,尽管心里非常悲痛,也总是把悲伤强抑,面现一种内含凄楚的微笑,来看着霸王。我演霸王,就没有看见过他正面向我垂过泪,可是看到他那种刚面向观众皱眉、叹气、弹泪,又转面向我强自抑制的表演,不由不引起我情绪的波动。梅先生细致地刻划人物的思想感情,每次都使我想到自已要更加努力把戏演好,才能与他的表演相称。演到虞姬扶在霸王肩头哭的时候,虽然我只能看见梅先生的头顶,但从气势上,仍让我感到他那种向亲人倾诉压抑已久的辛酸感情。这时,台上的悲剧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虽然如此,我从来也见梅先生在这里的流过泪,更没听见他嚎啕失声过。

梅兰芳戏霸王别姬(与梅兰芳先生合演霸王别姬所得)(3)

梅兰芳、刘连荣之《霸王别姬》

 我见过有些演员,只要一哭,就抽肩咧嘴,哭得很难看,破坏了艺术。梅先生是以层次分明、步步收紧、发自内心的感情来打动人,而且是通过了极美的艺术手段把内心感情表达出来,所以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虞姬舞剑,不同于一般的舞剑,是她强压住自已的悲痛,借舞剑为霸王消愁的。所以梅先生舞剑时,在整个的剑套子中,都贯串着凄楚的别离之情,念“如此,妾妃献丑了”,他浑身颤抖,连声音都带颤音。慢慢离座起身后,在〔阴锣〕中往后退一步,看着霸王,再退步,仍看着霸王,目光中带有无限深情,直到让出“堂桌”来,这才回身(一哭着下场去换装。(过去因有检场的,就在台上脱斗篷。后来梅先生取消了检场,曾在表演上略添了几个动作:先指指酒杯,再指指自己的衣服,意思是对霸王说:“你且饮酒,我去更衣,更衣之后,再来舞剑。”这种改法,比以前既深刻又自然。梅先生就是这样精益求精地发展着他的表演艺术。) 

 梅先生脱去斗篷,捧着宝剑,仍在〔阴锣〕中缓步上场。走到台口,一欠身,见霸王停杯不饮,显得更加悲痛,轻轻地叹一口气,这才悲歌起舞。

 虞姬的这趟剑舞,是梅先生花费了很大的劳动创造出来的,几十年来不断琢磨改进,已达到炉火纯青、无懈可击的境界,单就舞剑的姿势来说,称得起是:美、准、稳。美是说一招一式都好看,准是指部位准确,刺出去,收回来,不歪不斜,清清楚楚;稳是指动作、尺寸稳。这趟剑舞应该说是虞姬的“重活”,可是梅先生功力浑厚,应付裕如,直到他最后一次演《霸王别姬》时,舞完剑,也没看出他大喘气,他从来也没有因舞剑而使鬓花、丝条等有丝毫凌乱之处。足见梅先生功底的深厚。

梅兰芳戏霸王别姬(与梅兰芳先生合演霸王别姬所得)(4)

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舞剑之后归座,紧接着有两次小军急报。梅先生并不因为在大段歌舞之后,抓霸王与报子对话的机会来松弛休息一下,而是一急报,立时抬身、提神,注目倾听军情。他这样做,不仅合于戏情戏理,使一台戏更完整,而且也给后面姬拔剑自刎前的表演、念白留了“肩膀”,使戏能一直贯串下来。

 军情紧急,霸王念完:“快快随孤杀出重围”之后,虞姬还有一大段念白,内容大意为:要求霸王突围,徐图后举,为免牵果,乞剑自刎。过去,梅先生念这段念白尺寸较慢,近几年来念得更慢了。起初我还解不透其中原因,后来才明白这是梅先生认为虞姬既然决心自刎,也就无所牵挂了,而且当一个人到无比悲痛的时候,心情反而能平静下来,所以才念得较为平稳、慢。作为霸王,我听到虞姬这样诉说心曲,更觉得心情沉重,不能自己。由此也可见梅先生对于艺术的认真琢磨的态度。 

 虞姬念完这段之后,就乘霸王不备,拔剑自刎了。在自刎之前,还有和霸王争夺宝剑一进一退的好些个身段,尽管虞姬此时内心激荡、复杂已极,可是梅先生这些身段做起来,仍处处不失端庄,丝毫不走大样,最后仍给人们一个完美的印象。 

 当然,梅先生塑造的虞姬的成就,绝非上面简单的叙述所能概括的。我的水平有限,还有很多见不到的地方;而且花脸行谈旦角表演,本来就隔着行。可是我与梅先生同台演这戏三十年来,从中学习到不少东西,使我对霸王其人,特别是霸王与虞姬的关系,有了更多的理解;使我对如何用表演技巧来表现人物的内心情感,也提高了不少的认识。

(《上海戏剧》196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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