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9期,原文标题《与人共生的建筑》

按照前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教授戈德哈根的理论,我们身处什么样的建筑,就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我们看见的世界,决定了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文/维舟

如何提升房子的运势(你身处什么样的建筑)(1)

美国学者莎拉·戈德哈根

建筑为什么冷冰冰的?

我们中国人都很清楚环境对人的影响和塑造力量,所谓“孟母三迁”,而孟子自己也说过“居移气,养移体”。不过,通常而言人们更多关注的毕竟是社会环境,对居住空间的潜移默化影响,是估计不足的——也许只有在装修房子的时候才会偶尔考虑一下。多年前有位朋友曾和我说过,家里有孩子的话,最好不要让空间显得太局促逼仄,否则这会对孩子的空间感知乃至精神发育都造成影响。

现在看来,她说的是对的。毕竟我们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各种人工建造的环境中,这势必会对人的情感和认知产生影响。普适计算之父马克·维泽曾说过:“最高深的技术是那些令人无法觉察的技术,这些技术不停地把自己编织进日常生活,直到你无从发现为止。”如果是这样,那建筑设计可说就是这样一种影响人于无形之中的高深技术。然而长久以来,建筑学界对此却并未在意,美国学者莎拉·戈德哈根在《欢迎来到你的世界》中批评:正由于在制订公共政策、建造和改造空间的过程中,漠视建成环境,其结果是导致人们的生活正变得极度贫乏,并且由于现在建筑的设计使用寿命都长达70年,这可能还会影响好几代人的生活。

如何提升房子的运势(你身处什么样的建筑)(2)

《欢迎来到你的世界》

她引用大量例证说明:与居住在更宽敞房屋中的孩子相比,住在杂乱而拥挤的房屋中的孩子整体发育明显迟缓;坐在天花板更高的房间里,人的思维更具创造性,因为这使他们感到不那么受限制;绿色空间充足、接触自然的机会多,能对人产生直接而明显的治愈效果,甚至让病人在术后痊愈速度快很多;更重要的是,光,尤其是自然光,可以促进培养良好的情绪与沟通习惯,减少人的压抑与攻击倾向。不难理解,正是因为这样,疗养院才都设置在自然风光优美的地方,而现代医院也都要设计成光线充足、通透的环境。

当然,这很容易遭受的一个质问是:这样低密度、大空间的设计,恐怕成本也会更高吧?回答也是否定的:巧妙的设计未必花费多,哪怕预算紧张的项目,也有办法创造性地利用纹理、材料、颜色等要素,引发我们更好的认知体验;反过来,现在一些糟糕的设计也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因为根本就缺乏对人类如何体验建成环境的考虑,没有在意居住者的情感需求,以至于仅仅顾及房屋的功能性,却不顾及美学体验。事实上,很多郊区别墅及其人工修剪的园林景观虽然花了很多钱,但仍然像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软景观”(softscapes),更容易令人萎靡而非振奋。因为完全没有复杂性的环境,只会让人感觉乏味到想要逃离。

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建筑学意义上,因为它实际上涉及我们如何对待人本身。在漫长的历史上,人们建造房屋不过是就地取材,谈不上什么美学上的自我意识,只是为了有一处遮风避雨的所在。到了工业革命之后,建筑也变成了流水线上制造出来的工业品,一代代的现代建筑学大师,都认为“建筑是机器”,考虑的重点是其组件的标准化和模块化,强调任何复杂的建筑都可以由此构筑。这种思路当然有其优点,但缺陷则和现代工业品一样:它要求人适应机器,而不是机器适应人。到了后工业时代,这样的理念已不可避免地要遭到挑战,因为我们现在认为,“生成”优越于“制造”,建筑也不应该是一个冷冰冰的无机物,它应该更谦卑地融入满足人需求的“有机体-环境互动”模式。

这方面的反思,其实由来已久。1965年,建筑与设计理论家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就在《城市不是树状结构》(A City is Not a Tree)中提出,人工规划的城市都是“树状”结构,与自然生长的城市相比,它太过简单,因而具有致命的缺陷:“在任何有机体内,过度的规划以及与内在要素的解离,就是将来毁灭的最初征兆。”现代城市大大背离了自然,很多美国城市的公共环境都已变成荒芜、空洞的沙漠化地带,其结果是投入快速通行的空间越多,而作为交流的空间却越分散而无力。

合理的设计更省钱

美国现代景观设计之父奥姆斯特德也早就注意到,“给树木留出能够使它们自然且优美地生长的地方”,可以在无形中形塑大城市居民的精神和性格,而“铁栅栏对人的影响永远都不可能是好的”,一座被这样围起来的公园只是“对待公众像对待囚犯及野兽一样”。他断言:“在大城市中,一个人的眼睛如果只看到大量人造事物,或那些人工环境下的自然事物,不可能不产生有害的影响。它首先会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系统或神经系统,最终会影响到人的整个身体健康。”正因如此,近百年来,旧金山等城市花费巨资,不断克服历史上错误的城市建设策略,恢复和重建滨水休闲区域、绿地空间。就此而言,合理的设计其实是更“省钱”的,因为纠正错误的规划和设计,到头来要花费多得多的资金。

怎样才叫好的建筑?简单地说,它应该以人为本,与人共生,顺应自然。建筑不可避免地是人造物,但它可以成为环境的一部分,尊重人们内在的自然依赖性。在这个意义上,正如本书所言:“设计是一种社会工具。建成环境塑造着社会环境。”这最终导向一个更具复杂性、有机形态的景观,也就是一个符合人类体验原则的“丰富环境”。这不仅仅是一个美学问题,实际上也是一个社会解决方案,因为城市居民越是能享受享有绿色植物、自然光线、露天场所,就能越好地解决问题,改善人际关系。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本书中列举的“建筑”,绝大部分都是公共建筑,这是在东亚社会传统的建筑思想中较为匮乏的。芦原信义曾在《街道的美学》一书中批判说,日本住宅的基本思想过分注重在家的内部建立起井然的秩序,在一幢建筑里保持内部秩序,但却对建筑的外部不关心,造成了作为城市景观来说极为贫乏的街道。在这一点上,内向、关注家园的中国人其实也一样,传统中国村镇很少有像西方那样大型的公共建筑,即使有,往往注重的也不是其美学含蕴或生活便利性,而是作为社会权力的展示。至于“建筑是机器”这样的思想,在中国的影响也不像在西方那么深远,由此或许可以说,对当下的中国来说,建筑设计急需改变的,与其说是强化其有机体、复杂性的一面,倒不如说先改善其互动性和参与感。

由于不同地方的人受各自差异化的文化影响,审美体验和认知感受也势必不同,这就为多样化的设计开辟了可能。不过,一个随之而来的棘手问题是:在建筑学专业领域,对“好的设计是由什么构成的”这一问题明显缺乏一致意见;不少国家的研究也发现,专业人士与外行人员的设计口味也可能相去甚远。一项更符合人居环境的设计,最终却很可能无法在竞标中胜出,因为决策者在意的可能是“气派”和“时尚感”,而不是“与自然共生”。虽然建筑学界早就意识到,蜿蜒或不规则的临街面能增加街道的围合感,并对运动中的观察者提供不断变换的视角,带来多元丰富的感受,然而,在现实中,最终出现的却可能是整齐划一的街面。说到底,这就远远不仅只是建筑学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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