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襄

中秋前夕,陆续收到亲友寄来的各色月饼,广式的莲蓉蛋黄,故宫联名的火腿松露,传统的枣泥豆沙,都是今年新制的样式,还有额外加了冰皮的,看来十分精致可口。不过每年的月饼大多还是送给家里老人,年纪大了、喜食甜软之物,早上起来配些鸡蛋白粥,这甜食的分量也正好。今年我走了趟青甘大环线,除了惯例的月饼,还给他们带了敦煌当地的红黑枸杞、果干和杏皮茶。中秋的节礼倒比从前丰富——特别是枸杞,齁甜,昼夜温差大的地方出产的瓜果确实不同,糖分充足。

大环线走了七八日,算上在西宁电影节的日子,差不多在大西北待了半个月。按日子推算,中秋之前的那次月圆,我是在敦煌鸣沙山边上看的。不过,当时并未发觉,人在大漠,飞扬的沙砾簌簌吹扑,镜头光顾捕捉驼铃和落日。等日头渐沉,才看到另一边,灰蓝的天幕下,月色趋圆。八月里,敦煌的日落起码要到九点,我所目睹的月影,也只是一枚月饼大小——翻看相册,倒是它在沙漠中显现轮廓的层次,被点滴捕获,也算奇遇收获。

云过芜城雁横秋(一天明月白如霜)(1)

9月10日晚,游客在甘肃省敦煌市鸣沙山上赏月。新华社发

江南很少见到那样的月亮,圆密、静定,浮现于大漠之上,渐趋密致,和月牙泉宛若一对朔望映照。敦煌作为丝绸之路中西交通中转站和西域门户,曾有“使者相望于道,商旅不绝于途”的盛景,《旧唐书·地理志》记载:天宝年间元宵灯会,长安第一,敦煌第二,扬州第三。元宵节如此,中秋等其他节日想来也十分热闹。我有一本敦煌窟洞壁画集,里面提到:莫高窟第35窟的壁画,法相右手的月亮中,清晰描绘着金蟾、桂树和捣药的月兔;第384窟的壁画则有关于中秋供月的描摹。这些都饱含古人对天体星辰的朴素崇拜。

在尚未真正去到敦煌之前,我就已经想象过无数遍,“邈矣殊方,依然在目。无劳握椠,已详油素。”遥远的异域仿佛已在眼前,它们被详细地记录在白绢之上。可惜因为无法抵达,只能通过书本和资料去了解千万里外的寸土草木。所以,这一路从草原、内陆盐湖、沙漠无人区、盐碱地、高山草植、风蚀水蚀地貌、防风林,到窟洞、壁画、佛像、木质结构的榫卯,所有听闻或未曾听闻的,我全都去看。最多的时候,一天跑了八百多公里,司机给轮胎喷水降温,我就在无人区的风沙和戈壁滩里捡石头,还带回来两块:一块是落霞浅红,粗糙,纹理断裂,没有什么收藏价值,觉得顺眼就装上了;还有一块好看些,平放着像座隐入云雾的山,底下葱绿,顶部却是积雪和岫烟,颜色区分明显。

后来才知道,这样的玩意儿在敦煌夜市和路边的小摊最多,沙漠玫瑰,动物骨骼,羚羊、牦牛的,也不知真假,一串串吊着,还有陨石的碎块,岩壳切片,玉石胚子,抛光的机器不停地转动,偶或露出松石的一点蓝绿。老板戴一双白手套,用刷子反复盘着手里的星月菩提,向过往的行人叫卖。葡萄和枸杞都甜得黏嗓子,一切都在高原特色的沙尘里热闹红火。

云过芜城雁横秋(一天明月白如霜)(2)

甘肃省敦煌市鸣沙山月牙泉景区。新华社发

我在莫高窟呆了几乎一整天,看完普窟、看特窟,酣畅淋漓。等到五点,赶去鸣沙山,在月牙泉边迎着夕照,喝著名的杏皮水、甜胚子奶茶。所有梦寐的东西似乎都在那一刻奔袭涌来,幸福已极。但在这临近中秋的时刻,整理相册,看那轮浅月的影廓,却想到,月牙泉和天边月,又是截然的两种命运。元代文学家马祖常在《次韵继学》里写:鸡塞西宁外,龙沙北极边。边塞的景物与中原、江南自是殊异,古来出自边塞的字句,大多也雄浑、苍茫,黄沙漫飞,“疾风千里兮扬尘沙”。飞扬的沙尘固然恶劣,却时时刻刻在风化、消逝。在月牙泉,我就看到它曾经的痕迹被圈出一道弧,和如今的水岸已经有很大一段距离。如果不人为干涉,这段距离会越来越大,或将最终弥合,与沙漠融为一体。而天边月,则是人类寿命认可的“永恒”,纵有圆缺易改,往复循环,却得永年。

真的,时间不会倒退了,山川与人都在老去。大部分的景致,一辈子都是只见一次的。没有容留懊悔的余地。世间山河如此辽阔,人不过是其中翕合的一隙小小缺口。你的眼睛目睹过人心地貌,也洞察过情爱穹天,再回望的时候,也就是麻姑沧海了。不必在意。那一阵阵的风,早已吹过去了。

登机前我买了一本《佛在敦煌》,作者是敦煌研究院前院长段文杰,致力于敦煌研究,过世后与妻合葬于莫高窟前大泉河对岸。真令人羡慕。有生之年,但愿也能像那些真正献身于所爱的人一样,踏遍山川,博览典籍,最后,埋骨于毕生钟情之地。

云过芜城雁横秋(一天明月白如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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