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NY城时，我订了一家便宜的宾馆，25元一晚。这条街上满是这类自建房改成的宾馆，门头都挂着闪亮的牌子，而附近则是一所师范学院。老板始终没有出现，她用微信让我办理登记，又派人送来了钥匙。
尽管便宜，却五脏俱全，房间有电视，有空调，桌子是钉在墙上的。只是电视没信号，空调也坏掉了。我休息了一会儿，醒来时感到口渴，屋里缺个热水壶，就想出门找老板要，还是没遇到人。
有一个老阿姨正在对面的房间打扫卫生。她把房间里的热水壶拿给了我。在酒店遇到的工作人员，少有与客人闲聊的，阿姨像个老街坊一样，自顾地和我说话，听说我都没见到老板的人，就唠叨女老板天天在打麻将，东西坏了也不及时修，男老板也很少来，他骑摩托在车站拉客，常常睡到下午才出门。
“这里的人命好呀，房子盖好，就轻松了，等拆迁了又能赚好多。”
她问我是学生吗？我说不是，她又开始“批评”常来这里的客人们。说现在的学生太会浪费钱了，学校明明有宿舍，还花钱来这里睡午觉，有的就是听歌、看电视和打游戏，还有的周末窝在里面不出门，只点外卖。
“你说，多花这个钱干么。”
我想，可能年轻人都喜欢独立空间吧。只是我没说。对她却多了些好感，没几个酒店的工作人员会对客人讲这些心里话——她居然抱怨客人消费太多！这若被老板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吧。
店里就她一个保洁，有时还要帮忙接待客人。有些客人会把她误以为是老板的爸妈。她大概近六十岁，来自隔壁市的一个乡下，样子很普通，不太整齐的短发，毛线衣外套着一件无袖薄袄，那灰色的牛仔裤，像是儿子的旧衣服。
母亲也有类似的衣服，也常穿孩子们的旧衣服，对她更多了些亲近感。阿姨的腰有些驼了，白发挤占了黑发太多的空间。脸上少有笑容，频繁皱眉，不像跳广场舞的大妈那样有活力，但她有干不完的活。
“老了就是闲着，闲着也无聊呀，还不如干活。”
我想起了母亲，每次回家看到她，那日渐增多的白发和日渐缩小的身体，让我知道她又老去了一岁。母亲也没有广场舞，不爱串门，哥哥、姐姐的婚姻，时常让她叹气，吵闹的孙子，难以让她安宁，可当一切真静下来时，她又不能像九十岁的奶奶那样坐在院子里发呆，她总要找点事情做。
母亲会拿起箩筐戴上花镜，缝缝补补一些孙辈并不怎么穿的衣服。后来她找到一份拔钉的工作，一天才挣四十块，也挡不住她天天如上班一样去那里。父亲怼她，“一晌午二十块，弄它干啥！”母亲照去不误。她想找个事情消磨时间顺便赚点钱。
趁着阿姨停下话头的间隙，我回到了自己房间。才刚坐下，她已站在了门外。探进头，在我的房里瞅了瞅，说这间挺小的，不过便宜。又摸了摸我的被子，说：“你若怕冷，我再给你拿床被子吧。”
我当时挺感动的，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想起有一年我去广州见一个网友。是个伤心的故事。那天还是广东冬天最冷的一天，我在小旅馆里裹着薄被子有些发抖，把衣服都穿上了，还是冷。找老板要求添床被子，被拒绝了，他说没多余的。我转身就看到旁边的柜子里放着好多被子。
下午四点多，我到楼下洗衣服，在等待的间隙，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刷手机。不知什么时候，阿姨坐到了我身边，盯着前面的那台嗡嗡响的洗衣机，自顾地说起她的女儿。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的女儿命苦啊，那男的说媒时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结婚后咋就是个混蛋呢。天天喝酒赌博，醉了还打她。离婚后，她就一个带着孩子过，在镇上卖香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唉，都老婆子我害得她呀，初中她想念那个五年的师范，我没同意，她早早出去打工，又给她找了这样一个婆家……”
在阿姨絮絮叨叨的讲述中，得知她早早就没了丈夫，却有一儿一女。人们说她有福。现在她会说，有什么福呀，接着抹泪叹息。在过去她则会说，多张嘴多碗饭呀，养那么多孩子干么。年轻时她在纺织厂上班，失业后在街头卖衣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有时回来她会买个卤鸡腿什么的，藏起来。有次被女儿看到了，就说妈我想吃鸡腿。她就嚷她说，有啥好吃的，那是走亲戚用的。吃你的饭。女儿很听话，就抹着泪啃馒头。等儿子回来了，她拉他到一边悄悄把鸡腿塞过去，叫他到外边吃掉。那时她想着，儿子是男娃，吃好了才能长身体。她就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儿子，什么都先想着他，却很少想过女儿是不是委屈的问题。
“我偏心呀，她肯定恨过我，怨我，却不说，她从小就这样。现在还给我买这买那的，我到这边打工，她还打个电话问问。可我那儿子呀，”她又抹泪，“我就想主动帮她带带孩子，可我儿那家女的就不高兴了。”
“那女的还说，等你老了，看谁养你！”
洗衣机停了下来，随后是一阵音乐，我并没有起身。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另一个老人的样子，她的身体在缩小，在苍老。在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里，她常说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女人。在一场战争中，她败下阵来，单薄的身体被推到在雪地上，她倔强地站起来说……
“我干脆就出来打工好了，跑得远远的，自己挣钱，不用谁来养老。”阿姨的脸上挤出了笑。看到洗衣机停了，催我去取衣服，告诉我晾衣服的地方。在我上楼时，她又对我喊道：“小伙子，晚上冷的话，就说，被子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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