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关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事例(今日批评家饶翔)(1)

编者按

创作与批评,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轴。文学创作的发展离不开文学批评的繁荣,离不开一代又一代文学批评家的付出。1998年,《南方文坛》推出“今日批评家”栏目,至今已推介百余名批评家。不同个性的批评家以其敏锐犀利、才情思力、灵动丰盈言说着“我的批评观”,上百篇文章累积形成了一种敏感鲜活、富有生气才情的批评文风。

现在中国作家网将这些文章重新集中推出,与大家分享,敬请关注。

1 今日批评家

最近有关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事例(今日批评家饶翔)(2)

饶翔(拍摄时间:2017年)

1977年生于湖北,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供职于光明日报文艺部,高级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作协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出版文学评论集《重回文学本身》《知人论世与自我抒情》。

我的批评观

知人论世与自我抒情

饶翔

完全脱离社会的极端个人化的创作倾向或许应该被批判,但文学艺术终究是一个个性化的领地,无论它最终能达至何等的时代高度,创作者的“自我”都是一个无法忽略的起点与前提。对于批评家来说亦是如此,自我的开掘的深度,批评主体的“诚与真”都是展开批评的关键。

“自我”是连接文学创作与批评的枢纽,故而,文学批评在我看来就是要兼顾“知人论世”与“自我抒情”。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的“知人论世”说开启了中国文学批评的一脉优良传统。然而,知人何其难也,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作家的创作个性和人的个性一样,很多时候很难在“好”与“坏”的层面去简单评判,而是需要尽力把握并理解其丰富性。所以好的文学批评应该是具体的而非抽象的,是丰富的而非简单粗暴的;它应该是针对每个具体文本的评判,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整体评判。攀登文艺高峰的难度可想而知,一个作家也许只有在诸多批评家所形成的整体评判和批评氛围中,才能找准自己的位置,找到未来的方向感。批评家不应理直气壮地宣布“六经皆我注脚”,他必须克制批评权力的滥用,他应有走进并了解一个陌生人心灵世界的细心与耐心,面对并尊重文本的真。同时,在这样一个空前复杂的时代,如何认识历史的真、现实的真、人性的真与文学的真,也考验着批评家的能力。在“知人”与“论世”之间,存在着这样一个辩证的互动关系:通过理解作家作品去更好地认识我们所处的时代,又或者,通过了解我们的时代状况去更好地理解作家作品。对同时代的批评来说,知人论世尤其不可或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和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等等都提供了知人论世的绝佳范例。

孟子与“知人论世”相关的观点是“以意逆志”。在朱自清看来,“以意逆志,是以己之意迎受诗人之志而加以钩考”,所谓“诗言志”,“志”是为“志向怀抱”;周作人则呼应晚明以来的主情论,将“志”等同于“情”:“本来诗是言志的东西,虽然也可用以叙事和说理,但其本质以抒情为主。”陈世骧进而指出:“中国文学的传统一言以蔽之,是一个‘抒情的传统’。”以这样的观点,中国的文学批评,自然也在这样一个“抒情传统”里面。最极端的例子,或可举出李贽、金圣叹评点《水浒传》,“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当我使用“自我抒情”描述文学批评的时候,我所看重的是作为写作的批评所凸显的批评家的自我,他或者表达志向,或者抒发情感。正如李健吾所言,文学批评是心性的交流与灵魂的冒险,是两个“自我”的遭遇。批评家从作家的个性世界中所获多少,取决于他的灵魂深度,他的个性完善与丰富程度,并鲜明地体现在他的批评文体上。

艾青的名言“抒情是一种饱含水分的植物”,尤其触动我这样的植物爱好者。

沈从文说:“事功可以为学,有情则难知。”在他看来,成熟的书写“不仅仅是积学而来”,而“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的东西……即必须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体会,深挚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在上世纪80年代,不少批评家也都是这样的“自我抒情者”,“他们的写作冲动常常不只是来自对作家作品本身的兴趣,而更源发于他们自己的人生体验”(王晓明语)。回顾近现代以来,从王国维、鲁迅、李健吾、沈从文等人的文学批评,到上世纪80年代文学批评的“黄金时代”,无不兼顾“知人论世”与“自我抒情”。在伊格尔顿所谓“理论之后”的年代,当我们“绝望地”回到文学自身,又抑或“不忘初心”捡拾传统的时候,从中或亦有所得。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7年第2期

批评家印象记

在香气之中

萧歌

玫瑰不问为什么。——安杰烈斯

法语里有句俗语颇值得玩味,être au parfum,意为“知道某事”,而它的原意则是“在香气之中”。这话有深意,但又有些让人费解:“在香气之中” 这种最暧昧无形难以直陈的感官经验,是如何被置换成了一种认识论的描述? 我也好奇,气息的直感和知识的获得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直到与一位友人相熟识后,依傍着他的形象细细想来,才好似品到了这句话里幽隐曲折的部分。因他完全可被视作这句话语的肉身表达——他是饶翔,他智性的知人论世,他生活在香气之中。

饶翔是我的“男闺蜜”,我当然知道,他荣登这份杂志,全因在文学评论方面的才华。但我也知道,文学评论家这个身份,只是他辽阔的生活场景里诸多面相之一。按新近流行的说法,他完全可以被称为“斜杠青年”(Slash)。所谓斜杠青年,就是指那些不再满足于“专一职业”的生活方式,而选择拥有多重职业或身份,拥有多元生活的人群。他们通常尊重体验感,希望有更辽阔的时空,愿意身负各种技能辗转腾移于不同的生活场景,绝不只自囚于同一个战场。

看履历指标,饶翔简直堪当斜杠青年的理想模型:理科出身,却读到文学博士;毕业后进了媒体工作,身上居然也没染媒体人焦虑症,不争不抢云淡风轻着就做出了获中国新闻奖的选题;用业余时间写作,又写成了文学评论家; 他喜欢花草,就自造花房,数得清百余种花木的来历名目习性,基本能秒杀园艺师;他做烘焙,尽管起心动念只是烤小蛋糕给大家分享,做着做着就又“高级”起来,戚风、瑞士卷、马卡龙……无论技术上多难的甜点,他都能做得卖相十足。似乎也从未见他如何苦大仇深地努力,但就是有本事把一切正业和不务正业都做到了专业级别或准专业级别。文学评论家/ 编辑/ 花房主人/ 烘焙专家——每一个斜杠前后都是他。

如果斜杠青年这种太潮流感的概念用在饶翔身上会嫌过于粗粝、过于分裂的话,那我更愿意说,他是有着普鲁斯特气质的人,有着精致整全的美感,又有见微知著的法眼。合群又时刻保持自省,过丰饶有弹性的生活又时时刻刻在倾听自己内在的声音。如同普鲁斯特是 “一位天才的植物学家,伟大的内心冒险家”,似乎才能写出《追忆似水年华》,饶翔做的所有事也都与他的生命内部深深相接,他从不在文学之外。因而,我宁愿先悬置他的文字与见识,写几句他的“旁逸斜出”。

众所周知,饶翔钟情草木,爱花成痴。他家里养着几百盆花草,完全是个小型的植物园。可以想见,维护这个花房的长青会是多么浩繁的工程。几百盆花,全部浇过一遍水,就要两个小时。更何况还要体贴每棵植物不同的需要。浇多少水、施什么肥、喜阴还是喜阳、要光照均匀,要计算涨势和趋光性,植物长大了要剪枝、换盆、扦插,这些都还只是起码的功课。不过, 当你坐在花间小蒲团上,看草木互为辉映,在灯光下低语,感受四周植物生命力气场全开的时候,又会十分羡慕主人这份亲力亲为的辛劳。我想,去过饶家花房的人,都会牢记那间清新的花园。远观,郁郁葱葱深绿锁窗,近处观之,它又有着细碎具体的质感,有无穷的细节来供人赏玩赞叹。四时皆有花开,每一棵草木都是带着自己的使命以及与生俱来的生命密码,静默地存在, 不高不低,不卑不亢。

草木香气里,饶翔经常招待朋友花间雅集。他为人厚道知礼、温润解意, 自然是朋友众多。加之四时常有花开,又有主人亲制的讲究茶点,气息对味, 饶家客厅渐渐成了年轻一代文人们的聚集地。曾有朋友席间笑说,全国大概有半数以上的青年批评家都到过饶家客厅吧?饶翔呢,他绝不是锋芒毕露的主人, 也不会经常去主导谈话。若定要比赋,他的存在感会让我想起一味叫肉桂的香料。肉桂的香气是一种辨识度很高的辛香,很少的用量,就把味觉拉到更高的层次上。而无论多么混杂的气味里,也都遮掩不住它的在场。好的沙龙主人也是这样,他不会把控谈话的主题,但他恰到好处的存在感,却决定着整个局面的品位,以及在场每一个人的舒适度。有饶翔在,宾至如归。

爱花人除了播种与扦插,买花也是少不了的环节。看饶翔流连花市也是一大乐事。因我的住所与北京一处著名的花卉市场相隔不远,饶师傅来花卉市场巡游,时常叫上我,而只要我在,也都乐得招之即来跟着他一路买一路长见识。于是,他就变身成了我的花草师傅,一路把我带进侍花弄草的“深坑”。他会因材施教,为我这种入门级选手量身判断,以家里的光照情况和我的懒散程度, 确认这盆植物是否适合我来养。不得不承认,如今还在我家苟延残喘活下来的植物,多是饶师傅带着我买回来的。

跟着饶师傅买花草,每每被他过于丰富的植物学知识“碾压”,各类花草, 只要过一下眼,就基本能记住名字,以及它们的性质喜好、种植方法,活像一本行走的花卉辞典。我猜也正是基于此,花卉市场里很多商贩都很认他,大概就像曾经过招的行家里手之间惺惺相惜,再见面就多了几分人情。他们很自然地搭话、像老朋友一样相互问候近况,说说近来的草木之事。而我因常常狐假虎威地跟在他身后,居然也结识了几位卖花人。有时我自己去逛花市,也会碰见他们和我念叨饶师傅,问“那个白净的小伙子去哪儿了,怎么有日子没来了”, 赞他“人好不计较”,说他“离不开花草,是真的爱花人啊”。俨然是花市的红人一枚。

还记得饶师傅第一次带我去买花,我倚仗着自己学过几日美术史,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精确严格地挑出了适合我家风格的植物,多是颜色沾染点“高级灰”、形式感很强的品种。饶师傅选花则不然,他喜欢“有姿态”的草木, 按我的理解,他喜欢长势自然、有些出挑有些雅趣的东西。保留着文人审美, 但对形态也不作过分的苛责。他婉转地提醒我说,他最初养花也喜欢花草“整齐”的样子,但是养些时日,对花的审美也许就会不一样了。因为花草一直都在生长的,他的生长与你有关。他总这样,说任何话,都是点到即止留着分寸。如今,我已然能明白他当日所言。当日的我们同样是在逛花市,他是在买花,而我是在买家居装饰品。他爱花,所以会把它们看作珍贵的生命体, 像爱人一样去爱,容许它们的瑕疵,接纳变化,接纳遗憾,让它保有尽可能多的可能性,让它是其所是。他看到的不只是眼前的“此花”,他还能隐约望断这株植物的一生,它的起势,它可能的形状,它的鼎盛,它的挣扎,它最后的萎谢。从美人图里看白骨、看花,是饶师傅的本事,而珍惜与用情, 是他的道行。

对草木的态度颇可观一人的性情。有时,我们也笑饶翔为“花奴”,一边羡慕,一边诧异,想他一个男孩子,怎么会有如此的花草缘?偶尔也会和他打趣,说“对花草的执念也是执念,要破的”,也不见他争辩,只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似笑非笑无限怜悯地看着你。其实,说他“物执” 真是莫大的冤枉,“执”在终极意义上是渴望占有,是无条件的宣示主权,而饶师傅之于花草,恰恰不是占有,而是养育,是欢欣,是懂得,是聪明人难得的痴,轻逸超脱的灵魂难得的固着深情,类似于《红楼梦》脂批里说宝玉的那种“情不情”。对不情之物、不情之人亦有情,这就是他了。

要动笔写这篇文字之前,想到一定会谈到他的花草,我又一次直愣愣地问饶师傅:“你为什么喜欢养花啊?”“养花不好吗?”他又一次草草作答。

然而,我为什么要去问他呢?多少年朋友的相处,难道他没有一直在用各种方式让我知晓吗?还是懒惰如我,太想向他讨要一个标准的答案?如果答案就在问题里,那么我究竟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才会满意?是坏笑着逼他回首人生,截取片段,为弗洛伊德的理论框架添砖加瓦?还是让他像里尔克一样讲出花朵悖论推及宇宙观并强调自己也愿死于玫瑰?或者像斯彭多克一样以往复生灭的花朵为游标,用科学自然主义的视角量度世世代代的人类历史?这些答案对于一个训练有素深谙各种理论的文学批评家来说,简直手到擒来。他不愿敷衍宁愿沉默,这是最像他的方式。而其实,他早已将答案用文学的方式交付于我们。

不知是不是错觉,看饶翔的文学评论,总觉得其基底来自观看一朵花开放时的妙悟。如果把世间所有议题分为“是什么”和“应该是什么”,那么显然, 我们已经有过太多关于“应该”的知识。而花朵的意义恰恰是沉默。在沉默中, 静观自然的形成与来去。收起巧舌如簧,在沉默里,用真皮层面对世界,用直感建立起对世界的基本感觉。不要因为恐惧,就贸然用手里强悍的逻辑链条抽打世界,不要只想着解决眼下增生的问题。试着垂手回溯到世界静默的源头, 回到最初的显像中,所有语词将被重新估算重量,重新排列,敞放新生的意义与语感,像诗,像花的开放。而无论文学还是生存,都需要不断地回望来路, 回归它的自身,到本源处去,静默,重生,像一朵花教给我们的一样。这也是饶翔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7年第2期

(萧歌,北京上河卓远文化)

1 延伸阅读

最近有关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事例(今日批评家饶翔)(3)

《批评家印象记》

张燕玲,张萍 主编

作家出版社 2019年09月

最近有关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事例(今日批评家饶翔)(4)

《我的批评观》

张燕玲,张萍 主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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