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7日,北京。中科院北京植物园,冬季观鸟。黄雀停在残荷上。/ 来源:视觉中国
如同人类坠入爱河,于电光石火间感受到一阵迷乱的眩晕,人类爱上看鸟,也有着类似目眩神迷的奇妙感受。
关于观鸟,似乎每个人都有一个浪漫的“沦陷”时刻。
2020年5月,麻杰夫跟朋友去北京郊外的白河风景区露营,他透过望远镜,看到不远处一只漂亮的小鸟正在蹦蹦跳跳,它晃着尾巴,张着小嘴,时不时低头梳理身上的毛。
“太漂亮了,我想立刻知道对面的鸟是什么品种,还想发个朋友圈记录这一刻,又觉得描述为‘一只美丽的小鸟’太过普通,求知欲一下就上来了。”
一年前,王小胖带着女儿参加自然之友野鸟会组织的户外活动。在有着多年观鸟经验的老师的带领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乘车来到北京野鸭湖湿地公园。本来他带的照相机拍摄风光片足够用了,然而,当他看到湖边成群结队的鹤群,那一刻的震撼无以复加,他当下便觉得自己镜头不够高清。
“完全是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想看得再清楚些,拍下更多细节。回程路上,我就下单了摄影器材。”此后,王小胖成了观鸟大军的一员。
“入坑”之后,王小胖每周都要背上摄影装备,带上小马扎,美滋滋去各个“鸟点”观鸟。他很健谈,遇上请教问题的,他总是倾囊相授,还不忘说一句:“嘿,一块看鸟吧,我准备认真拉你下水。”
作家杜梨也是观鸟爱好者,一得闲就背上摄影装备四处看鸟。有一次去百望山看猛禽迁徙,因为仰头太久、设备太重,她颈椎病犯了,难受了好几天。等缓过来,她又在鸟友群里问:“有人一起看鸟吗?最近有什么好看的鸟儿吗?”
杜梨对平时赚的稿费和工资,都要仔细琢磨用处,但在观鸟上却舍得花大钱。她曾向我展示了自己置办的看鸟装备——几万块的镜头和施华洛世奇的望远镜,“都是分期买的,可实在是忍不住啊”。
每次遇到不熟悉的鸟,麻杰夫都会拍下不同角度的照片,回家翻书辨别。/ 来源:被访者
英国政治家爱德华·格雷在《鸟的魅力》中,提到自己的观鸟行为无非是一种消遣,甚至毫无科学价值可言。这当然是一种自谦的说法,不过在《丛中鸟》一书中,英国学者斯蒂芬·莫斯也曾提到,观鸟人群大都从自身兴趣出发,以足够的经济实力和闲暇时间做支撑,最重要的是,这样做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一言以蔽之,想要观鸟,首先要有钱,备好各种装备;其次要有闲,拿出时间和耐心,一次次蹲守;最重要的是要有瘾,毕竟对于这种看似无用的兴趣,热爱才是最大的驱动力。
“加新”的快乐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观鸟是一项具有“公民科学”性质的活动,观鸟爱好者所记录的数据,能够为鸟类保护和管理工作提供参考数据,反映鸟类生存动态。因此,观鸟称得上是一种理性的娱乐活动——除了要在观鸟过程中遵循不成文的观鸟礼仪,更要翻阅众多鸟类专业书籍,学会准确记录。
从2020年开始,《中国鸟类观察年报》(以下简称《年报》)已连续发布两年。《年报2020》中,2018年、2019年、2020年新增观鸟记录数分别为269127条、184136条、376770条。《年报2021》显示,截至2021年年底,中国观鸟记录中心已有21796名活跃用户,较上一年度增加50%,更新数据量更是达到1211281条。
自疫情以来,国人的观鸟热情与日俱增,越来越多人加入了观鸟大军,全国各地的观鸟纪录不断刷新,这为我国鸟类研究和保护提供了基础数据,与此同时,人们越发关注生态环境。
“既然无法逃离城市,那就学着在城市中找寻自然”,这是很多观鸟人由衷发出的感慨。爱上观鸟之后,麻杰夫几乎把北京中轴线以北的各种公园去了个遍,这座熟悉的城市,仿佛一夜之间多出一种维度,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
“平时觉得去一次就够了的公园,因为野生鸟类的召唤,又一次次欣然前往,每次都有新发现,即便是看过很多次的鸟,在不同季节、不同地区观察,仍会带来很多新鲜感。谁能想到,2020年居然是我有生以来,去北京周边公园景点次数最多的一年?”麻杰夫说。
之前,每当麻杰夫开车经过北京昌平巩华城附近的沙河水库,最大的印象就是堵车和举着摄影机的人,“水库上方的桥上常围着一大群人,我搞不懂为什么有人喜欢聚在那里,每次都不耐烦地加速开过”。爱上观鸟之后,麻杰夫会专程驱车前往沙河,沙河亦在他眼中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沙河真的是观鸟圣地,赶上好时候,一天能看到四五十种鸟,有探索不完的乐趣,太难得了”。
很多人“入坑”观鸟,大都是从看到一只漂亮的小鸟,想了解其是什么品种开始的,这其实就是一次“加新”过程。/ 来源:被访者
在此之前,麻杰夫喜欢去世界各地旅行。2017年年初,已经在纳米比亚埃托沙国家公园(Etosha National Park)待了两天的他,突然被一声让人胆战的吼声惊醒,之后,他和同伴驱车行驶几百米,发现了两头非洲狮,心中大喜,几个人传着望远镜轮流观看,直至它们吃完猎物,走进草原深处。这段经历令麻杰夫印象深刻,“那是一种靠自己的努力和运气找到目标时,心脏骤停般的激动”。
这种去非洲草原寻找狮子的激动,在麻杰夫不足两年的观鸟时间里频频出现,“在家旁边的野地或公园观鸟,和跑去非洲看草原野兽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鸟的种类比狮子、老虎多多了,要知道,整个哺乳纲种数才4000多,远低于鸟纲的10000多。更何况,看鸟还不用冒着被吃掉的风险”。
很多人“入坑”观鸟,大都是从看到一只漂亮的小鸟,想了解其是什么品种开始的,这其实就是一次“加新”过程,即在自己的观鸟记录中添加新的鸟种,“加新”是驱动观鸟爱好者不断探索的绝佳动力。
之前专拍风光片的摄影师老贾,这两三年也爱上了拍鸟。每次拍到新品种的鸟,他就会非常开心:“每个观鸟人拍到新鸟都特别激动,有时还有人在观鸟群发红包,说‘今儿加新了,大家伙一块儿高兴高兴’。”
电影《观鸟大年》讲的便是三个本来生活中毫无交集的人参加观鸟竞赛的故事,他们决心用一整年的时间和精力,记录观察到的鸟类种类,数量最多者获胜。实际上,这一年就是疯狂“加新”的过程。
作为博物学的分支,观鸟最重要的就是辨别能力,麻杰夫说:“我们常说,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自己的观鸟记录,这其中容不得马虎,要尽量减少犯错的概率。倘若看到一只单脚站立在树上的白色缩脖鸟,观鸟人绝对不会满足于‘那大概是个白鹭’的判断。”
每次遇到不熟的鸟,麻杰夫都会拍下不同角度的照片,回家翻书辨别,确认无误后,才会上传到中国观鸟记录中心。他曾在寻找戴菊的途中,意外“加新”了红尾鸫和赤颈鸫,顿时喜不自禁;也曾在大雾弥漫的周末,拍到一只饱和度极低的柳莺,查了图鉴、询问鸟群里的老师,仍旧一头雾水。“
很多人“入坑”观鸟,大都是从看到一只漂亮的小鸟,想了解其是什么品种开始的,这其实就是一次“加新”过程。/ 来源:被访者
对于柳莺这种经常藏在树叶里,偶尔才会闪现的活泼小鸟,通过翼斑、眉纹颜色来判断肯定不够用。”最终,麻杰夫决定从声音维度突破。“我整理了华北各种常见柳莺鸣叫鸣唱的声谱图来找不同,几天下来,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辨识力,只想四处找柳莺单挑。”
自此,麻杰夫开始悉心研究鸟类叫声,“每次出去看鸟,就像走进一个大型户外Live House。这哪里是走在街头?分明是置身鸟语现场”。
鸟不会等任何人
在《丛中鸟》一书中,美国作家皮蒂曾写道:“无论我走到哪里,鸟都在提醒着我还有另一个世界,尽管有时与我们所在的世界有交集,但我们永远不能真正理解那个世界。它们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使者,那个世界与我们相关而又超越我们,让我们这些被地球所束缚的人无法看穿。”
爱上拍鸟之后,老贾很少拍风光片了。谈及两者的异同,老贾说:“拍到理想照片,都特高兴,不同的是,风景就一直在那里,但鸟不一样,差一分、差一秒,拍出来的感觉都不一样。鸟类有很多动态的美感,尤其是飞起来的时候,特别美、特别优雅,这一点,但凡观察过鸟的人都懂。”
毫无疑问,看鸟要讲“鸟运”,正如电影《观鸟大年》中的那句台词——“鸟儿们不会等任何人,稍纵即逝。”观鸟人当中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只要你放下摄影机,低头换个电池,等的鸟就会出现。”
观鸟达人老徐就是一个鸟运欠佳的人。有好几次,见心心念念等的鸟迟迟不现身,老徐便起身回家,结果刚走出没多远,鸟就来了。回到家,鸟友们在群中无比兴奋地分享当天新拍的照片,常令他懊悔不已。
当然了,也有鸟运绝佳的人。2022年在北京百望山看全三种稀有雕的老张,便被众多鸟友封为“雕王”,一时间风光无两。很多“垂涎”老张鸟运的人,就一直跟在老张身后,希望能一睹大雕的风采。
北京景山公园。/ 来源:视觉中国
老贾曾在2022年年初,听闻有人在通州潮白河拍到了白尾海雕,老贾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收拾好家伙什驱车前往。“开了100多公里,差不多两个小时,到了之后又等了两个小时,天快黑的时候,白尾海雕终于出现了,但距离太远了,盘旋几圈就飞走了,摄像机里只有很小一个黑点。从那以后,我每天早上都去,天蒙蒙亮就出发,最后总算是拍到了。”
观鸟人就是这么执着,很多人对此感到费解,耶鲁大学鸟类学教授理查德·普鲁姆曾在《美的进化》一书中写道:“理解爱鸟之情的关键是,要认识到观鸟实际上是一次狩猎。但与狩猎不同的是,你收获的战利品都在脑海里。”或许,这便是理解观鸟人最好的答案。
除了少数恐鸟的人,野生鸟类的羽毛、鸣唱、灵动,以及在天空飞行的能力,都足以令观鸟人为之倾倒,同时,鸟类的迁徙和繁殖季也给观赏者带来诸多乐趣。麻杰夫说:“北京雨燕和大杜鹃,每年都是不辞万里从非洲到北京过夏天,而到了秋冬时节,又有许多雁鸭和小鸟会来北京过冬,除了这些常客,还会有一些‘上错航班’的家伙,一旦细心观察到,就有一种‘中了大奖’的感觉。”
麻杰夫运营着一个公众号,经常在上面分享个人的观鸟、听鸟心得,目前有2000多人关注。“很多人都以为观鸟以老年人居多,实际上我通过后台数据发现,关注的人主要以35—45岁年龄段居多。我所接触到的观鸟人群中,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个个知识储备丰富,宽容度很高,而且女性和学生群体占比很高,非常活跃。”
有一次,麻杰夫在一个观鸟群中咨询问题,一位名叫“东方白鹤”的鸟友给出了耐心解答,麻杰夫心想,这肯定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后来才知道对方年龄很小。“对方讲话特别老成,分析起来头头是道,还起了‘东方白鹤’这样的名字,谁能想到是个中学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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