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文
“先有青龙镇,后有上海滩”,青龙镇是上海地区最早的对外贸易港口,是千年上海的重要实证。2010年,上海启动了对青龙镇遗址的考古发掘工作,历年来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文献记载,青龙镇有“三寺”,其中隆平寺为“北寺”,是青龙镇的重要地标性建筑。2015年,考古工作者带着希望可以找到隆平寺相关遗迹的目的开启了考古勘探和发掘工作。本文详细介绍了隆平寺塔塔基的相关发掘和发现。
隆平寺塔塔基是上海地区第一次由考古勘探发现并发掘的佛塔遗迹。据文献记载,隆平寺塔始建于北宋天圣年间(1023~1032),为七级佛塔。考古发掘目前仅发现了隆平寺塔残存的塔基部分。由于保留了散水、角柱、副阶铺装莲花柱础、倚柱、壶门等塔基的关键部分,为复原隆平寺塔平面结构提供了重要线索。
在塔基中,还发现了保存完整的北宋时期的地宫,地宫内出土了一万余枚各个时代的钱币、2座阿育王塔、释加牟尼涅槃像、舍利及各种佛教法器。
隆平寺塔塔基中发现的鎏金木函
隆平寺塔基发掘目的
地方志记载青龙镇有“三寺”,其中隆平寺为“北寺”。关于隆平寺有两篇文献传世,一篇为《隆平寺宝塔铭》,一篇为《隆平寺经藏记》。隆平寺始建于唐长庆元年(821年),隆平寺塔始建于北宋天圣年间(1023-1032年),塔比寺晚了200余年,说明当时佛塔在整个佛教寺院布局上已经处于次要地位。据《隆平寺宝塔铭》记载,隆平寺塔为七级佛塔,建塔主要有三个目的:首先是当时的吴淞江比较宽阔,宋代尚有九里宽,海船入港停泊找不到码头,因此造塔作为青龙港的航标塔;其次是作为弘扬佛教的佛塔;最后因青龙江时有淤塞泛滥,希望建塔可以镇水,保一方平安。
青龙镇的多数建筑或者文献记载阙如,或者仅有寥寥数语,只有隆平寺有两篇文献传世。如果能在考古发掘中找到这座寺院,文献记载中该寺院周边的建筑位置也能基本确定,对于青龙镇北边的市镇布局及其它相关遗迹与遗物的断代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可以说隆平寺是解开青龙镇北部市镇布局的一把钥匙。因此,2015年度发掘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可以找到隆平寺的相关遗迹,并以此为契机,进而解决青龙镇的北部布局与港口的问题。
《隆平寺宝塔铭》
灵鉴
宋明天子即位,举贤良,兴文教,不禁浮图,造塔庙,兴佛事。天圣初,道者若松、檀越、诸葛果、颜霸与众谋曰:“今天子与天下民植福,而此镇西临大江,与海相接,茫然无辨,近无标准,远何繇知,故大舟迅风直过海口百无一二而能入者,因此失势飘入深波石焦,没舟陷人,屡有之矣。若建是塔,中安舍利,远近知路,贾客如归,观者若知,心至宝塔,彼岸高出,贪爱大海,见慢鱼龙,乘慈悲舟,生死苦海,一念超越,速如反掌,可不慕乎?”奥人然之,遂于隆平精舍建塔七层,高耸云霄。自杭、苏、湖、常等州月日而至,福、建、漳、泉、明、越、温、台等州岁二三至,广南、日本、新罗岁或一至。人乐斯土,地无空闲。衣冠名儒,礼乐揖让,人皆习尚,以为文物风流之地。朝廷闻之,曰:“酒税之利,狱讼之清,宜在得人,不可以不慎。”自景祐至今,皆京寺清秩,兼以治人。今岁大稔,远商併来,塔成无记,岁月磨灭,将为后人之讥,灵鉴始受县符来兹传道,乃丐辞以纪其实,自惟空示是习辞媿不文,乃抉鄙思,谨为铭,曰:圣帝无为,慈不以威,民乐太平,起塔魏巍。上入碧空,下状铁围,烟云雾霭,出入户扉。中藏舍利,四众焉依,庄严国界,佛日增辉。厥初未建,市井人稀,潮涨海通,商今来归。异货盈衢,人无馁饥。刻石为铭,以赞幽微,亿万斯年,永镇江圻。
嘉祐七年十二月初吉,住持、传天台教观沙门灵鉴撰。
赐紫沙门清祖篆额。
门人宗元书。
三班奉职、监青龙镇酒税、茶盐同管、勾烟火公事石怀玉,右侍禁、管界水陆巡检贺□,给事中、太子中舍、监海盐县盐场、权管勾青龙镇务烟火公事、骑都尉陈回立石。(引自正德《松江府志》卷之二十“寺观下”)
《隆平寺经藏记》
陈林
青龙镇瞰松江上,据沪渎之口,岛夷闽粤交广之途所自出,风樯浪舶,朝夕上下,富商巨贾、豪宗右姓之所会。其事佛尤盛,方其行者蹈风涛万里之虞,怵生死一时之命,居者岁时祈禳,吉凶荐卫,非佛无以自恃也,故其重楹复殿观雉相望,鼓钟梵呗声不绝。顷寺之隶镇者三,独隆平藏经未备。治平四年,邑人陈守通乃始出泉购书,而栖经无所,沙门道常即法堂旧构,合众力植巨轴,贯两轮纳匦五百,放双林善慧之制,藏所谓五千四十八卷者,始熙宁五年之季秋,成六年之孟春,而髹漆绘事所以为庄严者,垂十年工不克就。元丰四年,曹侯永逸、王侯景琮之来也,悯其垂成仅废,因籍藏之所入,发其端,更其徒,行清主之。未几,城邑区聚,由卢远而下凡十人不谋而赴,随力之,厚薄皆有以相其事,规模法象,即其书皆相合,高下度数。按其体皆可考,袤二丈有二,其崇加三,上为诸天宫者八,下为铁围山者二,承以藻阁,覆以重樀,八觚竿耸,方匦鳞比,云盖雨华,缤纷蒙蔽,法从导卫,循绕环匝,翼以天神,挟以力士。栏共栾楯、榱牖扶柱皆雕镂刻,琢涂金错。采材致其良工,尽其巧靡丽侈,富言不能既而见者知焉。经之费凡三百万,材之费者十之二,工之费者十之三,髹漆之费者十之四,涂绘之费者十之五。越明年元朔,合黑白二众落成之,左旋右转,声蔽铙鼓,观者为之目眩,闻者为之耳彻。于是人知方等一乘圆宗,十地之为可依也。始如来以一大事因缘出见于世,曲狥根器,巧说譬喻,最后乃云:四十九年未尝以一字与人,而秘密法藏独付于灵山拈华之时,则知无说无示者是真说法,无闻无得者是真听法,所立文字假名权,实是以尊者。迦叶之集四箧,大智文殊之结八藏,近传五竺,远被八荒。其感应显异,则有若士衡投火而不焦,贼徒盗叶而不举。其功德博大,则有若闻一偈而入佛,初地持一经而生天七返。盖经典所在,则为有佛书之虚空天,盖上卫况严持奉事如此之至哉。呜呼!竭大海水,尽妙高山。虽笔墨有穷而不能及佛一句少分之义,以余之浅陋,何以语此,而行清数来请文,所愿赞其成也,于是乎书。
元丰五年春正月冯翊陈林记。
襄阳米芾治事青龙,宾老相过出此文,爰而书之。(引自绍熙《云间志》卷下“记”)
隆平寺塔基发掘经过
青龙镇是上海最早建置的镇,但关于其置镇年代,唐、宋、元各种文献里都没有记录青龙镇设置年代,最早见于明嘉靖《上海县志》,载青龙镇置于唐天宝五年(746年)。此后 ,明清两代地方志以及近年研究上海地区历史地理的论著,都沿袭了《上海县志》的说法。 复旦大学邹逸麟先生在《历史地理》第二十二辑发表《青龙镇兴衰考辩》一文,认为青龙镇置于天宝五年的说法难以成立,而“可能置于吴越钱镠据有华亭后,为军事防守,需要置青龙镇,为华亭县沿海一军镇,以武臣为镇将任守御之职。”
尽管青龙镇置镇年代还没有完全确定,但从考古发掘的实际情况来看,从青龙寺到隆平寺南北长2公里的范围内,都发现了大量唐代中、晚期的瓷器,主要以德清窑、越窑、长沙窑为主。说明至少在公元8-10世纪时,不管青龙是否置镇,这里作为一个聚落,已经是一个人口繁盛、贸易发达的地方。
从2010年起,上海博物馆考古研究部对青龙镇遗址展开了长期的考古勘探与发掘工作。2014——2015年共计钻探了138多万平方米,基本摸清了青龙镇的市镇布局。青龙镇遗址主要沿着通波塘两岸分布,南北长约3公里,东西最宽处1公里,窄处仅有四百米,总面积约2平方公里,距河道越近,文化层堆积越丰富,体现了江南水乡市镇布局的特征。
正德《松江府志》记载:“寺桥在隆平寺西南,又名迎恩,元延祐年(1314-1320年)造,元至正年重修,四十五保”,“香华桥,在陈泾口,隆平寺前,又名迎恩”,现在香花桥尚存,位于陈泾岸河汇入通波塘处,横跨陈泾岸河。据此可知,隆平寺在香华桥北。根据这一文献记载的线索,2014年我们对香花桥北可能是隆平寺所在的范围进行了重点勘探,加大了探孔密度,希望能找到这座湮没于地下的千年古寺。由于南方土壤粘性大,地下水位高,钻探有一些局限性,因此我们又布设了14条探沟进行试掘,希望能找到隆平寺。
在香花桥北侧约50米、紧邻通波塘的一条探沟里,出土了大量的砖瓦残片。由于砖上沾满了泥巴,现场也没法检视,待下工后将这些砖瓦编号装袋运到驻地,经过清洗后,在一块残砖的侧面,发现有几个模糊的文字。经过仔细辨认,为“……入塔内”三个字,上半部已缺失。字体为阴文楷书,清秀端庄。该模印字砖应该是虔诚的信众在窑厂定做的,在砖坯阴干之前,用刻有“某某某舍……片砖入塔内”的印模印在砖的侧面,再阴干入窑烧成,然后再运到青龙镇的隆平寺院内。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只发现了一块模印字砖,但是大家都十分开心,认为这块字砖应该是隆平寺塔的砖,推测隆平寺应该就在这个探沟的附近。
“入塔内”文字砖拓片
隆平寺塔基模印文字砖拓片
2014年年底,上海市农委在白鹤镇搞绿化林建设,规划欲在香花桥北侧出土模印字砖的地块范围内种植树木,我们得知消息后,担心绿化种树挖坑,会对地下文物产生破坏,因此与白鹤林业站进行了多次协商,其中虽有曲折,但在上海市文物局、青浦区政府、青浦文广局、青浦区农委及白鹤镇政府的支持与帮助下,最终留下了三个地块先期进行发掘,待发掘完成后再进行绿化林建设。
2015年10月,国家文物局批准了抢救性考古发掘的申请后,考古工作正式开始。由于工人短缺,三个地块同时只能开工两个,即香花桥北侧的地块及其北100米的另一个地块。
香花桥北侧地块预留的面积比较小,只有400多平方米,周围已经种植了绿化林,只能布设4个10×10米的探方,由于发掘还需要有空余的地方堆土,最后只能和承包树苗种植的私人老板商量,占用他已经种植了树苗的地方。经过数轮艰苦的谈判,最后商定一棵一人高的树苗的赔偿价为100元,共计占用了150树苗的地方,赔偿了15000元。这让我们有限的发掘经费中又增加了一项无法预料的开支,心虽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考古发掘是个系统工程,需要解决土地、工人、财务、交通、后勤等一系列问题,还要制定发掘的课题,本次发掘的目的与意义何在?这些都是在发掘前就要想好的问题。在前期繁琐的准备工作就绪后,正式开始了考古发掘。香花桥北侧的地块地层相对比较简单,一层即为耕土层,二层、三层包含较多的宋代瓷片,但其中也有少量的明代龙泉窑瓷器。根据考古地层学以包含物中最晚的年代来断代的原则,这两层仍为明代地层,但却混入了大量的宋代瓷片,说明在宋代的青龙镇人口繁盛。
清洗出土瓷片工作照
在三层下开始有较多的遗迹出土,如水井、灰坑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些砖砌散水的发现。散水呈“之”字形不规则分布,由七道青砖顺砖立砌,中间凹弧,以便排水,做工很考究。这些条砖紧致硬实,棱角分明,质量非常好,俗称“年糕砖”。由于散水的形状“不规则”,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弄清楚到底属于什么建筑,最早怀疑是属于花园一类的回廊,曲径通幽,所以没有规整的形状。这样的困惑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查了很多其它地方的发掘报告,也没有发现类似的遗迹,只能一边继续发掘一边寻求答案。
隆平寺塔基散水及地坪
虽然根据先前勘探发现的模印字砖和文献材料推断该区域可能是隆平寺遗址,但因考古发掘出的遗迹大都是残缺不全的地基部分,地面以上的结构多已不存,如何判断与解释这些遗迹,如何根据这些残迹来复原原始的建筑结构与样式,仍然是一个挑战。
2015年1月19日青龙塔航拍,为确认隆平寺塔基提供了线索
转机出现在2015年12月19号,早上我带着航拍小飞机到青龙塔去进行航拍,希望多采集一些数据。在对青龙塔进行了多个角度的拍摄后,对照片进行了仔细观察,发现从空中俯瞰青龙塔的外围结构与香花桥北侧地块发现的砖砌散水非常相似,应该是塔外的散水部分,之前是被塔外的附属建筑扰乱了视线,导致一段时间内没有辨认出是遗迹的属性。
2015年12月19日 首次确认是塔基,白线为拍摄洒的白灰。
确定了遗迹的性质,弥漫在心头多日的困惑终于散去,不过轻松只是暂时的,随之而来又有了新的问题,因为之前发掘的面积只有400平方米,揭露的大部分是塔基外围的散水、副阶的部分,真正的塔身部分还没有完全揭露,需要继续扩大发掘面积。而这势必要占用周边的林地,又要开始艰苦的谈判。
2016年1月10日 隆平寺塔基扩大发掘面积
2016年1月10日 隆平寺塔基扩大发掘面积
土地赔偿谈妥后,开始扩方发掘,又扩大了300平米,使这一区域的发掘总面积达到了700平方米。在发掘的过程中,逐渐有了一些新的发现,包括发现了两块雕刻精美的副阶宝装莲花柱础,边长80厘米,柱径48厘米。北宋时柱高一般为柱径的10倍,由此推测,这座塔的一层副阶柱高在4.8米左右,体量非常宏大。在柱础外侧陆续发现了3块五边形的角石,其中两块位于西北和东南的八边形的对角线上,另一块在西北角的南侧,角石所在的范围,正是塔基的台明外缘,也就是塔基夯土台高于外侧地坪的部分,有利于防止塔内进水。
随着扩方工作的的逐步推进,满心期望留存更多的建筑遗迹,甚至是塔基可以完整的保存下来。 但是事与愿违,在接近完整暴露塔基的地层时,发现了两条明代的大沟,将塔基的北侧、东北侧的副阶部分完全破坏掉了,这样整个八边形的塔基就只留下六边的散水基槽了。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清理,将塔身的副阶部分基本完全揭露出来,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要解决塔身的结构问题了,仍然是困难重重。
磉皮铭文拓片
根据副阶的八边形推断,塔身也是八边形,目前还残留一个砖柱,下有磉皮石,石的一角刻“韩文泰并妻顾二十八娘家眷舎大砖”字样,说明是信众捐赠入寺用来造塔的。塔身部分因被破坏严重,结构仍需要慢慢解剖。工作期间,我们也邀请了国内古建筑、考古的专家来工地指导工作,最后将塔基的平面布局搞清楚。
隆平寺塔始建于北宋天圣年间(1023~1032年),为七级佛塔。保留了散水、角柱、副阶铺装莲花柱础、倚柱、壸门等塔基的关键部分,为复原隆平寺塔平面结构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发掘显示,隆平寺塔基平面呈八角形,散水直径21.7米,副阶直径14.23米,塔身直径8.9米,壸道宽1.28米。塔心室为正方形,边长4.5米。
为了解塔基的建造过程和工艺特点,我们对塔心室及外围进行了局部解剖。按照考古的一般方法,准备对塔心室进行了四分之一解剖,也就是在塔心室东南角开挖了一个2×2米的小探方,一点点慢慢向下发掘。2016年2月27日,开始对塔心室进行解剖,发现塔心室下的地基都是由纯净的黄褐色粉砂黏土夯筑的,每层夯层厚越10-15厘米,致密而坚硬,做工很考究。由于空间小,土质硬,工作比较缓慢,至3月4日,在第14层夯土层下、距塔心室地坪约1.9米的探方西北角,发现了一根木梁,呈西南-东北走向,只露出了一小块,大部分都在夯土里。木梁厚约15厘米,长、宽暂时没法确定,于是继续向下发掘。在发掘了20厘米后,又发现一根木梁,方向垂直于上一根木梁,呈十字相交状,这根木梁宽60厘米,两端因伸入夯土层中,长度未知。
工作至此,由于木梁占了很大面积,已经很难再向下发掘了,经过讨论,决定将塔心室另外四分之三也分成三个小探方发掘,中间留一段隔梁,以做观察剖面用。至3月13日,塔心室下的木梁结构完整暴露。接下来,我们又选择了十字木梁的一个夹角继续向下发掘,同时也对塔心室外木梁两端进行了局部解剖,以期对木梁的结构有一个完整的认识。
隆平寺塔基下的木梁结构
木梁下夯土层继续向下做的目的有二:一是要继续解决塔基的结构,夯土层还有多深;二是要搞清楚是否有地宫,因为文献记载了“中藏舍利”。塔心室下夯土层做到第32层、距地坪3.8米的的时候,发现了一条顺砖单砖砌筑的廊子。这时心里也不免产生怀疑,这个廊子是什么功能呢?难道这座塔没有地宫吗?后经仔细观察,初步判断这个廊子可能是地宫外围的围廊,已经到了塔基的底部了。这时我们又开始解剖十字木梁的另外三个夹角的夯土层。在发掘了4层约60厘米的夯土层后,东、西、北三个面各露出了几块砖,砌筑的比较整齐,大体可以围成一个长方形,东西长约1.5米、南北宽约1.2米左右。我们推测这可能就是砖砌的地宫。
这个疑似地宫的建筑位于十字木梁相交处的正下方,距木梁底部仅有几十厘米的空间,下一步如何发掘,我们也非常谨慎。为此先后于3月27日、4月13日召开了2次专家论证会,专家一致同意继续向下发掘,但就发掘方法上有两种意见:一种是根据地宫的范围,对其上的木梁进行截取,运回实验室进行保护,进而发掘地宫;第二种是对塔基进行完整揭露,按照考古规程逐层发掘,做好完整的资料采集。专家意见没有达成统一,塔心室部分的发掘暂停,继续对塔基外围部分进行局部解剖,解决木梁的结构与地基夯土的范围。同时将专家会的意见上报上海市文物局,上海市文物局再向国家文物局汇报发掘遇到的问题,请求给予指导。
2016年6月1日,国家文物局考古处邀请了国内三名专家对青龙镇遗址进行了调研,召开专家会并形成了指导性意见:在发掘塔基的具体方法上,要最小的干预,提取最多的信息,不能破坏梁架结构,并制定下一步发掘地宫的详细文物保护预案。
专家考察隆平寺塔发掘现场
专家考察隆平寺塔基发掘现场
在制定发掘预案的时间里,我们对塔基外的结构继续进行解剖,并有了新的发现。发掘发现:塔基的建造顺序为先挖一个直径在25米左右的基坑,整个基坑大换土,然后再用精心选取的土分层夯筑而成地基。夯土层共33层,近4米厚,上部夯土为粉沙黏土,含沙量较大,中间有数层用黏土、黏土夹碎砖块交替夯筑而成。下部夯土为黏性极大的黏土。粉沙黏土、粉沙夹砖夯层的优点是强度大,受力不易变形与沉降,但缺点是容易渗水。黏土的作用在于防水性能好,但强度不及粉沙黏土。所以整个地基在地下水以下的夯层中都用的是黏土夯筑,上部用粉砂黏土和砖瓦交替夯层,这样在防水与强度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而这也正是南方软土地质条件下古代地基筑造工艺的核心技术之一。
隆平寺塔基塔心室的夯土结构及木梁
隆平寺塔副阶周长为48米,宋代塔高约等于副阶周长,如果再加上塔刹,推测塔高超过50米,这样一个高层建筑对地基产生的压强是非常大的。隆平寺塔地处长江三角洲冲积平原,为软土地质结构,西边紧邻通波塘,一旦有地下水渗入,极易产生不均匀沉降。因此,地基防水是塔基建筑非常重要的环节,地基结构的牢固与否是关系塔寿命的最关键因素之一。我们在发掘到塔基底部、距地表近5米深度,基本还没有地下水,可见当时的地基防水处理得非常好。而在周边的发掘区域,挖到 1米以下就见水了。
夯土中还发现了复杂的梁架结构,位于塔心室地坪下约2米处,用边长近8米的木梁围成一个方框,四角上分别搭一根抹角横梁,中间置两根长近8米、宽0.6米的十字形木梁与抹角横梁垂直,十字形木梁下部正好是地宫的上口。在抹角梁与木框的相交处,下置8个大缸承重。类似在塔基夯土层中放置大缸的做法,在宁波天封塔的地基结构中也有发现,是放置了30个大缸。天封塔的建造年代为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 年) ,比隆平寺塔晚了一百多年,但两者在建筑工艺上是一脉相承的。
在国家文物局调研会之后,我们即着手准备地宫的发掘。首先对地宫外面的结构进行了初步的清理。外侧由砖砌而成,平面呈长方形,东西长1.48米,南北宽1.2米,高1.42米。地宫似佛塔造型,底部有束腰的须弥座,上口以4层青砖叠涩收顶,南北两侧出檐,顶部有盝顶形的覆石,地宫东、南、西三面有火焰状壸门。地宫外侧环绕一周砖砌围廊。
隆平寺塔地宫
在制定地宫发掘预案的时候,我们并不清楚地宫里有什么样的文物,应该采取什么保护措施,于是请了一家工业内窥镜公司到现场,试图在地宫砖缝上开一个直径1厘米的小孔,将探头伸入地内,进而观察文物的材质,以便制定相应的保护预案。但因地宫砖壁太厚,钻孔没有成功。之后,我们又请了一家可移动CT设备公司,对地宫进行现场CT扫描,同样由于砖壁太厚,X射线无法穿透墙壁,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我们只能采用传统的考古发掘方法,并根据可能出土的文物材质制定详细发掘预案。
隆平寺塔地宫覆石揭取后
2016年9月9日清晨6:30,地宫发掘工作正式开始。首先,我们对地宫外部结构进行了三维扫测,花了大约两个小时时间。随后逐层揭开地宫的覆砖。9:39分,第一层重约120多斤的覆石移除,在其下的砖面上发现13枚铜钱,没想到刚一开始发掘就有收获,大家都很激动,信心大增。照相绘图后,将文物编号包装。10:43分,开始覆砖移除工作。覆砖共有九层,每揭开一层,都要进行画图、照相、编号等流程,是一项繁琐耗时的工作。第一层砖揭开后,又有25枚铜钱和一面铜镜出土。第二层砖解开后,又发现81枚铜钱。第三层砖揭开后,发现7枚铜钱。第四层砖为菱角牙子做法,南北两侧出檐,其上三层逐层收分,模仿建筑两面坡屋顶的形状。第四层揭掉后,又发现了69枚铜钱。
隆平寺塔地宫第三层覆砖揭取后
上面覆石和四层砖是盖在地宫上面的,相对比较容易发掘。再向下发掘,已到地宫内部,砖都是嵌在宫室内,然后又用石灰灌浆将缝隙塞满,发掘起来难度增加了很多。又因为空间狭小,大家都只能弯腰蹲在木梁下工作,时间一久,腰都直不起。不过由于精神高度集中,腰酸膝盖疼都已抛在脑后。
揭掉第五层砖后,又发现一块盝顶形覆石,与第一块覆石形状相似,尺寸略大,重约170斤左右。在其上撒了178枚铜钱,周边有一些黑色的碳化的有机质残留物,铜钱原应该是装在布袋或纸袋里再放在覆石上。后面四层砖,都是嵌在地宫墙壁与覆石之间的,卡的很紧,空隙的地方都用楔子塞满,非常难提取。
22:41分,地宫覆砖全部移除完毕,距离发掘起始时间已然过去近十六个小时。这段时间里,大家都是只吃了一顿饭,忘了喝水,紧张的工作驱散了饥饿感,竟然也没觉得饿。考虑到文物安全的因素,地宫的发掘工作必须一鼓作气,大家在狭小的空间内分秒必争、继续奋力工作。
隆平寺塔地宫开启后
隆平寺塔地宫石函钱币出土情况
最后一层覆石移除后,地宫的内部结构与文物赫然呈现于眼前,一时间,现场掌声雷动。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持续高强度工作的疲惫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地宫石函内壁为石板砌筑,长74、宽24、高30厘米,地宫中部放置一个木函,函外左右各有一座阿育王塔,宫室内满铺大量各时代钱币,共计一万余枚。大家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对其进行画图、照相、编号、提取、包装,此时已过子夜时分。木函整体打包后,当夜即送到距工地50公里的龙吴路上海博物馆文物保护与研究中心的库房。我们部分人员留下来继续后续的清理扫尾工作,包括将所有的砖都运到驻地。回到驻地已是半夜两点多了,几个人吃了一些面包,洗完澡就睡觉了。虽然很辛苦,但是发掘得比较顺利,这些都是有幸亲历者的宝贵财富。
地宫内壁为五块石板砌筑的长方形,上盖盝顶形的覆石,这应该是整个地宫套函系统的第一层石函。其中北侧的长边为一块较厚的石板,造型类似于供台,侧面雕刻有两朵火焰壼门纹。这块石板应该是在营造地宫时将它处的石料拿来再利用,并非严格的官式建筑,恰是民间捐资建塔供养的体现(图a)。盝顶是中国古代传统建筑的一种屋顶样式,常见于辽金时期中原地区的墓葬。隆平寺塔地宫的石函盝顶造型应该是仿自中原地区的墓葬,地宫本身空间狭小,无法重复开启,则又反映南方墓葬的特色。隆平寺塔地宫,体现了南北方墓葬艺术对舍利瘗埋的影响。
地宫石函北侧石板上的火焰纹
盝顶形覆石的东西长度略小于石函,以至于两侧都有一厘米左右的缝隙,与之对应的外侧砖砌的地宫东西两侧的壼门,并没有用砖完全封死,分别有一个通道(b)。这样,从石函到砖砌地宫的壼门,是内外相通的,是在建造地宫时有意的设计,其背后究竟有何深意呢?是否是将银棺内供养的佛像赋予了灵魂的观念,以至于要留下沟通内外的通道?这些都有待于进一步的研究。
地宫东侧壸门的通道
石函内中置一个木函,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阿育王塔。东侧为铅贴金阿育王塔,方形中空,外形作单层束腰状,自下而上由基座、塔身、山花蕉叶、塔刹四部分组成。基座为方形,每面以菩提树间隔饰坐佛四尊。塔身方形,四 面装饰透雕形式佛本生故事,分别为“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尸毗王割肉贸鸽”、“快目王舍眼”和“月光王施首”本生,每面一幅图像,布局作一图一景式。四角各立一只金翅鸟。塔顶盖四角耸立四根蕉叶状山花,每角的向外部分有两个面,各分上下两层,铸有反映佛祖一生事迹的佛传故事画面16则。每角山花蕉叶4则图像,布局以连环画形式展开,生动地反映了佛祖诞生、在家、出家、成道与传教等生平的重要场面,如胁下降生、步步生莲、二龙灌浴、比武掷象、削发出家、连河洗污、牧女献糜、初转法轮等生动细节,表现了释迦牟尼传奇的一生。内侧铸佛禅定和说法等像。
贴金阿育王塔
塔刹由木制刹杆、五重相轮和顶部的火焰宝珠等构成,塔刹的底座装饰12瓣覆莲,五重相轮上饰忍冬、连珠纹,底轮最大,往上渐收。木制刹杆嵌插在塔底封板上。
铜箕形砚
铜箕形砚出土于地宫石函底部。箕形砚又称风字砚,形如簸箕,盛唐时出现并流行,宋、辽、金一直沿用。此箕形砚砚首着地,首尾圆弧,砚首窄而砚尾宽,两侧边内收,砚堂呈坡状,尾端有二长方形足。考古出土的箕形砚多为陶、石质地,青铜砚较为少见。此砚线条流畅,比例协调,造型小巧,应为妇女点妆之用。
金“太上”铭人物纹饰件
金“太上”铭人物纹饰件,出土于地宫石函底部。在椭圆形金片上,錾刻出一人物图像,面向右前方站立,头戴通 天冠,身着圆领长袍,脚踩弓履。双臂屈于胸前,手中执笏。图像右侧錾刻“太上” 二字。该图像人物所戴的通天冠,冠身向后倾斜,只刻出两根简化的梁。此种冠有 等距分布的梁,唐宋时期的风格,一般为十二或二十四梁,只有地位很高的人才可 佩戴。这样的衣冠式样,在《朝元仙仗图》、永乐宫三清殿壁画里也有,结合“太上” 二字刻铭,我们可以推定金片所刻图像和道教人物有关。
铜“禄合”印
“禄合” 铜印,出土于地宫石函底部。铜质,鼻钮。整体铸造,低印台,浅印腔,鼻钮高耸近2厘米,厚度不及0.2厘米,钮上部有圆孔穿。该印是有明确时代下限的实用器,串联起了唐宋两个时代的私印形制,具有重要的价值。
9月12日,在上海博物馆文保中心对木函进行了CT扫描,确定木函为四重套函,加上外侧的石函,应该是五重套函,更符合佛教仪轨。后经清理,木函内依次还有铁函、木贴金椁、银棺层层相套。
木函出土于地宫石函中部,木质,由函身和盖子组成,为地宫五重套函的第二层函。一头略大, 一头小,仿木棺结构。函身由五块木板拼接而成,侧面四块为燕尾榫套接,并用铁钉加固。底板为抹角,与侧面木板用铁钉钉牢。
在木函与铁函的空隙处,放置了银镯、铜花卉纹镯、银鎏金嵌漆木柄双鱼纹匙、银嵌竹节纹漆木箸、银折股钗、线刻佛像铜镜、银鎏金龟等多种材质的供奉品。
线刻佛像铜镜
在铁函与木贴金椁的空隙共发现三百颗水晶珠,皆有穿孔,原应是置放在木贴金椁的盖板上的几串佛珠,由于串珠的线绳氧化朽蚀,致使珠子散落,部分掉到铁函与木贴金函 的侧面缝隙里。伴出有莲瓣形珠托五片,银鎏金未敷莲坠脚一枚。南京大报恩寺塔地宫发现两串水晶念珠,其中一串保持完好,由一百零七颗水晶珠以丝绳串成,上、下各为一颗大珠,其间串连小珠,一侧五十颗,另一侧四十九颗,大小珠之间以桃花形铜片分隔。底部大珠之下分两叉,各串三颗小珠,再接莲苞形铜坠脚,下垂丝穗。隆平寺塔地宫出土的念珠,也有包裹水晶珠的莲瓣形珠托及银未敷莲坠脚,还有三颗水晶珠是三通形的穿孔。根据报恩寺塔地宫出土的念珠形制,一颗三通水晶珠代表一串,意即隆平寺塔地宫出土的水晶为三串。至于每串念珠的珠子数量,已无从确知。我们用视频显微镜将每一颗珠子的尺寸进行了精确测量,结合叠压关系进行了初步复原。关于念珠串珠的数量,至少在北宋中期,似乎还没有形成固定的数字。
铜瓶与舍利
铜瓶与舍利出土于铁函内。铜瓶圆唇,侈口,溜肩,下腹斜收,圜底。肩部饰数周凹弦纹。位于铁函内一侧,内装三颗水晶球,直径分别为2.08厘米、1.67厘米、1.68厘米;一颗铅球,直径1.08厘米。浙江瑞安北宋慧光塔出土两只银瓶, 其中一只高4.6厘米,内贮石珠若干粒。腹部刻:“试校书郎守县尉柳珣为资荐先考秘承,谨舍西天感应舍利二十颗入仙岩寺塔下,伏愿仗此良因,永生净土。”隆平寺塔地宫出土的水晶球、铅球与之相似,也应该是感应舍利,铜瓶则为舍利瓶。
木贴金卧佛像
最里一重银棺供奉有“右胁卧狮子床”涅槃像。佛像右手枕于头下,侧身平卧,左手平抚体侧,神态平和坦然,符合佛祖涅槃之圆满相。此尊卧佛的顶髻和白毫处镶嵌有大小珍珠,同时在银函底部铺有一层细小的彩石,边上有块状香料,这些都是虔诚供养的表现,也是整个地宫最核心的瘗埋。
涅槃像下面铺有一层芥粒大小的五彩石子,材质为水晶、玛瑙等,多为椭圆形,较光滑。宋嘉祐七年(1062)《隆平寺宝塔铭》载:“今天子与天下民植福,而此镇西邻大江,与海相接,茫然无辨,近无标准,远何繇知,故大舟迅风直过海口,百无一二能入 者。因此失势飘入深波石焦,没舟陷人,屡有之矣。若建是塔,中安舍利,远近知路, 贾客如归。”考古发掘与文献相印证,说明此即为感应舍利。在全国各地的塔基地宫里多有出土类似的感应舍利。
感应舍利
从木函逐层向内的清理过程中,发现每一层函外都用丝或者麻布包裹,绝大部分都已碳化腐朽,仅留有少量的残片及贴在棺椁上的丝麻织品印痕。这或许也是模仿了墓葬棺椁上的荒帷。
隆平寺塔发现的意义
考古发现不等于考古研究,今后的研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隆平寺塔的发现对于青龙镇的市镇布局研究是重大的突破,藉此发掘,青龙镇北部的布局有望进一步厘清,为青龙港口位置的确定提供了线索。虽然中国有很长的海岸线,但因为大陆架平缓,缺少天然的良港,港口多位于大河的入海口,为河港。一则以大河的支流作为泊船点,避免海潮倒灌时殃及船只。二则因大河沟通广阔的内陆,作为贸易的纵深腹地。但因河流每年携带大量的泥沙淤积于河口三角洲,造成陆地的扩张,对河流的发育产生影响,最终导致港口的位置随着河流的变化而变化,进而对市镇的生长、繁荣、衰落产生重要的影响。由于吴淞江的淤塞,青龙镇的港口功能逐渐转移到下游兴起的上海镇。
隆平寺塔的发现对于佛教考古是重要的资料。一是与隋唐时期国家主导建造的寺院不同,隆平寺塔是由民间捐资建造。二是关于寺院布局的问题,佛塔已经不在中轴线上,而是偏于西南一隅。三是地宫里出土的文物,多为女性用品,包括舍入的塔砖上的模印文字,也多为女性。这里涉及到北宋时期佛教信徒中男女性别的关系,也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四是关于地宫的式样与函的关系,正如一些学者所说,砖砌地宫里的石板也应该是一重石函,总共应该是五重函,符合佛教仪轨。
本次发掘非常注重发掘过程的记录,尤其是对发掘人员本身的记录。我个人认为,记录发掘对象与记录发掘者本身具有同样重要的作用。我们每天下工时从同一个角度对遗址现场拍一张照片,可以看出遗址发掘的进度变化。在部分场合采用了延时摄影的手段,减少大容量视频占用空间,提高资料的利用效率。在发掘地宫时,同时架设多台摄像机,还有头戴式摄像机,拍摄具有第一人称代入感的视频,还用无人机拍摄大量临空视频。发掘结束后,即刻请专业人员剪辑了四段视频,在专家论证会和新闻发布会上发布,取得了很好的宣传效果。视频同时也在上海博物馆的微信公号里发布,让一般公众及早共享考古成果。公众考古主要不是我们要不要做的问题,而是我们有没有能力做、能不能做到让大众有兴趣的问题。考古工作者有义务第一时间和百姓分享考古成果。
(本文原标题为《隆平寺塔基发掘纪实》,发表有删节 )
责任编辑:陈若茜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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