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追不到太阳,却抬眼看见了月亮。从此之后,它开始期待每一个缠绵的晚上。
1、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领结婚证的那天。
“来,新郎新娘,坐近一点,别害羞。”
摄影师长得头小肚大腿短,像一只企鹅,走路摇摇晃晃,滑稽可爱。
“新郎,主动点,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还不赶紧搂紧了!”
海朝宗略带拘谨地往我身边 挪了二寸,樟树般粗壮结实的手臂碰到了我纤细冰冷的胳膊。他温热的体温透过两层薄薄的白衬衫,温暖着我已渐寒凉的血肉。
物理学上说,当温度开始传递的时候,时间就回不去了。
我的婚姻,也随着闪光灯,定格在一张红底二寸的双人合照里。
天气不是很好,昏蒙蒙的云低沉地压在胸口,使人闷闷的喘不过气。
我把脖子缩进羽绒服的领子里,揪紧领口不让冷风灌进来。
男人正弯腰把我的行李箱装进出租车的后备箱。
“海先生。”我开口叫他。
“朝宗,叫我朝宗就好。”
他直起身子,一件普通的黑色及膝毛呢大衣被他穿得宽阔挺拔,像一座山。
我自认在身高方面有足够的优势,一米七二的净身高,再加五公分的高跟鞋,曾让无数站在我身边的男人挺直腰背。可在他面前,我就像一个偷穿妈妈高跟鞋的小女孩,踮起脚尖,也只能勉强赶上他肩头。
“我们是直接去码头吗?”我问。
“是。”说话间,他已经把自己的围巾解了下来,裹在我的脖子上。“你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没有。”我摇头。
深灰色的围巾还带着男人的体温,上面的一层毛球倾诉着它曾经历过的几载寒冬。
我把下半张脸也埋在围巾里面,密密麻麻的毛线里躲着淡淡的皂角香,还夹杂着一些咸咸的海的味道。
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后,我们来到了码头。
海风冰冷凌厉,刀子一样划过脸颊。
“你晕船吗?”他低头问我。
“我不知道。”我怕水,很少来海边,也从未坐过船。
海朝宗抬手指着前面一家红色的小房子说:“那是家粥铺,我带你喝些小米粥。到时候如果晕船要吐的话,多少会好受些。”
见我犹豫,海朝宗又把头稍低一些,将我映在他的眸子里,郑重而温柔地补了两个字:“好吗?”
我被他漂亮的眼睛看得有些心慌,只好把把脸往围巾里埋,闪躲着说了一个“好”字。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如果没有那碗小米粥,我估计能把肠子都吐出来。
我趴在甲板的栏杆上,又苦又涩的胆汁黏在嘴里吐不干净。
海风像电钻一样从耳朵里钻进去,再从眼睛里钻出来,针扎一样疼,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我甚至都没有力气抬手把它们擦干。
泛着白色浪花的海水在我眼前模糊地翻腾着。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一头扎进海里。
这时,一件温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挡住了劈头盖脸的海风。
一只大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海朝宗拿着一杯温水让我漱口:“先进去吧,再吹风你会生病的。”
我在他的搀扶下再次回到船舱。坐下去的那一刻,呕吐感再次袭来。
我用拳头顶着胃,躬着身子,咬紧牙齿不让自己吐出来。
“瑾禾。”这是他第一次喊我名字,声音很轻,很温柔。
“你要不要靠在我身上,这样会舒服些。”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或许身上还有呕吐过后的酸臭味。谁会愿意拥抱这样一个女人呢?
然而,一个没人愿意拥抱的女人,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拥抱。
“可以吗?”我给了他选择和拒绝的机会。
他没有说话,伸出手将我轻轻揽在怀里,拢紧我身上的衣服,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方白色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去我脸上的泪痕。
他将拇指按在我左手的虎口处,力道有些大,痛得我往后缩了一下。
“抱歉。”他轻声哄着我,“按压虎口可以缓解呕吐,但会有点疼,稍微忍一下。”
他嘴上让我忍,但手上的力道明显变轻了。
海朝宗的手很大,五指略微张开就能盖住我的脸。因为常年维修渔船,他手上有很多姜黄色的老茧。黑色的油漆嵌在皮肤的褶皱里,经年累月地扎了根。这是一双很温暖的手。
我像一只戳破的流心荷包蛋一样瘫在他怀里,明显感觉到他心跳加速。
我微微扬起头,他清晰硬朗的下颌线格外好看,烟青色的胡茬里有两道浅浅的粉红色伤口。
男人似乎很容易在刮胡子的时候伤到自己,海朝宗是,那个人也是。
2、灵魂是神明的事
海朝宗的家在小岛的正中央,一栋二层的青砖楼房。
立冬已过,屋前的花园光秃秃的,没有生气。屋子的右后方有三间废弃的棚屋,棚顶上长着枯草。
海朝宗指着路边右侧尽头说:
“那边,那栋桔色的楼房,是我大哥和嫂子的家。明年开春,我们也可以把房子涂成你喜欢的颜色。”
正说着,一对中年夫妻从屋中走出来。男人和海朝宗长得很像,只是皮肤稍黑些。女人眉目清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两条细细的皱纹,美得温柔又安静。
“你就是舒小姐吧,我是朝宗的嫂子关静,这位是我的丈夫。”
“嫂子好,大哥好。”我微笑着打招呼,“叫我瑾禾就可以了。”
大哥一直板着脸,看上去不太高兴,但声音还算温和:
“折腾了一天,都累了吧。晚饭给你们做好了,吃完早点歇着吧。”
许是怕我不自在,大哥和嫂子简单寒暄几句之后就回家了。临走前,嫂子特地叮嘱我明天到她的手工店里挑礼物。
看着他们手牵手相互依偎远去的背影,我鼻子突然一酸。
曾几何时,那个人也曾承诺给我一个这样的未来。
“欢迎回家。”
海朝宗左手扶着门,右手拉着我的两个大行李箱,示意我先进去。
屋子里比我想象中要暖和。奶油色的木质地板映着暖黄色的灯光,浅灰色的布面沙发上躺着两只紫色的瘪抱枕,厨房里都是些应有的厨具电器。一台年迈的冰箱躲在角落里咕噜噜地响着,尽职尽责的为这个家奉献自己最后的力量。
少之又少的家具让这里想不整洁都难。
“卧室在二楼。”海朝宗拎着行李带我上楼。
主卧并不宽敞。两个已经清空的衣柜,临床的墙角里有一个梳妆台,看上去像是新的。一张双人床上铺着淡粉色的鸭绒被。别无其他。不过地上的浅咖色颗粒编织地毯踩上去绒绒暖暖的,倒是舒服得很。
让人惊喜的是,卧室的墙上贴着几个囍字,梳妆台上摆了红枣莲子,床上的毛绒熊的脖子上,系了一只心型的气球。
“岛上的人一般在七八月份举行婚礼。”海朝宗解释,“那会儿是休渔期,大家都有空。所以不管什么时候结婚,婚礼永远在七八月举行。”
“那这些是……”
“不想你看着太冷清。”海朝宗摸了摸后脑,语气中有些期待,“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很喜欢,谢谢。”谁会不喜欢被人重视的感觉呢?
海朝宗松了一口气:“我房间在你隔壁,有事随时叫我。卫生间在最左边,洗漱用品全是新的,你可以直接用。下去吃饭吧。”
“我想先洗个澡。”身上还有未散尽的呕吐的酸臭味,脸上满是海盐颗粒和尘土,在我过去的二十年里,我还从未这样吃过饭。
“好,那我下楼等你。”海朝宗转身下楼,给了我足够的空间。
我下楼时已经接近第二天中午。昨晚洗完澡后,我本想先在床上歇下脚,结果一歇就歇了整整十四个小时。
我用一根银质鱼尾簪将头发简单挽起来,拿出一件白色针织修身连衣裙换上,素面朝天地下了楼。
海朝宗正在厨房切菜,见我过来,淡淡地笑了笑:“睡好了?”
“抱歉。”我有些不好意思,这还是我第一次放人家鸽子,“我昨晚洗完澡就……睡着了。”
好在他并没有在意:“你肯定累坏了。晚上睡觉不冷吧?
“不冷。”
“你先坐一会儿,午饭马上好了。吃完饭我带你去嫂子的店里逛逛。”
我也没假客气,乖乖坐在旁边的桌子上。现阶段,我们之间还是很尴尬的,没必要为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小事,再徒增陌生感。
海朝宗厨艺不错,白菜豆腐,清蒸鱼,椒盐蘑菇,肉末海带汤,每一道都咸淡适中。最让我开心的是,里面没有我讨厌的姜。
许久之后的某一天,我问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爱吃姜。他说我们第一天上岛,他带我去喝小米粥的时候,看见我把凉菜里的姜丝全都挑出来了。
我吃了满满两碗米饭,盛第三碗的时候,我看见他嘴角强忍着笑意。
我没理他。有什么好笑的,昨天中午的小米粥全吐海里了,我还搭进去好多胃酸,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可是一口都没吃。现在多吃两碗怎么了!
见我眼色不对,海朝宗立刻把笑意压了下去,清咳一声说:“一会儿我们顺便去商店转转,买一些你想吃的用的。”
“你今天不用工作吗?”我问。
“我和大哥说了,这几天先陪陪你。厂子里有他在,不会耽误事的。”
海朝宗和大哥一起继承了祖传的一家维修厂,说是“厂”,其实就是一间堆满维修工具的杂物室。
小岛四面环海,岛民以打渔为生,海家的人则世代维修渔船。
一般来说,家里一个人做饭,另一个人洗完。我刚准备起身收拾,海朝宗就把我按住了:
“厨房的水凉,我来吧。”
嫂子的手工精品店并不远,十分钟的车程。
十几平米的小店里陈列着各种珍珠、贝壳制品。一进门,我就看上了挂在柜台上方的一串小小的淡蓝色鲸鱼风铃。
虽说嫂子要把它送给我,但我还是想看一下价格,毕竟这是人家赖以生存的东西。
嫂子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
“放心吧,不贵的。岛上不比城里,生活清苦些,你这一身衣服加起来,怕是能买下我整间铺子了。”
这句玩笑话并没有任何恶意,但依旧让我有些尴尬。语言既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也能把人推入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嫂子也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妥,瞬间转移了话头:“你喜欢花吗?我这里还有许多花种,你可以拿一些,明年春天种在院子里。”
没有女人会拒绝花,即便是她不喜欢的花。
我挑了两包矮脚向日葵,忽然发现自己忘了询问房屋主人的意见。
“可以吗?”我仰起头,轻声问站在我身旁的男人。
“可以什么?”海朝宗没听懂我的意思。
“在你的院子里种花。”
海朝宗的眉头瞬间皱起来,他抿着唇,很不高兴的样子。
难道是他不喜欢花?正当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开口了,淡淡的音调中有些失望:“那也是你的院子,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说完,海朝宗转身走到柜台另一边,背对着我,摆弄一搜用贝壳拼成的海盗船。
我把自己当外人的态度让他有些生气,但这也不能怪我,谁会将一个只住了一晚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呢?
两个人吵架总要有一方先低头,但我不懂哄人,由他去吧。
“嫂子,你在这里长大的吗?”我问。
嫂子一边帮我包风铃一边说:“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将来也会在这里死去。”
“你没有去过小岛以外的地方吗?”
“如果你指的是去外面生活,从来没有。”
“你没有想过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吗?去寻找属于自己灵魂的东西。”
嫂子温柔地笑了:“灵魂是神明的大事。我是一个普通人,只能做一些普通的小事,比如好好做一件手工,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或者牵着丈夫的手回家。”
说最后一句话的 时候,嫂子指了指被我气到一旁的海先生。
好吧,毕竟往后都要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是这样尴尬着也不是个事儿。之前在船上的时候已经抱过了,现在牵个手应该也没什么。
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两根手指:“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去商店吗?我想买些汤圆。”
男人没想过我会这样主动,整个身子都僵着。但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开心的。
半个小时后,他把商店里所有的汤圆——小店里只有十包——都买下来了。
3、你总得原谅自己
周围全是白惨惨的墙,看得人心里发凉。
我身上像是被人套着麻袋打了一顿,每块肉都是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轻轻握拳,手都在抖。手背上覆着一片淤青,应该是打点滴时留下的。
“你醒了。”海朝宗拎着饭盒走进来。
他把饭盒放在桌子上,抬手摸我额头:“还好,不发烧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用舌头舔了舔干到脱皮的嘴巴,嘴里全是苦味:“恶心,肚子疼。”
应该是生理期。这次生理期晚了半个月,格外疼,似乎要把我的子宫连血带肉地扯出来。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我有些闻不惯医院的消毒水味儿。
“暂时还不能。”海朝宗没有看我,慢吞吞地把带来的清汤面条倒进碗里,“你发了两条高烧,有些水土不服,还……还……流产了,医生说要再观察几天。”
“我怎么了?”我希望自己听错了。
“发高烧,水土不服。”
“还有呢?”
海朝宗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许久,最终还是低头垂眼,轻声说:“流产。”
是啊,把一条生命连血带肉地从肚子里扯出来,怎么会不疼呢?
我闭上眼睛,两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来。耳朵里像是被塞了两只垂死的蜜蜂,刺耳的声音持续不断,搅得我脑子要炸开。
可记忆还是清晰的。我清楚地记得他褪去我的衣衫时,承诺会为我穿上婚纱;他进入我身体时,答应会给我一个家。
真是可笑又可悲。
“你后悔吗?”我问海朝宗。
“先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这是他的回答。
我把脸埋进被子里,转过身背对着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在我床头静静站了两分钟,然后轻轻走出了病房。
确认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后,我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干呕,灵魂都被呕出来了。
这就是成年人的悲哀,连哭都要选择时间和地点。
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再哭。反复多次后,我终于在凌晨三点彻底清醒过来。
海朝宗曲着腿躺在窄小的沙发上,睡得毫无防备。
从结婚第一天起,我们两个人都在有意识地回避“为何结婚”这个话题。
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尊严。
海朝宗的侄子,也就是他大哥的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为了给侄子治病,他花光了积蓄,这也是他30岁还不结婚的原因。
至于我,就有些不大光彩了。
我是父亲的私生女,注定不会被有头有脸的舒家人重视。我就像是一幅不入流的低俗的画,杂物间的角落就是我的归宿,永远不会被人记起。
上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林氏集团的接班人林砚启,就是那位曾经答应会为我穿上婚纱给我一个家的男人。
他真挚而热烈的感情像一个太阳,照亮了我黑暗的生命。于是我把自己变成一株向日葵,日夜追寻着他的脚步。
很快,我们的恋情被两家人发现了。林家让林砚启和我分手,并与门当户对的薛氏千金订婚。我父亲为了不惹怒林氏,便将大学还未毕业的我嫁给了海朝宗,嫁妆就是侄子的医药费和手术费。
无论是对于林砚启,还是海朝宗,我从来都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一个。
我披上外套,偷偷溜到医院后面的海边。太阳还未冒出头,只有几束淡淡的桔色的光,在乌青色的云朵后面舒展着身体。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团白雾,然后把外套丢在沙滩上,光着脚走近灰色的海水中。
冬天的海水冷得像针,穿过毛孔刺进骨头里。
我打了一个寒颤,告诉自己继续往前走。
我怕水,但我可以的,只要再往前走一会儿,水就能没过我的胸口。我可能会难受一会儿,但没关系,总会结束的。太阳马上就出来了,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我闭上眼睛,踩着冰冷坚硬的东西向大海深处走去。我赶到自己在慢慢变得蔚蓝,变得无边无际,变成那头52赫兹的鲸鱼。
“阿禾!”
我转过身,海朝宗拿着我的外套和鞋子站在岸边,一团团白雾从他嘴里喷出来。
“冬天可不适合游泳,快上来!”
我站在原地沉默。海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腰。
“听话,上来。我回去给你煮汤圆吃,好不好?虽然医生现在不让你吃,但没关系,我们偷偷吃。”
他朝我伸出手,像是在哄骗一个爱吃甜食的小孩去到他身边:“我来的路上还看到了山楂,我们买一点,做冰糖山楂。”
“我们夏天再游泳,好不好?到时候我教你。我们还可以坐船去海中央追海豚……”
我的大脑已经被海水冻住,无法思考,但直觉和本能让我走出了那片冰冷的葬地,选择了温暖的怀抱。
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高烧模糊了我的视线和记忆,却没能带走疼痛。
我的脚底被海中的碎石戳烂了,上药的时候钻心的疼。我迷迷糊糊地躲,却被人按住了脚踝。一双强壮有力的胳膊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像一个怕疼又赖皮的小孩,揪着他的衣襟哭泣。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不管是打针还是换药,他都会把我抱在怀里。不幸的是,这让我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在我往后余生,不管是受伤还是受委屈,我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躲进他的怀里。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们谈起往事。我问他是否真的不介意我的过去。他把我拥在怀里,轻吻我的额角:“其实不是我介意,是你介意。你总得学着原谅自己。”
4、“我爱你”不是用嘴巴说的
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总算回家了。
说来奇怪,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竟然用“家”这个字眼来形容这栋小房子。我甚至还不熟悉里面物品摆放的位置。
楼上楼下都新铺了地毯,毛绒绒的,踩上去又暖又软,脚上的伤口也不会疼。
海朝宗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我,我担心会耽误他的工作,便告诉他我一个人可以。
海朝宗把一块清蒸鱼夹到我碗里,说:“放心吧,我问过大哥了,他一个人忙的过来。”
到底是两兄弟合伙,总这样翘班不好吧。
海朝宗看出了我的顾虑,又补了一句:“大哥刚结婚的时候,两个月没去上班。”
男人们总有一套自己的处事方法,我既然插不上手,便不再去破坏规则。每天吃吃睡睡,窝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看看书,享受着海朝宗的鞍前马后,倒也乐得自在。
岛上天气多变,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风雨交加。
我总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天气,但还是被今晚的暴风雨吓到了。
雷声大且突然,像是外星人开着银色的飞船撞破地球,劈开天空,毫无征兆的对地球人发动了攻击。
子弹一般的雨水密密麻麻地砸在玻璃上,整个房子好像都在晃动。我总觉得雨水会打碎玻璃,外星人会冲得满大街都是,而我会随着这栋房子漂入大海,沉落于蔚蓝深处。
即便要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我也总希望身边能有人拉着我的手。
我裹了被子,起身去隔壁。谁料刚一开门,就看见海朝宗在我门口转悠。
“阿禾。”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偷干坏事被家长发现的小孩,窘迫得有些可爱。
“今天的暴风雨有点大,我担心你害怕,就……”
“你进来陪陪我吧。”这时候可不是装矜持的时候,我才不想整晚躲在被子里。
“好。”
海朝宗随我进了房间,规规矩矩地坐在床尾:“睡吧,我就在这陪着你。”
他做得并无不妥,至少给了我充分的尊重。但是,当冷银色的闪电打过来,你睁眼看到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像阎王一样坐在你床边,还是有些可怕的。
“你可以躺下来,这样坐一晚上你会受不了的。”
男人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没有半分犹豫和惊讶,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只是身子多少有些僵,像是被人点了穴,一动不动。
困意顺着眼皮爬上来,我没有精力去管他,睡觉对于我来说,适和呼吸与吃饭同等重要的大事。
睡意朦胧,我恍惚间撞入一个怀抱,坚实又温暖。我把头往里埋了埋,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去。
梦中,一个吻温柔地落在我额头,真实得不像梦。
第二天,海朝宗以他房间的窗户被刮坏了,晚上会漏风为由,在我的床上蹭了一晚。
第三天,海朝宗以没有找到维修工人为由,在我的床上蹭了一晚。
第四天,海朝宗没有找到任何理由,又在我的床上蹭了一晚。
之后的每一晚,我的身边总会躺着一个男人。后来我们的儿子出生,家里最重要的饭后话题就是:今晚谁和妈妈睡。
五岁的儿子稚嫩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她是我妈妈,我以前在妈妈肚子里睡,现在妈妈的肚子装不下我了,我就要在她身边睡。”
三十七岁的丈夫的反驳简单粗暴:“她是我老婆,你不能跟我老婆睡。”
争来争去,最后他俩让我翻牌子。可我翻哪个都会得罪人,只好让他俩猜拳。
结果儿子败下阵来,一脸失落地回到房间。
关门前,儿子突然冲着海朝宗大喊:“爸爸,我是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我会跟你老婆睡!”
海先生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我窝在他怀里,笑得浑身发抖。
海先生佯装怒意,给我一记眼神警告。
忽然间,我脑海中冒出一个问题:“海先生,你好像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
海先生一挑眉:“如果爱都是靠嘴说,那哑巴怎么办?”
“那你爱我吗?”
“你想听真话?”
“对”
海先生坐直身子,认真地说:“你也知道,我们的婚姻并非出自本意,但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喜欢你。后来喜欢喜欢着,就爱上了。”
他说得倒也不假。喜欢比爱清浅,但若能把喜欢重复千万遍,心底就有了爱的依恋。
海先生不会说谎,所以他的每一句话都可以相信。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热烈,海先生突然吻住我,压着声音说:“如果我们给那个臭小子生个弟弟妹妹,他是不是就不会想着睡我老婆了?”
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别笑。”海先生惩罚性地咬了我一口,“问你呢,好不好?”
“好。”
窗外的向日葵在月光下静静地开着,柔润的月光羞得它低下头去,它用尽力量绽放,绽放着无法诉说的爱意。第二天太阳出来,它又开始抬起头,寻找月亮的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