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走廊作品(红地毯佳作山河在)(1)

 贪一晌戏台悲欢,守一世山河常在。

这世上最费力不讨好的行当大概就是戏。

朱鹮自小就晓得,下九流的门道,表面风光,背后是永远处在冬天的破屋子,一大群没爹没娘的孩子挤的是大通铺,阳光不常来这破落院子,饭菜也莫奢望着有油水,过年吃一顿饺子已是天大的福分,过个把月再想起来口水能一路流到棉袄上。

院中生着个枣树,叉手叉脚地横着,就那么冷眼看着、听着。

背戏考得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听声记,错一个字儿挨十下板子,贴墙练倒立,汗水顺脸淌,咸涩得眼都睁不开。大寒天白天夜里地练功,窗棂的雕花都蒙着雪,一开口就呼哧呼哧地往外喷白气儿。

就这么日日夜夜地熬着,吃的是苦中苦,做的是人下人,最终红不红的,还得靠几分天资和运气。

朱鹮是幸运的那个。早早成了角儿,出门有专车,到哪都有自己专用的后台,河北省的省长都是她的戏迷。眼下约摸十尺见方的一间屋堆得满满当当,胭脂水粉点翠珠花铺陈了一桌台,墙面上一套套戏装头脸挂着,朱鹮左右这么一看,回忆起大院里那些又远又近的血与汗,思绪直转回了十六那年,她趁天黑偷摸溜去工人夜校听课,讲台上的姑娘一身学生装,头发剪了齐耳的式样,望着讲台下笑着,那是不曾沾染过脏污的笑。她笑着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只是社会分工不同,总有人要吃苦受累,但精神自由平等的,灵魂生而高贵。朱鹮远远地看着听着,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抠进了自己的掌心却半点不知道疼。

哪里有心口疼呢。她那时不知不觉淌下眼泪来,天生傲骨好似找到了归处,十八岁时终于把共产党宣言捧在心口,攥紧了右拳,在一家地下书店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外头的走廊忽地吵嚷起来,她从回忆里抽身出来,默默抬手去抓芍药茶壶,袍袖下露着一截清瘦的胳臂,就着壶嘴喝了口茶。

“怎的这会子不舒坦了?半年前在奉天城唱得好好的莫不是她朱鹮了?非驳了我们三爷的面子不成?”

戏园的老板嗳嗳地应着,偷眼看过去,到底不敢拂了那位的面子,僵着脊背去敲朱鹮的门。朱鹮那厢早有准备,披了水红袍子施施然行礼,风吹低一株荷花似的好看,抬起脸来是朦朦胧胧的似笑非笑,老板身后寻她的年轻小兵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大门吱呀一声豁然洞开,硬邦邦砸到了墙上。

“谢三爷抬爱,小女子这一出戏唱过后再到三爷府上不迟!”

那人没料她态度突转,愣了会才重重哼了声,丢下句“算你识相!”便拂袖而去。

隔天新绘的大宣传画就挂上去了,北平城街头巷尾都在传号称养病歇了半年多未登台的名伶朱鹮要开嗓唱整一折子的《谢瑶环》,戏票是提前五六天就售罄了,若没点门路便是一票难求。

除了这位名伶名声大之外,此等盛况更有别的原因。

譬如这半年抗日运动风生水起,传单雪片似的飘遍了大街小巷没半刻安生。学生闹工人闹,这戏也就无法再唱下去,好好的戏园空了个半载,自也吊的这奉天城的戏迷们竖了耳朵日日夜夜巴巴地盼着戏园子开张。这家老板面子大,好说歹说是把她请回来唱几出,也是给戏园增点彩。

这不,天刚擦黑戏园子便点了串串红灯笼,楼上楼下上了十成十的座。莫说座无虚席,站只怕也没个下脚的地儿,真真儿的水泄不通。

朱鹮扮上了相,满头珠花水钻压的人脑仁儿疼,然而她面皮儿上不得显露出半分。胡琴咿咿呀呀地响起来,乐班调弦拨索替她打个铺垫。她甫一开嗓,底下的喝彩声险险要把房盖儿鼓开。

台下两个纨绔子弟噗噗地呸着瓜子皮扯闲篇“这鹮姐儿倒是个妙人儿,这长相,这……”另一个稍稳重些,眼风往二楼一个清净的包厢上一带,一巴掌拍在同伴的后脑勺上“仔细着你的皮!睁开狗眼看看二楼包厢坐的哪位爷?你能看上这出戏可都托这位爷的福呢!”

京中惯称白三爷的这位,原是沪上白家行三的少爷,乃是将门之后,留洋归来后凭着手腕节节高升,年纪轻轻就做了少校。坊间盛传这尊大佛几番来奉天城就是为着听这朱鹮一亮嗓儿,偏生这位角儿有大半年都称自个儿养着病不登台,人又寻了个偏远破落地儿待着,终是这次白三爷不耐烦了,眼看着戏园老板给人请回来,反倒不肯听几折子戏就罢休了,连着来了几晚上,怕是得把人带回沪上去。

“出京时圣上谕本院,先斩后奏法度严。侵夺民田害良善,公子王孙也不宥宽。你们劣迹如山人共见,大闹察院罪通天。蔡少炳先试尚方剑!”发声讲究个吐纳运气,用不着扩音器,清亮的嗓音从前排漫到后排。“斩!”

谢瑶环这个角色是个两门抱,台上朱鹮作了小生扮相挣着嗓子唱这一出,眼波凌厉如同薄荷叶子擦过的刀刃,加了身段做足了架势,却不知怎的恍了一瞬,有片刻的出戏。戏台子上她扮上了相便是这忠义两全的女官,拿足了满身正气直斩奸佞,纵使身死也不悔。可她朱鹮,真有这般硬挺的脊梁?

白天明心思敏锐,一眼盯着了她的出戏,眉头饶有兴致地高高挑起。

武皇养在深宫九年整的金丝雀儿罢了,作了女巡按还不是一样。

好容易熬到散场,谢了座儿便被戏院老板夸着捧着入了后台,呷了口茶润润嗓子,伸手将将要卸点翠珠花下来却被老板按住:“咱……咱还有客……三爷可等着呢……”

“这是戏台下,算作我朱鹮去见他,怎好让谢瑶环去见?”朱鹮笑开,“三爷是个懂戏之人,你原样与他说了,并不会怪你,且去就是。”

朱鹮这才舒了口气,绞了热毛巾照脸上一遍遍地擦,许久才卸下了厚厚的油彩,露出一张干净好看的脸来。

不似寻常旦角的上挑眼角,反倒是眼尾微微下垂,显出些无辜,说不上大,但若勾了眼线自下而上地去看人,清凌凌的眼波是能醉人的。唇算不得厚,只是唇珠分外圆润,略成个不大的心形。鼻子最为好看,琼阁楼台似的挺拔,在脸上投下一道极为好看的影子来,衬出她眉目间几分英气来。

梳妆罢,朱鹮扬声道:“杨老板,差人去请三爷到会客厅……”

“不用了。”走廊里沉郁男声响起,“我自己来。”

朱鹮惊惶回身,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个轮廓硬朗的高大人影,一身白色西装偏穿出一身军装似的煞气,寒着脸步步朝她逼近“鹮姐儿好大的面子,连我白某都敢不放在眼里了?”

朱鹮反应快,下意识往后退,脸上不紧不慢地笑开,嘴里招呼着“三爷怎的亲自来了?可是为着明儿邀我去府上唱堂会的事儿?我这地儿乱,您先坐,我给您沏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按在了那茶壶上,朱鹮下意识抬眼,蓦然撞进了一方寒潭里。

朱鹮脊背一凉,终于记起这位的确是个战场上杀伐果决的,是真见过血腥的主儿。

“鹮姐儿可还记得自己是谁?”白天明双手撑着桌子,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把朱鹮整个儿都笼在里头:“谢瑶环不畏强权刚正执法,那是她有脊梁,莫非演了一场谢瑶环,鹮姐儿就真把自己当了忠义双全的女官了?”白天明唇角勾出个笑,一字一顿“你是戏子。”

他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朱鹮“走还是不走?”

朱鹮的笑僵在脸上,纤长的手不自觉捏紧了袍角,倔强地对上那双寒凛的眸子,最终却还是败下阵来。

“好。”

大步离去前掷下句话:“一刻钟内到戏园外。”

戏子合该无情无义,专做个金丝雀,被人豢养在笼子里便是天大的福分,不听话便是只有挨饿受冻的份儿,离了人养着可不就是一个身死。

白天明迷戏,不过沪上若谁听戏可要被人嘲一句“土”,白天明是不在意这个,毕竟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他跟前提,不过大上海听玫瑰玫瑰我爱你的客人总要比戏台子底下吃糕点得多,歌女身材婀娜,总比黄粱一梦的杜丽娘要更美妙,戏子在沪上吃不上饭的窘境是真实存在的,白三爷再爱听戏也只能跑北平,奈何前几次都扑了个空,这次绝不会再错过朱鹮。

明面上唱的是《谢瑶环》,背地里安排的可是一出《连环计》,朱鹮称病罢演是在通州接受训练,此番正是在组织调配下来到北平,为的就是白天明这条大鱼。

适时国民党消极抗日,恐日降日情绪一时高涨,白天明又是个中与日本人从过甚密的主儿。他爱听戏,断不会错过朱鹮这个名角儿,而朱鹮,也绝不会放弃接近这条大鱼的机会。

近些年局势动荡,自1927年两党合作破裂后,党在国民党统治区的工作逐步转入地下,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暗影憧憧之下潜伏了不知多少共产党人的身影。那些年轻人怀揣着共同的梦想,为了信仰放弃即将到手的辉煌,隐去姓名,隐去誓言,即便同伴身死也没有用眼泪祭奠的权利。

以至身死不知埋骨何方。

组织上早已启用沪上埋伏在各行各业的暗线,只待只朱鹮飞去牵扯起丝线来,编成一张大网。

“我听过你的《游园惊梦》”,回沪上的轿车后座上,白天明闭目养着神,神色间不复刚才的冰冷怒意,反倒染着些倦怠“唱得很好”。

正在极力按捺着计划开始的紧张感的朱鹮乍听问话不免一愣,“谢三爷赞赏。”她只能一面笑一面附和。过去这些年她唱了无数场杜丽娘,记不起究竟是何时何地。

“几年之前了,你记不起来倒也正常。”沉默在车厢里飘飘荡荡许久,夜色里莫名的香气在车厢里氤氲开来。

朱鹮没再出声,只觉得白三爷这个人莫名其妙的。

下榻在白家附近旅店的第三天清晨,她被白天明叫醒,迷蒙睡梦里被拉到了城郊。她以为白天明会带她去少爷们惯常去的戏院夜总会云云,却没想是带她去西林禅寺。寺庙元朝曾一朝毁于兵焚,明朝复又重建,历史虽悠久,在沪上千百座寺庙里倒也没多出挑。因着还是早晨,游人三三两两,僧人洒扫庭院,四下无尘仅香炉烟袅袅。

“三爷这是何意?”

“背井离乡地半绑了你过来,怕神佛怪罪。” 白天明今天似乎心情格外好,说出的话都有些像玩笑。

朱鹮不置可否地一哂。

“三爷也信神佛?”

白天明没应她的话,只说“不去许个愿吗?求平安考功名都很灵验。”

朱鹮闻言微微一愣,旋即摇头道:“好像没什么愿望要叨扰的,就拜一拜吧,许愿就不必了。”

神佛之流朱鹮是不愿信的。她在乱世本就无依无靠似浮萍,飘摇未坠只因运气好,实在不该妄求太多。双膝能触到坚实地面,眼能看阖上后短暂的黑,耳能听手能写脑筋能思考,健康平常,本就已经别无所求,何况她一生所爱是戏,天赐一把珠玉之声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不远千里来听,在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这个身份又能替其他的同志挡去太多可能存在的怀疑目光,她所得到的已经太多,又何必祈求额外的庇护。

秋日里熹微晨光从背后照得年轻少校的黑色大衣和黑色头发都莫名地柔软起来。

他跪坐在蒲团上,唇无声地念着,远处的诵经声穿过炉烟而来。

回城路上,朱鹮垂下眼睛默默思考着计划如何开展,却听白天明蓦然出声:“今天晚上有客要来,你且回去准备准备。”

“要唱堂会?”

“也没那么正式,人少,也不用扮相,唱一段就是了。”

朱鹮听明白了,应该是朋友小聚。她舒了口气,那理当是不必回白家老宅的。白家乃是将门,对她这等连大户人家三等奴才也不如的戏子自然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贱鄙夷。即便她怀揣着光辉的理想绝不自轻自贱,也断不是那会上门去讨白眼的主儿。

“那我就唱些短的喜剧吧。”

白天明不置可否。

轿车载着他们去了处陌生的西式花园别墅,白天明解释了句是他在沪上的别馆,近些天才收拾出来。门房姓许,六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旧式夹棉缎面长袍,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家仆要体面上许多。他见了白天明只是略一行礼,见了朱鹮却大不一样,有些激动地道:“您是朱鹮朱小姐?”

朱鹮入梨园行后一直算得上当红,也不惊讶,“您认得我?”

“早几年跟着三爷听过您的戏哩!三爷是打小就爱这些,我们这些老骨头也能跟着沾沾光不是?”

“是《游园惊梦》?”朱鹮笑开,忽然想起来时路上白天明寥寥话语中所提及的,遂这么一问。

“正是!您要是肯赏光,我们这些日子也有耳福了!”

朱鹮应下,习惯性地伸手往兜里去却忽地顿住,只好轻微一哂“瞧我,当是在北平呢,还念着给您递个好位儿的戏票。”

白天明没理会这一段小插曲,径直走上前推开花园外两扇对开的雕花镂空大铁门。

老许连连欠身谢过朱鹮,又疾步上前跟着白天明。

朱鹮微一侧头,瞧见门边钉着块木头牌子,刻着“南礼”两个字,一条石子路直通往别墅的阆苑,草皮修剪得一丝不苟,路边大片粉黛乱子草开得朦胧如烟。

倒也雅致。

朱鹮跟着白天明绕过一个攀着葡萄藤的凉亭,再穿过一段抄手游廊,哗啦啦撩开幅水晶门帘这才进了个西式装潢的双层大宅。白天明不愧是留过洋的人,四面墙壁贴着带暗纹的壁纸,客厅一个大落地窗正对着花园,两边墨绿色的丝绒窗帘长长垂下,落地台灯和沙发茶几都是欧式的,颇为漂亮。

朱鹮有她的客房,二楼右手边第二间便是。白天明遥遥指给她,自己则从老许手里接过皮箱和公文包快步进了书房,眉头蹙的颇紧,心里头不知道放了多少事似的。那皮箱不是朱鹮在意的,公文包的厚度却让她立刻警觉,那里面很可能有机密文件!

在现在的局势之下,对白天明来说绝密等级越高的文件和信息,对党很可能就越有价值,她必须要获取的白天明信任,否则不可能把消息顺利地传递出去。

朱鹮迈步进了自己的客房。她本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卧房,可究其内里却大有讲究。四壁贴了漆皮双花色的壁纸,进门率先看着个间壁,配了个黑木茶几和绛紫色的天鹅绒沙发,边上一个落地台灯边角垂着晶莹的珠络,绕过去才是卧房,一张四柱床悬了雪色纱帐,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边上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盥洗室。

天色渐渐暗了些,朱鹮挪了会客厅的小几,兀自在房里加了身段舞下去。《拾玉镯》的戏词她是烂熟于心的,她十数年来练功不曾有松懈,眼下这般做也只是习惯使然。

虽然名义上只是朋友小聚,白天明的地位注定了他多疑的心性,若是没有这份警惕他也走不到如今的位置。而既然能作为白天明在私宅小聚的朋友,其重要性定然是不言而喻的。

根据组织上的情报,极有可能是那位生了副温文尔雅好皮相的北方商人,姓禾,名越初,凭着三寸和气生财的巧簧舌在沪上很是混得开。他一双眼笑眯眯,恭维话都能说得似发自真心,来沪隔年便半只脚踏进军政圈,接了一家老小来沪上就此扎下了根。

正思量着,门传来笃笃两声响,老许的声音传来:“朱小姐,三爷喊您下来呢!”

“已经好了,这便来。”朱鹮应下,对着镜子最后一次抚了墨绿旗袍的裙角,指尖勾着个玉镯便下了楼去。

底下皮质的欧式沙发上已经坐了人,白天明斜倚在靠背上与对面的一男一女谈笑风生。抬眼见她来,扬声道:“朱鹮,到这来。”

对面的客人也抬头去看她,看她出来也是齐齐一愣,大约也是没想到白天明当真在自己宅子里养了个戏子。来客正是禾越初,边上大约是他的妻子,鹅蛋圆脸儿,笑起来竟还有几分娇憨。朱鹮不免多看了一眼,传闻中这位禾夫人是个狐狸般慧黠的人物,不想外表竟这般无害。

“ 天明家中竟还有如斯佳人啊,这新宅子我看也气派得很,莫不是学古人也来一个‘金屋藏娇’啊?”片刻怔愣过后,禾越初反应极快,托了托眼镜饶有兴味地笑看白天明。

“我们刚商量着打牌呢,现下人不就够了!”禾夫人面露喜色地一抚掌。

朱鹮是地地道道的旧式人,并不会打牌,她笑答道:“朱鹮是打从北平过来的,打牌在奉天城还是件稀罕事儿,只怕要扫了两位贵客的兴了。” 墨绿丝绒滚银边的领衬得她纤白,笑起来尖尖小小的虎牙在淡色的下唇上压出个深红的形状,唇珠微微撑得平了些,嘴上是告罪可全无低三下四的模样。白天明眼神淡淡扫过,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不妨事,本就叫了柳岩过来凑数,现下也快到了。”禾夫人笑着打圆场, “柳岩是个妙人儿,哦,和朱小姐还是同乡呢!说是打小唱旦角的,模样是一等一的周正,人心思也灵,沪上的公子哥儿都爱招他同游呢!” 三人继续谈笑,没注意到立在一旁的朱鹮有些恍惚。

……柳岩?

“朱鹮,你去拿两瓶红酒来!” 白天明出声,朱鹮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应了声却不知道红酒在哪,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白天明。白天明望她一眼:“去厨房,李嫂知道。”

白天明留洋几年,事事亲力亲为惯了,不习惯许多人伺候,手下也都是在临近的地方住着,这宅子里算上他们俩大略也就六七人,李嫂是常在厨房忙活的,下午那阵不得见,这会见了朱鹮也是又惊又喜“是朱小姐吧?这卸了扮相也是一样美哩,哎唷,老许还跟我嘀咕朱小姐什么时候亮嗓呢,可巧今晚上就来客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这不就有耳福了!”

朱鹮笑着应下,拿了两瓶波尔多红酒转身,李嫂端着杯子跟在她身后。

恰逢此时门铃响起来,而后珠帘一阵互相碰撞的脆响,有些寒凉的风含着几分脂粉香味儿从门口卷进来,同时卷进来的还有一个姿态轻佻的少年,掐金刺绣的葱绿长褂配个碧色的马甲,胁下垂一水菊白短流苏,随着他的走姿摇曳不定。人未近前声先到“问您诸位好啊!三爷的花园忒不一般,那粉黛乱子草可够美的,要不是今儿禾老板邀我还真难得见这景色呢!”他进屋来,十分熟稔地坐到白天明边上,没骨头似的要依着他,“下次三爷可要让我白天来呀!”他带些韵白的口音,说起话来有些鼻音,哝哝喏喏的。白天明戏园跑得多,对他这等做派的乾伶见得不少,虽然没甚亲近之意倒也没拦着。

“你个没骨头的,若不是念你有趣我断不会邀你作陪的,这下倒好,平白叫三爷看了笑话去!”禾越初笑骂他两句,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反又贴白天明更近一点“三爷你看禾老板!他……”

柳岩话未尽,餐桌那边一声酒瓶坠地的响声传来,上好的波尔多红酒“啪”的一声碎裂开来,绛红的酒液撒了一地,钻出玻璃碴子的缝隙汩汩往外涌。

四个人同时转头看向那个与欧式布景格格不入的旧影,那禾越初见白天明面色不虞连忙出声调侃:“哟,鹮小姐这是醋了?柳岩你也是……” 他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原因无他,那纤细人影从餐桌边一个箭步冲来,从白天明身边把人扯起来,眼神上下一扫厉声喝问:“柳岩,你还有什么脸面见我!”

柳岩混迹沪上许久,养尊处优惯了,哪肯吃亏,怒气冲冲开口便要讥讽,却在看清楚朱鹮脸的那一刻怔住了,嗫嚅半天才带着哭腔喊道:“师姐……”

“好好的发什么疯!” 白天明眉头紧紧皱着,面上染一层薄怒。

朱鹮没回他,眼睛一眨,清凌凌两行泪。

朱鹮和柳岩乃是师出同门,那时朱鹮是戏班子里最大的女孩,也最得师傅重视,柳岩打从来戏班起就跟个孱弱的猫儿似的,饭也吃不下几口,想父母想得哀哀凄凄地哭,师傅操了戒尺要打,朱鹮从旁窥见些同病相怜,一个箭步上前把人从戒尺下护住。师傅叹息一声放下戒尺,柳青也就这么入了梨园行。

京剧生旦净末丑,唯男旦最是难寻,天资嗓音,模样身段这一关过了还不算完,自幼便得苦练童子功,更有一大难关就是倒仓,一大批孩子选到后来就得了柳青一个,取了个艺名叫柳岩。

柳岩十六岁那年唱堂会,演的是一出《黛玉葬花》,“碧云天芳草地蜂愁蝶怨,乱莺声啼不住似水青春光阴 。绕疏篱穿曲径遮遮掩掩,又只见一抔土谁荐寒泉。来此已是葬花之所。”扮相清丽,凄凄切切好不惹人怜爱,南京来的老板相中了他,要把人带走。谢师那一夜班子里大的小的在祖师爷的画像前跪了一地,听师父将半生的道理一下下砸进他手心。

伶人自古与倡、优、隶、卒共存,注定了身份低微,可越是如此越要看得起自己,绝不能自轻自贱,走到哪都不能忘了忠和义,不能把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扔了,时刻谨记着祖训,万不能辱没了京戏的名声。

柳岩一走四五年,师父时时惦念着,朱鹮习了些字便往南京去信,回信没着落,倒是先看见个小粉头被金主拥着的相片登了报,没多久又是柳岩在南京第一大舞台给日本人唱粉戏的消息。年近古稀的老人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气得一病不起,召了朱鹮来病榻边颤巍巍执了戒尺,却再说不出话,昏黄的烛火下老泪纵横。

师父没说的话朱鹮懂,打,是要她记得戏子的耻辱,断不能走柳岩的老路;哭,是哭师门不幸,悔自己管教不力,出了个柳岩。

经柳岩这么一遭,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夫的头摇了又摇。

除夕夜那一晚朱鹮肝胆欲碎,再哭不出眼泪。老天撒皑皑白雪作纸钱,乐班子把《哭灵堂》吹打了一遍又一遍。

朱鹮写信寄往南京要柳岩回来吊丧,却只等得石沉大海。朱鹮笑得凄惨,亲手挖去名谱上柳岩的名字,烧了师父常摆在桌台上的他的照片,也把这个自小疼爱的师弟从心底里剜去,留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朱鹮一巴掌甩到已比她高了许多的少年脸上,柳岩结结实实承了这么一下,疼的眼冒金星却半点不敢出声,只听得朱鹮厉声冷喝:“你还有脸叫我师姐!师父惦念着你的时候你在干嘛?师傅死的时候你又在哪?”

柳岩闻言似是被抽空了力气般“咚”地一声砸落到地面上,哽咽道:“我收到信了,只是哪儿有脸面见师傅!”他向前膝行两步去抱朱鹮的膝盖:“师姐,你替我想想,我那时一个人在南京怎么活得下去……”朱鹮听他这套说辞更是怒火中烧:“活不了?正经唱戏活不了?做贩夫走卒活不了?给日本人唱那些个淫艳词句就活得?”她使了力挣开柳岩,又是一脚踢过去:“我宁去当街乞讨都不给日本人唱戏!你也配当个男人?”

她抽了李嫂倚在墙边的鸡毛掸子,一手指着柳岩冷声道:“伸手!”

柳岩哪敢有半个“不”字,听话地手心朝上举起。朱鹮率先在他掌心啪啪地抽了三下,问他:“ 柳岩,你走的那天晚上师父同你说了什么?”

柳岩抽抽噎噎答道:“是……是说伶人自古低贱,被人瞧不起,我们就更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不能忘了忠义廉耻,还有……不能把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扔了,时刻谨记着祖训,万不能……辱没了京戏的名声。”他是越说越小声,朱鹮拿鸡毛掸子一下下打他手心,痛心道:“你倒还记得,我看你不如忘了的好!”

她停了手上的动作,把柳岩的手一掷,吸口气短暂平复了一瞬。她的怒火是真实的,可理智绝没有离家出走。以白天明手眼通天的情报网断然不会连她和柳岩师出同门都查不到,何况白天明把她带在身边怎么会不查探她的底细。今日这一出貌似是禾越初随意找了个人来作陪,可谁又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试探呢。

她现在对白天明来说和一只好嗓儿的云雀没甚区别,养了来取乐的玩物罢了,步步前行如履薄冰,时时须得带着面具。她是憎恨柳岩给日本人唱戏,那畜生似的东西也配听戏?可她此时在白天明面前哪里敢赌!

她心思一转,立刻朝向白天明告罪道:“此番是朱鹮唐突了,只是我们梨园行有梨园行的规矩,长的教育幼的是理所应当,但冲撞了三爷的贵客也是事实,一码归一码,四爷待会要罚便罚,便是挨枪子儿遭鞭笞我朱鹮也使得!”

白天明闻言转过头来看她,神色不辨喜怒,淡淡一点头算是允了。

朱鹮谢过,复有转向柳岩,似笑非笑道:“不能荒废了老祖宗传下的玩意儿?你且唱两句,我听听进益到什么地步了?”

“那、那唱昆腔……”

朱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柳岩嗫嚅几下嘴唇,他这些年借着唱堂会的幌子在沪上和南京混交际场,离了北平就再没几次正经开嗓唱过戏了,再好的水磨腔怕也成了荒腔,他自己心里知道斤两,硬着头皮开腔唱了个折柳阳关,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它……

边唱边看着朱鹮的脸色越来越沉,渐渐收了声,瑟缩着不敢看朱鹮。

朱鹮怒极反笑:“还知道自己把老祖宗的玩意丢了?”

朱鹮不再看他,自顾自面北跪下,字正腔圆道:“传于吾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吾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此刻不务正业,将来老大无成,若听外人煽惑,终久荒废一生……”柳岩回过味来,是入梨园行时跪在祖师爷画像前立下的誓词 ,也急忙转了方向面北而跪,内心是实打实的悔。

誓词念罢,朱鹮长叹一声扶起柳岩,再没同他多说什么,可巧宝华春的外送烤鸭到了,老许指挥着宝华春来的几个小利巴鱼贯而入,终于是些微地搅动了大厅里凝固的空气。

禾越初适时地开口道:“这宝华春的烤鸭我可是早有耳闻,不想在三爷这竟有此口福,这一趟可真是没白来呀!” 白天明淡笑道:“白某招待禾老板的,当然得是最好的。”禾越初朗声而笑,口道“岂敢岂敢”。

朱鹮也执了酒瓶立在一边,先为禾越初夫妇斟上红酒,再要为白天明倒时被他抬手止住,朱鹮不明所以,抬眸望向他,白天明道:“坐下吧,让李嫂来。”

那些利巴插空围过来,他们用保温的铅铁桶送来一只才出炉的烧鸭,油淋淋的,烫手热的。附带着他还管代蒸荷叶饼葱酱之类,再带些味醇质烂入口即溶的酱小肚外加爽口的素砂香肠,这么凑成一桌宴席。还有一个利巴要在席旁小桌上当众片鸭,讲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随后一盘瘦肉,最后是鸭头鸭尖,大功告成。禾越初看他手艺不错,笑着赞了两句,老许也给了些赏钱,小利巴欢天喜地称谢而去。

朱鹮有些食不知味地吃了些餐食,再就在边上安静地当个摆件。经他俩这么一闹,白天明交代给她的《拾玉镯》是唱不上了,禾越初夫妇也没了打牌的兴致,只道下次再聚。

柳岩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朱鹮不愿再看那双幼时也曾这般望过她,如今却失了当初那份纯真的眼,闭了闭眸子疲惫道:“柳岩,找时间回北平一趟,啊?”柳岩连连应好,朱鹮抬眸认真看向他,似有什么话未尽,张了张嘴却没再出声,只摇了摇头,与他挥手作别。

望着柳岩最后登上禾家轿车的背影,朱鹮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个曾经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唤着“鹮姐姐”的纤弱猫儿已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她陌生的样子,不知道柳岩离了北平后还想不想爹娘了。

他从前一年一年地盼,盼着盼着便长大了,现今比她还高出了许多来。大概是不会再想了罢。

“回去吧,夜里凉。”立在她身旁的白天明蓦地出声,朱鹮这才从思绪中抽身骤然回神“朱鹮今日唐突了三爷的贵客,还请三爷责罚!”

白天明保持着离她大约半步远的距离,在冷色的月辉下缓步穿过小径,闻言回身板了脸居高临下地去看她:“你是该罚!”

朱鹮闻言定定站住,白天明不待她开口便转回身去,声音被秋凉的夜风捎过来。

要她唱戏。

朱鹮在这栋冷清的宅子里唱了可说是她人生中最简陋的一场堂会。没有乐班,没有扮相,她是穿错了衣裳的杜丽娘。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只有白天明这一个观众,朱鹮本欲讨好他,可她一生所爱是戏,不多会儿便入了化境似的,自顾自地唱开去。

白天明不叫停,她唱了《游园惊梦》后,又专拣些平日里不得常登台的来唱。生死恨完锁麟囊,黄粱一梦到南柯。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

戏里种种,浮浮沉沉不过黄粱梦一场,寥落酒醒人散后,那堪秋色到庭槐。

朱鹮闭着眼睛且行且吟且唱,似有风来,袅娜飘荡。

朱鹮慢一回身,蓦地对上白天明的眸子。

那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本似自出生起便不曾流淌过多的情绪,如今却骤然起了些雾气。

白天明极快地阖了一阖眼,垂眸敛起沉沉夜色。

这生死恨,唱得极好。

那泪意让朱鹮难以忽视,她对白天明的立场产生了疑虑。

这样的疑虑一直持续到见到了组织上的联络员之后。

白天明也不拘束着她,问了她要去新新百货后也没作过多表示,只说让家里的汽车夫跟着,朱鹮心下明白,这也是试探。

轿车平稳地滑行,穿过繁芜的街道,花岗岩石的外墙映着水绿的玻璃,一个哥特式尖肋拱顶缀“新新百货”四个楷体字,打开车门,熙熙攘攘的人声逐渐变得真切起来。

朱鹮进了新新百货,不紧不慢地在香水柜台前挑选着,末了信手指了个瓶口栖着蝴蝶的法兰西香水,瓶身上褐发紫眸的美人笑望着她。

香水被呈在一方红丝绒盒子里,沉甸甸的。

她又走到卖旗袍的柜台前,笑眯眯地看向柜台后的女子:“你好,您这儿卖领带吗?”

“一共有两种,不知道客人喜欢什么样儿的?”

“要金线缀绛紫涤丝的,我家先生喜欢。”

话落,对面女子职业化的笑容不易察觉地真切了些许。

那女子是她的联络人,在组织里称阿南,身份确认后朱鹮走到一边,掌心划过那些柔滑的布料,少顷拈起件银灰色洋花泰西缎的在身上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阿南走过来扬声道:“小姐眼光真好,这一件是上好的泰西缎,小姐肤色白,这一件是再合适不过了!”

朱鹮掩口而笑,道:“我再看看其他的。”

朱鹮又去拿起件串枝花缎的倒大袖旗袍,绿色的五枚缎地,红纬显花,将两件比在一处,面上笑意盈盈地左右瞧,似在犯难,阿南也指点着那件串枝花缎的,皱眉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昨天接到了上线的电报,上面要求你坚持监视,切忌轻举妄动。”

朱鹮笑着点头:“正是,这件串枝花缎的色彩的确艳。”

阿南含笑点头,旋即低而快地说:“伺机策反。”

朱鹮被这四个字惊住,又及时收敛了讶异的神情,指了那件串枝花缎的旗袍道:“就这件吧,泰西缎的……不大合适。”

阿南正欲开口,那厢又来了个打扮入时的小姐,两人再不能多说,朱鹮只能结了账离开。

一切还算顺利,朱鹮的心稍稍安稳下来,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些。

变故发生得突然。

先是她穿过马路时一辆狂飙的失控轿车朝她疾驶而来,她险险避过时又被惊慌的路人搡了一下跪到了地上,看热闹的人群围过来,本是要关心她的伤势,人群里蓦地传来声:“她是朱鹮!”

沪上听旧戏的人少,认识白天明的人却多,单她一个奉天来的坤伶惹不起什么水花,可等闲见不着白天明的人却不会把她单单当个戏子。

“封建糟粕!时代不进步就是怪你们这些人!日本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你们还只知唱戏!”扎了双麻花辫蓝衣黑裙的小姑娘当她是破烂古董。

“呸!傍上汉奸的贱货,还有脸拿脏钱买中国的好衣裳!下贱坯子!”领着孩子的中年妇人当她是卖国贼的帮凶。

“当兵的只知道寻欢作乐,唱戏的住进宅子里能有多干净?早做了姨娘了吧?”几个男人挤眉弄眼,将她当个肮脏的妓女。

一颗又一颗的人头围拢过来,不论是不是真的认识她都要刻薄地骂上两句,不知道谁先踢了她一脚,不知谁又扔出了烂菜叶子,她徒劳地将自己抱紧,耳边回荡着那些不堪入耳的骂声,有人来揪她的头发,有人一脚踢在她背上,一声闷响。

疼痛太密集,灵魂似乎都抽离了身体。

她的眼神空洞,似乎成了个不会反抗的木偶。

这就是她誓死要守护的百姓。

这就是,她誓死要守护的百姓。

一个被所有人轻贱的戏子,因为信仰,要将这群可鄙的看客护在臂弯下。

她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人们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一愣,汽车夫也正好带着巡警赶到,人们作鸟兽散,只留下人事不省的朱鹮在原地。

那盛着法兰西香水的锦盒早已不知所踪,被她无意识紧紧护在怀里的串枝花缎旗袍倒是还在。她眼角滚下清凌凌两道热泪,没入了鬓发再看不见。

再醒来时鼻端萦绕着股来苏水味儿,勉力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了输液架。她不认识的透明液体顺着针管滴进身体里去,她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像是要沉在苍白里。

“醒了?”恰逢此时白天明推开病房门走进来,空气中隐约有一股烟味弥散。

朱鹮下意识想撑起身子,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白天明摇摇头,示意她不必。

“抱歉。” 白天明一双墨黑的眼凝住朱鹮,声音微沉。

“又不是三爷打的我,这是作何?”朱鹮倒还有力气笑。

白天明待她不薄,战场上凶戾嗜血的独狼却忍了她一再挑战,吃穿用度一样不短她的。何况这顿打也不白挨,经了这么一遭,对白天明她的疑心大抵也能消散个六七成。

“终究是因我而起。”

“三爷我想问您一句话。”朱鹮想起组织上的任务,又忽地记起那晚他单赞了生死恨,种种蛛丝马迹连缀在一起,一瞬间似有灵光闪过。

“你说。”

“三爷年少成名,英武不凡,当真做了他人口中卖国求荣的汉奸?”

这次倒是换了白天明笑了,细听竟还带着逗弄的意味:“你觉得呢?”

朱鹮看他浑不在意的态度,心中似乎有什么逐渐清晰,面上故作犹疑着答道:“我想不是……”

“由着他们去。” 白天明脸上显出些讥讽的笑意。

“为什么?”

毛玻璃外是空荡的走廊,一片静默中累积更多不安。白天明回头扫了眼身后,才转回来道:“盯着我手上军权的人太多,蒋派,汪派,乃至日本人,今天我出去明说一句我打或是不打,明天从南京到北平都得翻了天,甭管我在沪上还是哪儿都别想安生。”

他在防着谁?

朱鹮想起自己模模糊糊间听到老许唤李嫂回别墅炖些鸡汤来,再一醒来就只看见了。李嫂是她在宅子里接触的最多的人,她也秘密地查探过,只是最普通的妇人,丈夫在外做些小本生意,家里一个已经嫁人的女儿。

至于老许,履历也确实清白不假,的确也曾到过北平,听过她的《游园惊梦》,怎么看他都是无懈可击的。

等等?

她某次清晨凭栏远眺,看见白天明的车子即将驶走时被老许拦下,断断续续隐约听见老许问他要去什么地方,还有句不好交代。

再体面也是下人,就算是自小看着主子长大的老仆又怎敢过问主子的私事?不好交代?除了白天明,他还要向其他人交代什么?

朱鹮感觉身上的伤都不疼了,她及时克制住自己的狂喜,虽不知道老许听从谁的调遣,但至少可以肯定白天明绝不是通敌叛国之人。

她展现出一份戏子应有的迷茫:“三爷说的这些,我不全懂,可连报上都说三爷您……算了,还是别污您的耳朵了罢。”

“但说无妨。” 白天明嘴角始终一抹讥诮的笑意。

“说您和……日本人勾结,和汪精卫一样是汉奸走狗,是……”朱鹮咬一咬牙,“是卖国贼。”

“三爷不生气?”

“党内形势太乱,我手上的军权如同一块肥肉,任谁都想争三分,争下去只能变成消磨战力的内耗。” 白天明站起身踱到窗前,看着阴沉的天色道“山雨欲来啊……”

“所以我不表态,也不能表态,而是最好耽于玩乐,譬如不远千里到奉天城听戏,甚至最后掳了人回沪上。”窗前人逆着光转过身来,看不清面目,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我要你和我演一场大戏,直到开战。”

上海俨然是个东西方文化已经很好的融合了的大都市,跟随着洋人也将个外来的耶诞节办得有声有色。

禾越初邀他们一同去给袁二爷贺寿,只单听姓氏就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禾家的企业便是乘了袁家搭桥江浙财团的东风。袁二爷是当今袁家掌权人的父辈,说是祝寿,不过是名利场的合作罢了,沪上的纸醉金迷歌舞升平只锁在上层的院里,繁花似锦的热闹在浦江饭店的玻璃窗外化为虚无。

“袁二爷爱听昆曲,今儿鹮姐儿可要好好表现。”禾越初笑眯眯地看着朱鹮,柳惜耀却一瞪他:“人是我从北平带回来的,倒被你请来给自己增光了?”

禾越初哈哈笑着将手里的皮箱递给朱鹮,道是戏服备好了且去换,另一手去拍白天明的肩膀,凑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侧过脸来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他今日又穿着一身军装,披风帽边缀一圈貂绒。

朱鹮笑起来,去替他正了正披风道:“我去上戏了,你好好看。”

戏台子搭在后院,底下的人个个穿貂带帽,袁二爷坐于正中还拥了个手炉,七十的人瞅着倒也精神矍铄,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

戏还未开始,席间商人政客和军官混作一团谈笑风生,白天明捏了一枚金桔,莫名有些烦躁,他不喜欢这种场合,不过一堆笑面狐狸扮了人,笑语晏晏却字字都是冷针。白家乃是将门,且不说已故的白老爷子在清法战争中战功赫赫以身殉国,白家现今掌权人白敬更是李宗仁十分器重的手下,官至中将,他在军营里时有听闻自己借关系上位实际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声音,鄂州一战后才封了少校才堵了悠悠众口,更因此名声大振成了许多夫人小姐口中的少年英才,只不过他都当是宾客间的谈资,能不参与就在一旁。譬如此时,春闺梦里的常客皱着眉头看向戏台。

粉襦裙随着台上热袅袅婷婷的莲步轻移微微荡起,一把珠玉之声伴着舒徐柔婉的水磨腔,珠翠头脸在冬日的阳光下也闪闪发亮。

折扇后一双含情目水光盈盈,倒叫人疑心真是杜丽娘撕破了书卷走到面前来了。

年轻军官此刻终于释出几点笑意,在人群中回望那双摄人美目,兀自陷进戏词里的姹紫嫣红。

隐约听见后方有人在问禾越初,“演得不错,这是禾先生的人?”

白天明莫名地在意起来,竖起耳朵去听,却没听见禾越初的回答,心下有些不痛快,可也不知道不痛快在哪,大约像是所有物被褫夺的不快,可这样又不全对,大抵把朱鹮看作所有物令他不适,她并非一尊泥塑,可以随意为人所有。

乱乱糟糟的背景音里,金桔在他指间爆裂。

他端起在这场洋不洋中不中的宴会里背后让人嗤笑的红酒杯走向后方人群,甫一来便有人夸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笑笑,把杯口抵在低对方两寸的位置上,做足了谦卑后辈的样子,嘴上谈笑,“宗仁先生曾骂我是头不懂合作的狼呢。”

众人哄笑,说他真会开玩笑,禾越初也夹在其中与他碰杯,谈笑间戏台上已换了曲目,指手画脚点评完又有人提起刚刚的杜丽娘,说她身段美极,求禾先生牵线搭桥认识一番。没等禾越初说话,白天明已举了杯致歉:“她不是禾先生的人,是我的人。”

此话一出,刚刚出声的人讪讪举杯同饮,众人笑着缓和气氛,对白少校也有捧坤伶养戏子的爱好揶揄着,心照不宣面上不显。倒是禾越初在左边站着,露出个意味颇深的笑容,也举起杯和白天明同饮。

宴席中柳惜耀离开去戏台子后头寻朱鹮,厢房昏暗,朦胧光线里朱鹮正细细擦拭脸上的油彩。白天明上前,坐到妆台边上的圆凳上定定瞅着她。

朱鹮看他这样心下又是毛毛的又是想发笑,不觉止了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天明道:“三爷这是何意?”

冬日里毛巾浸饱了水,冰寒得有些刺骨,她纤白指节都泛红,白天明眉头皱了皱,似有些气闷,从她手里捉了巾布来替她卸妆。

“……闭眼。”

朱鹮一双勾了眼线的澄澈眸子含了笑意去看他,竟让他有些羞赧。朱鹮依言闭眼,白天明捏着她小巧的下巴把人脸儿微微抬起照着光。

他是个自小舞刀弄棒的,枪也摸得炮也用得,偏偏换了个花瓣儿似嫩的娇娥,一身力气都不知往何处使,手下力度轻了又轻,朱鹮倒觉着像是羽毛拂过脸面,睫毛微微颤了颤,被白天明逗笑了:“三爷,我又不是瓷娃娃,可也不必这般紧张着,须得用点气力才能把油彩抹掉的。”

白天明不听她的,自顾自慢悠悠地替她擦拭,李副官催他回席上去,被他冷冷一扫再不敢多言,他沾了沾清水又擦了擦覆着两颗琉璃珠的薄薄眼皮,“我与二爷交情不深,送过礼便可以离开了,禾越初大概要多留的。”

轻薄粉罗衫还未褪下,外头的日光照了几缕照在了朱鹮脸上,涂抹过红色的唇还未卸尽,在冬日里有一些干燥,那颗唇珠显得分外可爱。朱鹮察觉到他停了手下的动作,睁开眼来被光照到不适地眯了眯眼,就着这被抬起来的姿势笑了,“擦完了就走啊。”

白天明轻咳了声别开脸,“那带上衣服走吧。”目光擦过她有点泛红的鼻尖,低头又看人的衣衫单薄,忍不住皱了眉头道:“禾越初给你备这么薄的戏服?他是要冻死你吗?”

朱鹮笑笑,道:“戏服太厚重了哪里会好看,台上圆滚滚立着个杜丽娘还不把人吓死了?”

白天明解了貂绒披风给她披上,末了还拢了一把粉红襦裙捏着她的肩往外走。朱鹮身量矮,一身娇嫩颜色全被灰色遮在底下,一时不察他动作突然,轻呼一声:“衣服还没拿呢!”

“买新的。”白天明去掰她的脸往前看。

手底下柔软的脸颊隐约有了鼓起来的弧度,大抵是在笑。

人啊,大约总是喜欢一时清醒一时沉湎。

到南礼别墅下车时,朱鹮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凉凉的,她抬起头,看见有一粒一粒的雪落下来,累赘水袖被拢在一边,灰貂披风里探出只细白的手,接了两三片在她手心里融化的冰花,眼角眉梢俱是在笑着。“下雪了。”

傍晚昏黄街灯初亮,日光还未完全沉下,细碎的初雪落在她头上,偏她不自知,举着皙白泛红的手向他笑,“我以为沪上是不下雪的。”

她新奇地转了个圈,粉襦裙和灰披风贴在一起,绽出个色彩奇异的花朵。粉的灰的融进了雪色里。朱鹮蹲下身去将薄薄一层雪尽可能地拢起来,白天明叹了口气,也矮了身子去拢,“雪凉,我来。”

天地间初生一份稚嫩的宝贵。

最后白天明手里勉强凑出个上下两个拳头大的小雪人,朱鹮接过来细细地捏了又捏,笑到一半先打了个喷嚏。

白天明在雪地里笑起来,眼前的人顶了一头雪花,难得孩子气的甩了甩头发,让他莫名想到了小时候见过的幼猫甩水。

白天明后来又差人去了趟北平,把她在那家戏园后台的头脸戏服装了回来,现下两只旧式樟木大箱子与体面的新式房间颇显格格不入,但她心情却很好。她总觉着近些天她像是处在那,又好像四散在上海各个角落里,那些色彩娇艳的半旧衣料终于叫她找回些实感,她翻出件朱色与水缥色相间的式样简单的戏服,埋首进去,吸了一胸膛的樟脑味。

她心下高兴,和白天明说了明儿要唱出戏好好答谢,白天明笑笑由她去。

说是明天,其实却又拖了几日,她自小勤勉,练功一日不落,养伤养了许久,自个儿觉着嗓子不如往常清亮,脚步也不比从前轻巧了,连着几日起了大早吊嗓子练早功,却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有伤初愈,生把自己折腾地感了风寒。白天明勒令她不准再去,可她闲不住,稍微好了点又天不亮就起来,有一次被白天明逮住,脸色黑沉如墨,是实实在在地动了肝火。正待开口喝骂,却看见朱鹮的怀里动了动,钻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他顿了一顿,刚要说出口的话不知怎的又咽了回去,对上那小白猫和朱鹮有几分相似的无辜大眼,莫名地哑了火气。

一声叹息在壁间荡了一荡,散了。

那小白猫不过巴掌大点,不是全然的白,脸膛上和尾巴上都有一点墨黑,大冷的天能活下来实属不易,朱鹮亲自照料着又是连着折腾了好几日。

李嫂张罗着给猫儿取个名字,朱鹮却只是摇头,“自个儿是个没名没姓没生辰的人,哪能给猫儿取名,就叫猫儿便是。”小猫一听十分赞同似的“喵”了一声。

朱鹮是被弃养在城墙根底下的,哀哀啼哭着连只幼猫的叫唤都不如,师父抱养了她,教她学戏,几乎是把她当亲女儿疼,给她起名叫朱鹮,告诉她朱鹮是吉鸟,护佑她一生平安。

白天明偶尔也来她这瞧猫,听了这么个不像样的名字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到底也没说什么,当真就跟着猫儿猫儿地叫起来。他自小在沪上长大,儿化音不是那么成型,念起来时常把朱鹮逗得一乐。

禾越初也偶尔来家里几次,初时还捎上柳岩,某次携了夫人同来,学着洋人的派头摊着两手一撇嘴,说那小子攀上了高枝儿了,可巧也是个商人,不过人家的生意做的比我大,做的是洋人和咱的生意,话毕还啧啧两声。他夫人抢白他道:“酸样儿。”

朱鹮也笑,打趣他:“那禾老板还不快去找柳岩通通气儿,也寻寻海外的路子,再晚两天人家柳岩恐怕就知不知道您是哪号人物啦!”

白天明也跟着笑,道:“是该去走动走动,如若打起来了,有门路到海外总有个退路。”

这个话题是轻松不起来的,刚刚还显得喧嚷的大厅登时冷寂下来被笑声掩盖的忧色几乎是立时在所有人的脸上打翻开去,连禾越初的妥帖也显现出了褶皱。

“王主席一向是主张和平的,听说谈判进行得很顺利,想必不会发生战事的……”禾越初的夫人先开了口,却也是越说越小声。他们做商人的轻易不干政,最多是看风使舵,把自己的安稳看的重些。

禾越初淡笑着摇头道:“三爷说的在理,我们行商的总是多条人脉多条路,打不打仗的,还是混口饭吃要紧,只是我出面去请也不合适,恐怕此事须得三爷帮忙啊。”他说完话,人又变成那副圆滑老练的狐狸样子,笑眯眯地搓了搓手盯着白天明。

转过天来白天明便说要带着她去见师弟,朱鹮明白过来,只是没想到竟约在了礼查饭店。

高雅的乳白色墙面上装饰着金鎏,考虑周全的照明设施放射出柔和而幽雅的光芒,光滑的橡木拼花地板对于新派人热衷的交谊舞来说最合适不过。朱鹮穿惯了的中国衣裳与这里格格不入,白天明早早叫人备了身洋装给她,是条米白色地衬着珠灰烂花的绸料制成的连身裙,是十分柔软的料子,朱鹮穿着却总难以适应似的,十根纤长的手指陷入外头裹的个银狐毛披肩里,秀气的眉头都蹙在一处。

白天明示意她挽住自己,朱鹮还记着两人之间的约定,务必要在外人面前展现出他时时耽于玩乐,沉醉于捧戏子的模样来,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时白天明微微倾侧了身子压低声音道:“也并非所有舶来品都和鸦片一样,依我看这新式的服装于你就很好。”

“那就谢三爷抬爱了。”朱鹮掩口一笑,做足了娇羞的架势来,只是耳尖一分热是真的。

“白先生您来的时机不算最好,现下天色晚了,若是白天来,太阳光从这孔雀厅的玻璃天顶上穿下来,这玻璃上的花纹也能一同带到地面上,这木地板上的蓝绿色影子可真如同孔雀开屏一样啊。”柳岩挽着的男子向前迎着他们,头发喷了摩丝,每一根发丝都整齐服帖,眼里闪着精光,一身米色三件套斜纹哔叽西装,金色的怀表链子十分考究。

“Bonsoir, M. Bai。(晚上好,白先生。)”

“Bonsoir,周先生留过洋?” 白天明挑了下眉头,很意外的样子。

“待过一阵。”周荀生微微欠身,十分得体,“听闻朱小姐是我家柳岩的师姐?想来他二人已有些日子没见了,柳岩一直嚷嚷着要见师姐呢。”

柳岩听他说的过分,忍不住有些羞赧,扭了身子一跺脚,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周荀生当真就好声好气地去哄他。朱鹮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不想这位周先生对自己师弟宠爱至如斯地步。

刚才白天明一唤周先生她便和自己看过的情报对上了,再加上能说一口法语,大约是周荀生,在沪上做纱厂起家,后来美国、欧洲地万里蹈海,生意渐渐地做大起来,多少就掺了点不干净的生意,走私些珠宝手表之类更是便宜,生意做得大,军政界都得给三分颜面,想与他攀交情的人不在少数,白天明也是取了个巧,走得是柳岩的路子。

白天明搭上他是看上了他的商路。这乱世之下谁能独善其身,保家卫国还是枪杆子硬挺。走私贩的定然贵,不过钱再多也得有命花,这个当口什么顶要紧他还是清楚的。

柳岩过来挽了朱鹮把她半拖半曳地拽到舞池中,笑嘻嘻地说:“师姐,我来教你跳舞!”他几年没开嗓唱戏,到底也是自小实打实地练了一身童子功,学起新式的交谊舞来事半功倍,周荀生略带一带他便会了十之八九。

朱鹮却不像他那般熟悉这样的场合,初时打了几个磕绊,给柳岩锃亮的白漆皮鞋添了几个脚印,柳岩却只是无奈地笑。

像从前她包容地任柳岩把眼泪鼻涕都哭在她身上一样。

终于柳岩能带着朱鹮旋出几个漂亮的圆圈,朱鹮眼中炫目的灯光变成流影,只有柳岩是清晰的。

他好像还是十六岁的模样,细细的眉毛,微微上挑的杏眼,天生似桃花的唇瓣。

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柳岩看向她微微笑了起来,她突然发现这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眼底写满了不易察觉的疲惫。

大略是连他自己都忽略过去了。

从前那个眼里澄澈的像北平的天一样的小孩,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那些趋炎附会的本领?

从前对师弟的厌恶慢慢为怜惜所取代,一曲终了,她叹了口气。

“ 柳青,这些年受苦了。”朱鹮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柳岩一怔,恍惚间光影错乱,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大院里,大师姐朱鹮身后跟个个拖鼻涕的小屁孩,看着街上卖糖人的老头流口水。

他也笑起来。

“冰释前嫌了这是?”周荀生摩挲着下巴笑起来,一抬眼发现白天明看朱鹮看得认真,又兀自摇摇头,唇角扯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回到南礼大厅,朱鹮惊奇地发现了一样稀罕物事,忍不住凑到跟前细细看起来。

是留声机。

朱鹮的手抚过喇叭和摇把,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一双明亮的琉璃珠紧贴上目线就那么盈盈地望过去,白天明了然,走过去拨弄几下,然后摆出一个邀请的手势,道:“朱小姐,不知可否赏个脸与在下共舞一曲呢?”

朱鹮大方地笑笑,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触到了白天明虎口因常年握枪而产生的茧子。白天明揽在她腰间的手,只虚虚扶着,身体之间也隔着恰当的距离,白天明是个好舞伴,没过多久,朱鹮就适应了节拍,两个人配合得渐入佳境。

一曲慢华尔兹终了,白天明又去换了一张碟片,转回来时脸上难得显出些促狭的笑意。

急促而热烈音乐响起,白天明突然出声:“跟着我。”这一次他不再像刚才跳慢华尔兹时那般绅士地虚扶着她,手上的力道明显加重了些许。

朱鹮完全跟不上节奏,只是本能地跟着白天明的舞步,也或者并不是她跟着他,而是被他的力量强行带动着,身体早已不受自己控制。白天明却始终游刃有余,带着她穿梭大厅中。

随着一阵急促的节奏,白天明将本揽在她腰间的手拿开,另一只手将她的身体轻轻一转,送了出去。

朱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完全不受控制的身体像是一下踩在云端,几乎要飘了起来。而那只本来紧紧握着她的大手,在她转出去后,忽然松开。

这突如其来地放手,让朱鹮蓦地乱了节奏,仿佛在云端一脚踏空,她惊呼出声,无所适从,甚至以为自己要跌倒。白天明擦过她旋开的裙摆,重又伸出那只本来已经松开的手,再次紧紧将她攥在掌中,带着她的身体反向旋转,把她拉回了自己身前,另一只手也重新揽在了她的腰间。

朱鹮站立不稳地给了他一拳,满脸都是控诉和怒意,片刻后到底是自己面皮子绷不住了,一双下垂眼还微微圆睁着,唇角却先扬起来了,白天明盯着她,眼角眉梢也流泻出些许笑意,片刻后白天明的哈哈大笑声在空荡的大厅里响起,朱鹮也笑开,两人直接倒在沙发上。

探戈舞曲兀自进行到最高潮,朱鹮笑着去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听罢言不由人喜笑满面,背转身我这里暗谢苍天……”

时间就在等待和到来中缓慢爬行到春天,南礼公馆临近租界,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在中华地界里过着灯红酒绿的日子,扭头又见同样肤色的国人身穿补丁衣袍在街头卖力气。偶尔朱鹮去院里逗弄小猫,总被附近小孩脏兮兮的脸吸引。小孩子们戒备心强,只肯在院子外头转悠,她托着脸看,偶尔笑出声来。

老许有时见他们离宅子太近了会喊人来赶,朱鹮总是说没事,趁他不注意朝几个小孩子招招手,另一手举高了黄铜色的糖果盒子,猫儿也朝他们绵绵地叫唤起来,一个胆大些的孩子慢慢靠近,在漆成黑色的铁艺栏杆外瞧着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姐姐。

朱鹮又招招手,喊他:“吃糖吗?”

黄铜盒子里的水果糖裹着一层白霜,小孩一手抓了几个,又怯怯地放回去,“爷爷不让我乱拿东西。”

朱鹮把盒子盖起来塞到小孩怀里,道:“拿去和小伙伴分了吧。”

他们的父母亲人,被生存压得佝偻。这中华大地千千万万人都是如此,愁苦的几十年在脸上刀刀刻成。

小孩问朱鹮他是不是故事里说的仙子菩萨,朱鹮只是笑,探出手去抚摸他的头发。小男孩抱着糖果盒躲开了她的手跑走了。

朱鹮突然流下了眼泪,家国千疮百孔的当下,她没办法捂住眼睛和耳朵不去看戏外的世界。人人说戏子无情,她却怀着悲悯看上海。

或许慈悲,是令人阵痛的苦难。而这种阵痛,只能催发她的坚定。

白天明的书房她借着送咖啡的名义正大光明地去过两次,个中布局摸得清楚,白天明忙着做事时桌面上会堆着几个黄色的牛皮纸袋,可朱鹮摸出最机要的资料应当不在其中,且那些资料平素一定收在另一个地方,否则白天明不会将书房平时锁也不锁地就大喇喇敞在那。

他近些日子升了中校,每日早出晚归,朱鹮连他的面都几乎见不到,即便见到了也只看他面有倦色,疲于应付。

这天她起夜推开房门探头去看,果不其然觑着白天明书房紧闭的门下一条暖黄色的线。她想了想,悄悄走下楼去煮了些咖啡。这也是和李嫂学的,她虽学会了煮却总觉得这东西苦涩,自己是不肯多喝的,李嫂笑着摇头说她怎么和她们这般年纪的人一样不懂享受这些洋玩意,朱鹮听了不知怎的想起白天明的话来,鬼使神差地回了句“三爷说我穿洋装好看呢”。李嫂笑她,往她的咖啡里添了方糖和奶,告诉她这是“拿铁”,都是三爷留洋学回来的新时髦。白天明惯常喝什么也不加的浓咖啡,朱鹮依他的喜好煮了,又忽然皱起眉头。

这是提神之物,却也很伤身,几个照面之下,她瞥见白天明眼下有青影,这些天大概是累惨了,怎么也该多睡一会。

她学着李嫂往杯子里加了些牛奶,端着上了楼。

屈起指节轻轻叩了叩,等了些时候才听见白天明一声染着疲惫的“进”。

“怎么还不睡?” 白天明似乎是盹了一阵。

朱鹮手指硌在滚烫的白瓷上,轻吸了口气,白天明接过杯子去,她才腾出手去揉揉指节 ,白天明看着杯子里的咖啡眉头微微挑起,“加了牛奶?”

“咖啡太浓了也不好。”朱鹮笑盈盈地说,却发现白天明好像今天不太一样。

神色间惯常有的戒备和冷冽消融了不少,屋里还闻到了似有似无的酒气。大抵是应酬,有些醉了。

“那些老顽固,平常一个个风纪扣扣得死死的,全做一副古板样子,到了酒桌上左一句右一句非把人灌得软烂如泥不可。” 白天明揉着太阳穴,朱鹮凑过来替他按揉,道:“三爷,还没来得及恭贺你升了军衔呢,近些日子三爷辛苦,我都没和你说上几句话呢。”

“升官也不见得好,”大约是被朱鹮按得舒服了,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不谈这些,你与我唱些昆腔吧。”

朱鹮眼珠朝斜地里滚了一滚,择了《游园惊梦》的一段“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白天明重复了一遍,“你忘了吧,我好早就认识你。”

是好早,白敬公出,也捎带着他去北平,朱鹮尚被锁在北平城那个热闹集市边上的破落大院里,白天明自己从住的地方溜出去去大街上乱逛,走着走着听着阵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他爬到栏杆上往里王,看见个青丝蜿蜒及腰的身影穿着粉襦裙抽抽噎噎地唱“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他朝栏杆里递出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喊她“不要哭。”

脸颊还圆润着的小女孩被他吓了一跳,转过头一双眼泪汪汪,举着双记不得唱词被打红的手慢慢挪过来,“这是什么?我吃了嗓子会坏掉吗?”

“是糖葫芦,很好吃的。”他举到小女孩面前期待着她咬下那颗裹着糖浆的甜蜜,果然眼睛弯起来,沾湿的眼睫一簇簇的如同幼猫一般,脸颊有粒淡淡的痣,“很好吃,谢谢你。”

她被贫穷的家人遗弃,师父疼她却只会用最冷酷的方式,那是她苦难里裹着的人生尝到的第一份甜头,含着怕化了,融进嗓子里头甜得她腊月里也暖烘烘。

她说,我叫阿朱,你叫什么?

白天明没来得及细问,举着板子的老师傅走近吓得她跑走,离开前小声俯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下次你来我给你唱戏,温热气息蹭过他耳尖,他举着糖葫芦愣在原地。

那天的落日晕开晚霞似乎是玫瑰色,他期盼着一个下次。

白敬发现他跑出去说教了他一顿,再不许他乱逛,他趴在窗台上看着大院的方向,想起小女孩清脆声音唱怎知春色如许,但明明,是冬天啊。

他偶然一次和河北省的政要同桌吃饭,听他们说京戏,说朱鹮,心中忽而一颤,问她在何处唱戏。又见到那淡淡的一颗痣时他终于相信了命运,迷信这玄妙的重逢。

朱鹮闻言只当他说的醉话,抑或是指她早几年唱的《游园惊梦》,全数心思正落在他桌上半敞的文件上。

赫然是国军高层要在上海国际饭店宴请日军驻上海第十八军团师长神尾光臣当天的布防情况。显然白天明要负责宴会当天的安保工作,如果组织上能在护卫队里安插卧底,势必让神尾光臣有来无回。

她不敢再凝神盯着,可心下确有几分焦急。原因无他,留给她和组织的时间称不上多,从布防方案确定到宴会正式开始竟然只有三天时间!

她脑子飞速地转起来,手底下的动作不免懈怠了几分,白天明半睁了眼睛来看她,手指碰了碰她的手,大有被冷落之意。朱鹮赶在他发现之前收回视线,仿佛刚才盯着文件的专注根本不存在,只是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地替他揉捏一般。

“走神了。”她笑笑,“那我再给三爷唱一曲吧。”

“到此时不由我心绪缭乱,羞得我低下头手抚罗衫。见此情不由我心中思念,这君子可算得才貌双全,三年来我不曾动过此念,却为何今日里意惹情牵?”

唱是唱着,眼睛却还往文件上瞄着,拿出从前背戏词的十二分劲头勉力记下各个排长的姓名和对应位置,可两页纸恐怕连三分之一都盛不下,还有余下的信息她无法得知,可她面上不敢显出半分不妥来。

做情报工作最痛苦的莫过于此,须得时时仔细着,戴着面具一样,太需要沉静的心性,按说朱鹮的资历并不足以扛起如此危险的工作,可能接近白天明的人本就少,朱鹮的身份最是合适,一时间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虽有上面的指令,大部分时候还是需要头脑来指挥,自己随机应变。

“三爷,早些睡吧,近些日子您也累了。”她忽然计上心来。

她是在赌,赌白天明对自己的信任。

白天明平常锐利得能割伤人的戒备仿佛在此刻都被卸下,一下从独狼好似变成了个金毛犬,温顺得让人难以置信,就真的披了衣服要回卧房睡觉。

朱鹮连忙唤住他,问他要不要帮忙收起这些资料来,白天明胡乱一点头,说收好了送到他卧房去,又嘱她明日一早来他房里,有事交代。

朱鹮只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烫了一下,灼灼地痛,只为着这份信任。终究是她欠了白天明的。

她不敢托大,怕自己没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掏出随身带的袖珍纸笔来快速抄录了一阵,却听得上楼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她瞳孔骤然一缩,几乎要生吞下那张纸条去,她是得了白天明的允许在这里简单收拾,可时间若久了难免容易生疑,她心思千回百转却还是强自镇定住,只来得及把纸条收好,却不知用什么作遮掩解释自己拖延的时间。正焦灼着,却听得不知何处传来了“喵”的一声。

她如蒙大赦,朝小白猫无声招手,它见是朱鹮,颠颠儿地奔了过来,朱鹮急急往前迎了几步,猫儿直直跳进她怀里,恰逢此时脚步声也在门前停住。

来者是老许,约略也没想到是朱鹮在这里,一向恭驯的神色间似乎多了些什么,“朱小姐,听我一句,三爷的书房可不是你能单独来的地方!”

朱鹮堆出一个笑,捧起自己身前的小猫儿,道“本来是三爷要我为他整理好文件送过去的,可这不懂事的偏要来捣乱,可别叫它祸害了四爷的好书。”

老许纵然是听他人命办事的人,这个家也还是白天明做主,起码被他划进保护范围里的人绝对不是自己可以妄动的,既然是白天明的要求,老许当然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笑着应了。

只是经老许这么一搅和,她绝不能再多逗留了,只能放弃一部分的资料。她记着白天明的嘱咐,却想不到是关于什么事的,只能作罢,只希望别误了她传递消息就好。

朱鹮依言去到他房间,看见白天明已经一身墨绿军装坐在自己房里的小会客厅里等她,脸上又恢复成一贯冷静自持的模样,朱鹮笑盈盈地问他:“三爷,可有什么不适?”

白天明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接着莫名地盯了朱鹮一阵。

朱鹮背上激灵灵沁层冷汗,脸上却显出点困惑的神情,抬手去擦拭自己的脸,问他:“怎么了?是我脸上沾了些什么吗?”

白天明收回眼神,略摇了摇头,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张白纸来,道:“寻个由头出门去,把这个用电报发给南京党部。”朱鹮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白天明,怎么也不敢相信白天明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白天明看她愣着,上前去抓起她的手把纸条塞过去。朱鹮的手微冷,而他的却像是攥着一团火,未曾设想的触碰引起别样的颤栗,她抬头望向白天明,天光朦胧打在他脸侧,略深的眼窝晕出一片阴影,然而睫毛整整齐齐铺在麦色肌肤上,此时微微低垂了来看她,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避开老许,别穿平日里常穿的衣服。”

转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一边的柜子上拿了个丝绒盒来:“给你带的,一直没空给你。”他说这话时眼神倒往别处落,朱鹮倒给逗笑了:“那我先谢过三爷了。” 白天明没有多言,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道,“去罢。”

心里揣着别的事,她也并不急着拆开,只是把纸条握进手心,大喇喇地捧着丝绒盒子,眉开眼笑地跑出去,做足了那份得了赏的得意样儿,回屋去果真换了身平日里不常穿的白色蕾丝洋装。她没有烫时兴的手推波浪卷发,任由一头青丝流泻而下,耳后别一枚珍珠发卡也别有韵致。

待她冷静了些许,打开纸条去看,却看见自己昨日辛辛苦苦拼着暴露的风险才得到的残缺不全的情报,就这么被白天明白纸黑字地完整誊写下来甚至要求她用公共电台毫不设防地往外发!

她突然明白过来,白天明也不想看见神尾光臣全须全尾地离开。不论电报是被共产党还是爱国人士截获,神尾光臣的处境都很危险。

这个消息让朱鹮振奋不已,这对组织上来说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好消息!

她猛然想起了“伺机策反”的指令,可他的伤疤与血泪与他的党国紧紧结在一起,策反于他无异于要他做逃兵。

时值五月好光景,今日照相馆的人会来,裁缝铺也把新的戏服送到了,白天明突发奇想央她拍一张戏服与军装的合影,朱鹮只好早早在镜前上油彩。

细毛笔涂到唇时被白天明接过,半蹲下来捧着她脸仔细勾画,从薄薄唇角到圆润唇珠,一寸笔带一寸羞,被身前人微皱的认真眉头尽数收下,还微张着嘴待最后一笔,落下来的却是柔软薄唇。

朱鹮错愕地去看他,微微下垂的眼睛怎么看都像含着一汪水,可怜可爱像摄魂精怪,睫毛不可置信地颤抖着,似在控诉。白天明抿了抿唇,轻声道:“阿朱,对不起。”

她柔软上唇落成爱神之弓,紧紧将下唇抿起,垂下眼眸没再看白天明,“今天……要拍照呢。”

白天明捧了她的脸去添上最后一笔,眼里难得的星星点点地闪着笑意。

照相的仪器咔嚓一声,框入他们海棠树下身影,一个是粉一个是绿,站在一处笑盈盈的,春意横生。

白天明不大爱拍照,站在照相馆来的师傅身边看着她逗花弄草。她本来一心盯着相机,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后方的白天明。

他看着她,又好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注意到朱鹮在看他,他也笑起来,刚结束一场狩猎的狼蜷在月光底下安眠,沾露珠的青草和雾蒙蒙的月光,盈上他的眼角眉梢。

朱鹮在这未曾见过的温柔里心底颤了一颤,再一软。从前觉得他是英勇军官,冷硬着在前线做炮弹,后来知晓他一根枪炮里养出来的脊梁骨也会为国发烫,却也是第一次,见他像片轻飘飘的云,蓬松柔软地承接她的目光。

外头不太平,留给他们的时日,不多了。

她得了空去打开白天明送她的丝绒盒子,和那日她没护住的那瓶一样,瓶盖上栖着要飞不飞的蝴蝶,瓶底压着钢笔绘的小像。她在镜前侧过头来,扮着杜丽娘的头脸,身后窗棂里透出天光。

自那日起白天明开始让朱鹮经手处理文件,却明令禁止她单独出这栋宅院。无数人来请白天明出席酒会作陪,朱鹮伴在白天明身边做个会笑的花瓶,眼看着盘踞了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达官贵人的公馆酒店推杯换盏,席间女眷无不穿金戴银,所有人都忘却国家山雨欲来的危机,忘却这些舶来珠宝归根结底是耻辱,每一颗闪亮圆润的是捐身时代的赤子心,落在这里变成一粒粒沙。

朱鹮来不及悲愤,及时抄录了对组织有用的情报却根本无法传递,只能等它们过了时效又被焚毁冲入下水道,朱鹮等不到人来寻,自己又出不去,虽然明白这是组织上出于安全考虑暂时切断了联系,可家国飘摇却出不了半分力的仓惶把她笼罩,剪花时错手剪断一只,终于流下泪来。

太平,一撇一捺一横一竖,缺一点。

她那时忍不住委婉提了应该选择一个体察民情的阵营,白天明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一言不发大步摔门离去。她又是整日见不到白天明,某天她房里拧了一盏昏黄的灯,白天明在外面淋了雨回来敲她的门,不由分说把她纳入怀里,她脸颊肉蹭在墨绿军装粗糙的布料上,白天明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朱鹮来不及做过多反应,只好把手绕到他后背去抚他。

脊梁骨这么硬的一个人,至情至性像个倔强的孩子,怎么会懂得如何离开。那在他看来无异于背叛。

她知道白天明,从不允许手底下的人动平民百姓一根汗毛,不准他们抢占哪怕针头线脑,可是……

有太多的可是,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叹了口气。

那是他的信仰。即便根基糜烂,即便风雨飘摇。军人式的绝对服从绝对忠诚必然牢牢绑着他与这艘空有其表的破烂邮轮共沉沦。

白天明的处境远比她更孤立无援,她尚有同志与她并肩而行,有如初升朝阳般冉冉上升的政权领导,由万千劳动人民组成,也为着万千劳动人民前行,他们比那些推杯换盏的人更懂得这个时代的苦难,更为这时代的阵痛感同身受。

白天明只有他自己。哪怕此时拥着他的朱鹮,也站在他的对面。

在大院里怕她哭给她递过去糖葫芦的人,在北平腌臜戏院里他寻了多年守了多年的白玉瓷,在海棠树下被框入一张合影的人,原来从始至终只是游园一场惊梦,原来只惊了自己的梦。

“天明……”她没再喊他三爷,看向他的眼里写满了挣扎,一层薄薄的雾气漫上来。白天明胡乱去吻她,只说:“别可怜我。”

他有千言万语翻涌在心头,却好像被一团一团的棉花堵住了喉咙,呼吸间都几乎擦出火星。那些火星大刀阔斧地讨伐到他的心髓里,变作了凌迟般的苦痛。

小型战役开始的时候恰逢梅雨天,六月里淅淅沥沥的雨水渗入天井四周的青苔。战争,来了。

战争的阴云笼罩了纸醉金迷的上海,一只可怖的恶兽以轰炸机和炮弹做爪牙,撕扯过后留下一片废墟淋淋淌血。

某天朱鹮睡到一半被灯光刺醒,抬起身来看是白天明回来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拉起手提箱往里扔衣服。

她心下一紧,光着脚跑到他身边无声询问,闻见些火药和烟糅合的气味,她皱了皱鼻子,成结纷乱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前的人一把扣上箱子,“这里再待下去有危险,我送你走。”

白天明摸过一双白袜子,抬起朱鹮一只脚往里塞,感受到她站立不稳搭在他肩头的手,怎么在屋里睡了这么久还是暖不起来呢,他握过细瘦脚踝,把人嫩白脚心放在粗硬军裤上,一点点套进右脚。

朱鹮被白天明严密地保护起来,藏在一处老旧宅院里。

白天明临走前望她一眼,那一眼太深,饱含他的家国眷恋。大义的信念在心,决计要挽回这风雨飘摇的国度,前路坎坷也只管握紧手里的枪支弹药,绝非病夫,乃是顶天立地于世界之林五千年的民族,他是这民族里千千万万之一,以他血肉之躯抵挡住边缘战火,在这割裂的世界里留一丝安宁给心尖的人。朱鹮说不出阻拦的话,如果可以,她更想去战场。白天明看出她不安,说你在这里我更放心,有些人也会更放心。

朱鹮明白了,不仅是保护,更是威胁与牵制。白天明还活着一天,她就能平安一天。

战火飘摇的大陆像一叶扁舟,往破碎倾倒,却没有人可以跳下船,只能把它往回拉,与帝国之手拉锯。

前路渺渺,希望渺渺,时代一粒尘,个人万重山。

负责保护朱鹮的人叫陶公亮,是桂系军队出身,和白天明所在的黄埔系相互倾轧,分庭抗礼。此番也是受上方指派来此,军令难违,白天明诸多不愿也只能屈从。

朱鹮问起前方战事,陶公亮倒不瞒她,只是反倒看戏的心态多,把战报递给她,她几乎是顷刻间就红了眼眶。

国共合作在战争来临的前夕瞬间达成,何况朱鹮知道此时拼杀在前的战士无论党派立场如何都是华夏子民,日军在上海登陆,为了守住上海口岸,蒋介石几乎是孤注一掷调取全国精锐部队镇守吴淞,共七十五个师,总数近七十万人,以血肉之躯抵御敌人的炮弹,战争开始至今,单国军死伤人数已超二十万。

战场是个无底洞,一个师接一个师的投入进去,最后连骨头渣都不剩。有的勉力支撑三小时减员过半,近六小时就仅剩下一个团的编制。战争抹杀了地域与地域、阶级和阶级的区别,前线不断传来师长乃至旅长的死讯,街头巷尾痛苦的哀嚎与呻吟,战地医院腐臭的残肢苍白的绷带,一切的一切让朱鹮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她只感觉喉头一阵腥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颤抖着问白天明有没有事。

“他还活着,要不然朱小姐怎么还能这样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陶公亮凑近她耳边,“而且,朱小姐的身份,很有意思啊。”

朱鹮面色不变,从边上伸手拿了杯水压下惊惧,淡淡笑着开口:“陶少校说笑了,我不过一介小小戏子,得了三爷青眼才保住这一条贱命,有什么身份呢?”

“朱小姐自己知道!” 陶公亮冷笑出声,“朱小姐,你的生死可握在我手里呢。”

朱鹮怒视着他,陶公亮却哈哈大笑着出了门去,朱鹮怒极,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潮湿又闷热冗长的梅雨天,梅子酸,天空沉,望雨帘后的月亮望不到。她的中校沉在苍白和消毒水里等着她擎一盏灯去唤醒。白大褂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她在不透明的小窗前也来来回回。

陶公亮笑着告诉她白天明受了重伤,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是流弹碎片在他心肺下三寸,她强撑出的坚强几乎溃散,抖索着嗓音说她要见他。

陶公亮挥挥手,朱鹮几乎是被人掼到车上,又搡着她进了医院。十字架鲜红,烫疼了她的眼。

时间具象化成沙漏,一点一滴落得太慢,朱鹮焦急地踱步,脚步声中累积更多不安。穿堂风裹挟了酒精打在她身上时她冷得抖了一抖,往窗外看去,还在下雨。

雨浇出一汪泥泞,淅淅沥沥生长出不好的预兆。

白胡子的外国医生走出来,对上双写满凄惶的下垂眼,悲悯地摇了摇头,用蹩脚的中文告诉她还能见最后一面。

朱鹮霎然失声,飘忽着去他边上,看他密密眼睫铺在蜜色肌肤上,唇微微张着像个孩子,下巴生的坚毅,还有新生的绿色胡茬,她说不出话来,颤抖着抚上他的脸,想唤他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白天明费力地睁开眼,嘴唇动了动,朱鹮胡乱抹去模糊视线的泪,凑他更近些。

“阿朱,不要哭。”

“还记得我带你去西林禅寺吗?”

“我那时许愿,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现在,怕是不能了。”

朱鹮说不出话,尖尖犬齿割破下唇,洇出鲜红血珠。

“阿朱,你要,好好活……”白天明抬起手想如从前许多次那般去抚她发顶,举到一半却无力地垂下,瞳孔在朱鹮的哭喊中,渐渐涣散。

朱鹮只感觉心脏被无形大手捏紧,四肢百骸痛到几欲碎裂。

白天明被人推走,徒留她一人被抽去脊梁,身子贴在在冰冷的地板上,也像失去了温度。

朱鹮已经记不得之后怎么被陶公亮带到南礼别墅门前去,看着昔日葳蕤的庭院成了个破落门庭,二层小楼在轰炸中得以幸存却也千疮百孔。陶公亮附在她耳边道:“大日本皇军的野田中将对朱小姐的戏很感兴趣,邀请您过府一叙呢。”

嘶嘶吐信的毒蛇寒冷腥臭的气息那般浓烈,朱鹮一掌扇到他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气得全身颤抖。

陶公亮也不恼,冷冷笑开又转瞬收起,铁钳一般的手把朱鹮拎起,喝到:“带走!”

她是陶公亮通敌叛国的投诚筹码,现下失了白天明的庇护,朱鹮除却性命再无可依仗。

朱鹮被缚住手脚丢进车厢,一同丢进来的还有白天明为她定做的那套戏服。朱鹮用腿把戏服勾到自己身边,盯着发愣。

她这一生为压腿吊嗓子流过眼泪,为加入中国共产党雀跃不已,似乎是第一次被一个人捧在心上。

他要她好好活,可她的心里只有恨,除此之外惟余空洞,和再也哭不出眼泪的苍白。

对不起。她对着那色泽娇嫩的戏服无声翕动唇瓣。不知是为着白天明,还是为着爱了一生的戏。

她被两个卫兵架走,带到个身材短小的日本军官面前。

“这就是朱小姐?你们支那猪就是对艺术毫无欣赏力,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位艺术家?”

陶公亮对着他连连鞠躬,喝令手下给朱鹮松绑。朱鹮只是垂下头任凭摆弄,仿佛失了魂魄的提线木偶。

“能否请朱小姐为我唱上一曲?”

朱鹮带着冰冷的恨意直视着那恶心可鄙的杀人犯,不发一言。

陶公亮附在那个日本军官的耳边说了什么,引得那阴郁凶戾的毒蛇嘶哑难听地笑起来,掏出手枪指着她的头,另一只手一挥,几个日本兵涌上来架着她进了那日本军官身后的剧院里十平米见方的小房间,陶公亮手下的国军负责守着她。

朱鹮拥着戏服,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底只有一片清明。

偷枪。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拿了细细的毛笔慢慢地勾画,权当一边的士兵不存在。那士兵明显是个新兵蛋子,初时还拿枪指着她的头,却看她只专注地上油彩,何况一个女子没有什么威胁,自然也就懈怠了。

他腰间别了一把仿制的勃朗宁手枪,那是朱鹮的目标。

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主动地向那个士兵搭起话来,问他还有没有亲人健在。答曰家中有老母幼弟远在广西。朱鹮哀哀一滴泪将落未落,说自己无亲无故连爱人也枉死,又问他是不是真愿投敌叛国,做个亡国奴。那人又抬起枪指着她,却迟迟扣不下扳机,又挣扎一阵终于放下,颓然道不愿。

朱鹮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道:“你腰间的枪被我偷走,看管不利。”

那士兵惊惧,瞪视着朱鹮,却在她含了笑意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他看过太多双充满死气的眼睛,却不熟悉这样的神色,那里面写满了从容赴死的决心 。

“你娘和你的幼弟,绝不会希望你成为一个卖国贼,你合该是他们的骄傲和依靠,而不是耻辱。”

那士兵再没有犹豫,摸出手枪交给她,看着她把枪藏进堆叠的水袖中,用卡宾枪指着她的后脑一路穿过走廊。

舞台底下的座子都撤了,换了几张烟榻,日本军妓穿着层叠的衣裙跪坐为几个日本军官烧着烟泡。那些军官吸了有些时辰,一个个袒胸露乳软烂如泥。朱鹮克制住呕吐的冲动,让乐班子奏《霸王别姬》。

唱起时带着恨,唱着唱着便将这戏当做自己的最后一幕,直直入了化境,嗓子几乎挣出血来。她唱的是她受人白眼为人轻视的一生,唱的是但为玉碎决绝赴死信念。虞姬没有高贵的出身,除却纵死也要拚个朗朗清清的一颗心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自十八岁那年一腔热血涌流不息就只为这锦绣山河,她骨骼纤细却偏要顶起蜿蜒的历史长河,不是炮火淬炼出的又如何,她有铁骨照样为镰刀和锤头所在的那一面红炽热燃烧;没被枪管烫热过肌肤又如何,被踩到泥里的为着戏和遥远的黎明永远悸动永远不再低头!

台下的日本军官从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沉默无声,一名军妓捂住了嘴,两行泪蜿蜒流下。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她双手挽出个兰花吐萼,却无处寻剑,假作了夺剑的动作,去摸袖里的冷硬物事,黑洞枪口朝向坐于正中的野田中将,一枚子弹正正嵌入他的眉心。

场下随即大乱,无数枪口朝向她,滚烫弹道穿过她的心脏带走生力,流泻的红色冲散了体温和瞳孔。

重重倒地时眼前只剩下血红。

她没来由地想到,那瓶香水她这次也还是没能护得住。

底事罡风,乱捲春深处。剩得粉痕黏落絮。芳魂已返罗浮去。

她想,那盖子上栖的蝴蝶,大概也飞不远罢。

她错穿了杜丽娘的一身粉襦裙,却再也守不到下一个春天。

将军迟暮白须沾泪,游子身上血迹斑斑,街头白骨是春闺梦里人。

这片黄土,在一场荒芜里等一场春雨落下。

红色走廊作品(红地毯佳作山河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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