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5天的时间里，up主钟也棠的私信被女孩们的容貌焦虑占据，一些字眼频繁地跳出来：“嘲笑”“吓人”“自卑”“害怕”。
6月28日，钟也棠在网络平台上发出征集，希望能收集到100位女生的照片进行再加工，“面部或全身都可以，并且告诉我对自己的哪些部位焦虑或不满。”
私信一条接一条涌了进来。除了发送照片，许多女生还给钟也棠写了长信，向她倾诉自己因长相抑郁或被歧视的故事。
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女孩，在班里不会被叫名字，同学都直接叫她“年级最丑的女生”，没人愿意跟她一起玩，为了证明和她不是一派人，大家会故意嘲讽她。她说，“经常就会觉得下辈子要是可以不长这么丑就好了。”
钟也棠认为，这个选题本身就会让人感到悲伤，用阳光的风格做出来，“不要焦虑”“每个人都很开心”，是没有治愈功能的，“把真正痛苦的东西展示出来，反而是一种释然。”
7月15日，钟也棠将剪辑好的视频上传，取名为《当我收集200个女孩的焦虑做成艺术》。截至目前，这则视频在网络平台上的播放量约三百余万。
以下是钟也棠的自述：
【1】女孩们响应的程度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那几天，我收到的私信数量暴增。工作之外，我随时随地都在整理这些照片，手机没有开过别的软件，打游戏、看新闻，甚至聊天，都没干。我也没办法放下手机，吃饭的时候还在弄，如果有人突然跟我讲话，我会说稍微等一下，我要先把文字和照片保存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发布征集，女孩们响应的程度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初，我担心没有人愿意分享，打算留足一个月的收集时间。但征集到第3天的时候，已经超过100张了，而且还不断有新的女孩在发（照片）。我既想把大家都放进去，又怕会做不完，所以在第5天紧急叫停，按时间顺序选了前面200位女孩的照片。
其实我想做这个选题挺久了。2018年，研究生毕业之后，我成为一名全职up主。两个月前，我开始尝试把生活中常见的一些事物进行艺术再加工，做成有意义的东西，于是有了《废物美学》的系列视频。这个系列开始前，我在备忘录里把想做的主题都列了出来，女性的容貌焦虑就是其中一个。
创作的灵感来源于修正带。有一天，我在一则视频里看到有个小朋友正在使用修正带对作业进行涂改，突然觉得用它去修正文字、修正图片的感觉特别像我平时用修容的样子，我就在想，是不是可以把修正带和我们觉得自己身上不完美的部分结合起来，做成拼贴画，去展示大家的容貌焦虑？方向确定下来以后，我就发布了征集。
钟也棠使用修正带对照片进行二次加工。图丨受访者提供
【2】全身上下没有一个身体部位没被提到不满意
征集到的200名女生中，就我所知道的，年纪最小的应该还在读初二，年纪最大的已经研究生毕业，工作好几年了。有些女生是出国留学回来的，有些说自己从小就待在村子里。她们没怎么提过自己的职业，好像有老师，还有从医的、做法律工作的，不过我觉得更多的是大学生。
在平台上，每条私信限制200字，很多女生不够写，得分两三条发过来，每一条都满满当当。
有一个姑娘发的，我印象非常深刻。
最开始的时候，她给我发了一段文字，说自己对脸上哪些部位不满意，还有一个很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腿上的伤疤。但她只配了两张脸部特写的照片，没有展示她的腿。我问她愿不愿意发一张关于腿的照片，她说她去拍一下。照片传过来之后，她又连着发了好几条消息，“我这个伤疤真的很丑”“会不会吓到你呀？”“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告诉我，这是她做手术留下的疤痕。从照片上看，伤疤在膝盖的位置，大概有十几厘米长。我觉得这很正常，它不过是一条缝合的线，只是可能缝合的针数多了一点。但她却觉得伤疤像蜈蚣一样，很丑，她不敢露出来，即便是夏天也会穿长裤、长裙挡住，怕吓到别人。
这样的女孩还有好几个，有一个女孩告诉我，她平时不会拍照，如果一定要拍，她就会刻意避开自己的脸，她说，这是她唯一一张带脸的照片。
我点开了那张照片，是一张全身照。她穿着一条很长的制服裙，留着短发，因为是晚上，又在室外，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处从对面发出的光源，可能是拍摄时设置的闪光灯。
但是光没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整张脸都是暗的，只有身体有一点点亮。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她让黑暗把自己的脸吃掉了。
还有遭到了歧视的女生。有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妹妹，在班里不会被叫名字，同学都直接叫她“年级最丑的女生”，没人愿意跟她一起玩，为了证明和她不是一派人，大家会故意嘲讽她。“经常就会觉得下辈子要是可以不长这么丑就好了。”
其实我觉得很多女孩子都长得非常好看，但她们都会把自己骂得非常狠。她们会说自己的鼻子是猪鼻子，嘴巴是猪嘴巴，说自己的脸是月球表面，或者说自己长得像猩猩。脸上比较油的，说自己是猪刚鬣，颧骨高了一点，说自己是外星人……反正就是别人骂了她们的词汇，她们也会用来骂自己。
“我被谁谁谁说”这个句式，非常普遍地出现在了大家的私信中，健身教练、同学、前同事等都有可能成为这个“谁谁谁”。
还有些女生会注意得更细致，具体到觉得自己的头围比较大，或者脚踝不够直，斜方肌过于发达、没有直角肩等等。我感觉全身上下没有一个身体部位没被提到了。
这些女孩们在介绍自己的时候会说自己哪里都不好，但却会用很好的词汇夸我，说我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她们很希望自己能帮到我，会在私信的结尾小心翼翼地问：“我的照片会不会不符合要求？能不能帮得上忙？如果能帮得上就太好了，帮不上的话就给你添麻烦了。”她们还希望我越来越好，天天开心，也会祝福其他女生，“希望所有别的女孩子们都可以不要焦虑，可以爱自己。”
【3】“修正”到最后，大家长得都差不多
为了更清晰地观察到女孩们对自己身体不满意的部位，我在征集的时候提出，希望大家可以把p图前后的两张对比照片发给我。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很多人都说p前的照片找了很久，因为通常她们p完之后就会立即删除原图，不想再见到（原图中的自己）。
很多女生都觉得自己不符合主流审美。200组的对比照片看下来，基本每个女孩子都会瘦脸，再瘦的女孩子也要瘦脸，而且都会把眼睛放大，还会美白、磨皮等等。
在体型方面，大家都会把身体p瘦一圈，甚至有女生觉得自己手指太粗，就会把手指p细。有一点很奇怪，长得很高的女生会在p图的时候故意把自己变矮，想显得幼态一点，“因为感觉大家都喜欢幼态的”。但是长得比较矮的女孩会把自己的腿拉长，“因为感觉大家都喜欢腿比较长的”，就是怎么都不行。
总体来看，大家p照片的标准，就是脸小、眼睛大、鼻子小、嘴巴嘟嘟的，是那种互联网上认可的美女，比较可爱、幼态的那种，很瘦，皮肤很白，很精致。
但我觉得大家在网上看的图片、视频，都是靠优秀的打光和后期在加持，再加上化了妆，所以每个人看起来都好漂亮，其实去掉这些，每个人都是有瑕疵的。我特意在这则视频里加了一个自己素颜的镜头，我觉得跟精心化完妆之后的自己差得挺远的，就是想告诉大家，其实视频里面看到的博主也都是打磨过的。
根据女孩们平常的p图要求，我会用修正带在她们p前的照片上进行“修正”。
她们要瘦脸，我就在脸部的下颌线打两道修正带之后，再用手去把它抠成两条粗细不一的线，就像修容一样。如果她们希望眼睛增大，我就用修正带在眼睛上画一条上勾的道，再抠得很细，它就会像一条白色的眼线，眼睛看起来就会变大。有些女生觉得自己鼻翼太大，我就在鼻翼的位置用修正带画爱心，把它遮一遮，要是想增发，我就在头上画顶帽子，或者也通过画爱心的方式把发际线露头皮的部分遮掉。
可是“修正”到最后，我觉得原本比较有辨识度的部分都没有了，好看的丹凤眼变成了大眼睛，本来有一点点方、但很高级的脸型，变成了小尖脸，大家长得都差不多。
“修正”之前，我要找他们是谁，很好找。“修正”之后，确实不太好找了，我就只能说“帮我递一下刚才手部修得更多一点的那一位”。或者用衣服去区分，“穿蓝色衣服的”“穿红色衣服的”，没有办法说得更多了。
【4】让你在人群中熠熠发光的，正是你渴望修正的不完美
这次一共有4个人参与视频的制作。我负责写脚本、剪辑、调色和写最后一句文案总结，拍摄时的光位和机位也由我来定，早在征集之前，我就已经把脚本写好了。有个摄影小伙伴负责按相机，另外有一位小伙伴专门负责最终成品的照片的拍照和修图。我找了一个实习生和我一起做道具和最终的装置成品，由于时间比较赶，这次贴照片的时候有一半是全员一起贴的。
除了成品以外，这则视频中还有很多创意画面，整容、啃白菜、把时钟对应的时点变成食物、吃药呕吐、往手上刷白色油漆等等，我给每个镜头都赋予了含义。
有一个关于芭比娃娃的画面，我当时去买了很多个芭比娃娃的头，在视频中把她们堆叠起来，遮盖住我的脸。我们小时候总觉得芭比娃娃好完美，当只有一个芭比娃娃的时候，你会觉得她很漂亮，但那么多相同样貌的芭比娃娃堆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其实就非常的一致。
还有吃头发的那一幕，我是真的剪了自己的头发放到嘴里。大家都说“吃什么补什么”，我有一天早上梳头的时候，看到掉落的头发，我就会想吃什么能补头发呢？可能“吃头发补头发”吧，然后就有了这一幕，就是很离谱的想法。
往头上涂墨水的那个镜头也让我记忆深刻。我不记得是在电影还是新闻里看到的了，一个人去约会之前，觉得自己头发少，又没有假发，就用墨水涂，没想到后来下雨了。其实算是比较夸张的做法。与之相应的代价是，涂完墨水后，我洗了三遍头，还是没能把墨水味去掉。
包括我的视频里有很多后期配上去的文字，其实最初的脚本里是没有的，是我征集的时候看到了大家在私信里说的话，觉得难受，就把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放上去了。
成品出现在视频的最后，长度在3米左右，宽约2米，我用照片中被“修正”过的白色部分拼成了一个女生的侧脸。在这张脸上，我用16种国家的语言写满了“焦虑”这个词。其实我一开始没有想要这么做，也是当时真的被感染得太焦虑了，我想着那就书写很多很多遍“焦虑”。光是写这个，我就花了4个小时，第二天拍摄的时候，我的右手已经不能动了。
作品完成之后，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到修正带的白色部分，也对应了我在视频末尾放的那句话，“让你在人群中熠熠发光的，正是你渴望修正的不完美。”
最终的成品照片。图丨受访者提供
【5】把真正痛苦的东西展示出来，反而是一种释然
视频发出后，有些响应了征集的女孩找到了自己的照片，觉得很开心。还有的会给我发私信，说没想到有自己的特写，很高兴参与了这一期内容，也看到了很多跟她有同样焦虑的人。
我还收到了一些没有参与征集的女孩的私信。她们表达了对我的视频的喜欢，说视频很真实，也会向我倾诉一些自己的容貌焦虑，有时候这些焦虑影响到了她们的日常生活。
在评论区的留言里，我提到“我们经历着同样的焦虑和自厌，千百张嘴说着同一句话：我不完美，怎么办啊”，这个“我们”，当然也包括我。
我也会有容貌焦虑，我觉得自己的法令纹很深，甚至会焦虑我的发际线上面有一块地方少了两个毛囊。
腿是最让我觉得焦虑的部位。以前我是不太敢穿短裤和短裙的，我觉得自己的腿太粗了。朋友也会开玩笑叫我“小粗腿”，虽然是玩笑，但是会进到心里，所以后来就不愿意穿。直到读研的时候，可能因为当时是在美国念书，我发现身边比我胖的女生也在穿，我就觉得无所谓了。
不过跟我对事业、对生活的焦虑相比，容貌焦虑其实都不算焦虑了。我会担心视频里有没有做得不好的部分，日常生活中的为人处事有没有做得不当的地方等等。我也知道女孩子们的焦虑肯定不仅限于容貌，她们也有各种不同方面的焦虑，只是因为这一期主题我用的是照片，没有办法去体现大家的学业和职业焦虑。
有一些人在看完视频后会觉得有点害怕，也有人用到了“恐怖”这样的词，这些评价我都看到了。其实我自己蛮喜欢这种细思极恐的感觉的。因为这个选题本身就会让人感到悲伤，我觉得用阳光的风格做出来，“不要焦虑”“每个人都很开心”，是没有治愈功能的，把真正痛苦的东西展示出来，反而是一种释然。
在评论区里，获得点赞数最多的是一个参与了征集的女孩，她觉得自己被视频里的最后一句话治愈了，在留言的结尾，她写道：“其实我也很棒，我也可以成为别人的月亮。”那一刻，我觉得我做的这则视频有意义了。
九派新闻记者 彭茸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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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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