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少时见过一幅杨椒山的诗帖,诗帖的内容早已忘记,但那淋漓飘逸、毫无馆阁气的书体,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听长辈讲,杨椒山是明朝的大忠臣,后来读了《明史》,才深知他是一位极有气节的忠臣义士。

作者:朱小平

杨椒山是河北容城人,名继盛,字仲芳,椒山是他的号,因他忠贞刚烈、不畏权奸,被后人尊称为“椒山先生”。三十二岁时,杨椒山考中进士,初入南京吏部,三年后调升北京兵部车驾司员外郎。此时正值嘉靖帝在位后期,这位懒惰的皇帝迷信道教,只图成仙,竟然二十年不见朝臣,在西苑深居不出,朝政尽悉落入大奸臣严嵩之手。严嵩与其子严世蕃狼狈为奸,不顾北有俺答侵扰、南有倭寇犯海,一心敛财纳贿、结党伐异、擅政专权,朝中正直之士无不对此深感忧虑和愤恨,先后有敢于直言的“八言臣”奋起上疏,其中第一位便是杨椒山。

明朝著名五绝(绝命诗墨迹仍保存在后人手中)(1)

北京宣武门外大街达智桥胡同12号杨椒山祠的文物保护标志牌

杨椒山初到北京兵部任职,正赶上向严世蕃行贿才当上大将军的仇鸾不敢与俺答作战,仇鸾与俺答妥协,建议互开马市。杨椒山当即上疏“十不可五大谬”严词反对。在严党的诋毁下,他获罪下狱被击一百棍,并被刑具掰断了手指,又在出狱后遭贬谪,到甘肃临洮狄道县任典史。不到一年,马市的真相败露,嘉靖帝自觉冤枉了杨椒山,特旨将他调升山东诸城知县,一个月后又调到南京户部任主事,再后来升任刑部员外,马上又转任兵部武选司郎中,不到半年,他竟连升四级!武选司郎中主管武官的考铨升迁,在兵部里被视为肥差,杨椒山完全可以凭此职位发财升官,但他全然不考虑“皇恩浩荡”和前次上疏的后果,到职未满一月便写成《请诛贼臣疏》,痛斥严嵩的“十大罪”“五大奸”。在起草疏稿时,他的亲朋好友都百般苦劝,但杨椒山决心效仿夏商时进谏遇害的忠臣龙逄、比干,果真受到比上次更残酷的大刑,并被投入死牢。严嵩指示党羽欲将杨椒山绞杀,但嘉靖帝“犹未欲杀也”,将他囚禁三年。初入狱时,好友曾托人密送蚺蛇(即蟒蛇)之胆,谓此可止痛,杨椒山得知后慨言道:“椒山自有胆,何蚺蛇为!”明朝监狱最为黑暗,杨椒山在狱中经受严刑拷打,骨折皮破,严党爪牙竟断绝医药之治,他便打碎瓷碗,用瓷片刮去溃烂的腐肉,将刮不净的筋扯断,狱卒见后战颤不已,而杨椒山却“意气自如”。那份“意气自如”还体现在临刑之际——他将狱中所书年谱、给妻儿的各两封遗书还有狱中诗作交付其子,这是怎样一种从容不迫?所谓“视死如归”,并非所有仁人君子都能做到。

杨椒山入仕仅五年,其间七易其职、六赴任所、一地贬谪、两次入狱,最终遭严党杀害,就义时年仅四十岁。临刑前,他曾写下两首正气淋漓的叠韵绝命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度高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他就义时,观看行刑者无不涕下;他就义后,许多读到此诗的正直之士,无不为之痛哭失声!

杨椒山到北京兵部任职时,住在宣武门外达智桥松筠庵,他起草弹劾严嵩疏稿的书房,被后人尊称为“谏草堂”。为纪念杨椒山,后人于乾隆年间将其故居松筠庵改祠以祭,后经道光年间法名为心泉的和尚募捐重建,成为北京最值得瞻仰的名胜之一。而杨椒山弹劾仇鸾和严嵩的两道奏疏遗墨,由浙江海盐人张受之手摹勒石。张受之是镌石名家,布衣一生,但敬仰杨椒山的人品,来松筠庵精心摹勒疏稿墨迹于石,疏稿刻就,竟死于庵内,令人痛惜。同为海盐人的沈炳垣写下《杨忠悯公谏草亭落成纪事》,感慨“张君劲铁笔一枝,惜不镌公临死诗”,这是说杨椒山的绝命诗虽然没有勒石于碑,但“腥云漉漉璧上喷,丹心万古振聋疲”,能流芳青史,被后人永远传诵!

松筠庵西南隅有一座八角攒尖顶亭,大概也是心泉和尚募建的;尽管心泉和尚是出家人,也是杨椒山的崇拜者。此亭被后人称作“谏草亭”,张受之镌刻的杨椒山疏稿墨迹碑就立于此处。而何绍基所题“谏草堂”匾、“正气锄奸”匾、“不与炎黄同一辈,独留青山永千年”的楹联等,据说上世纪末有关人员考察时尚存。松筠庵内还设有杨椒山神像,凡来京会试的举人,皆至此拜祭。清廷的一些官员士大夫也常于此地雅集,留下不少充满感情的诗赋,如清代尤侗访谒谏草堂的一首五律:“谏草留遗石,年年化碧痕。悲风吹古树,大鸟叫裥门。青史平生事,内楹故国恩。永陵北望在,流涕向黄昏。”颇值得一读。如有人搜集、编辑一部《明清咏椒山祠诗》,还是很有文史价值的。

戊戌维新的领袖康有为、梁启超,也是在松筠庵召集入京会试的举子出发去“公车上书”的。革命先驱李大钊是河北人,他非常景仰杨椒山,也常在此地进行革命活动。他最欣赏杨椒山的名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将联中的“辣”改为“妙”,以此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杨椒山的这副对联名气很大,我以为是他在北京时写就的,后来才知道是他被贬至甘肃临洮狄道县当典史后所写;虽然位卑受厄,他却胸襟不改。杨椒山遇难后,临洮人也在当地修建了一座椒山祠,是为纪念,1937年顾颉刚先生赴甘肃考察教育时,曾到这座祠参观。“丹心照千古”,不知临洮的椒山祠尚在否?

为何当地人会建祠以祭?古代的仁人志士为官彰显忠义,哪怕被贬谪至边荒烟瘴之地,仍会为当地百姓做好事、做善事,真正做到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据《明史》,杨椒山任典史时还不到四十岁,“其地杂番,俗罕知诗书,继盛简子弟秀者百余人,聘三经师教之。鬻所乘马,出妇服装,市田资诸生。县有煤山,为番人所据,民仰薪二百里外,继盛召番人谕之,咸服曰:‘杨公即须我曹穹帐,亦舍之,况煤山耶!’番民信爱之,呼曰:‘杨父’”。杨椒山卖了自己的乘马和夫人的服饰,开办超然书院,资助乡里的穷苦后生入学,怎能不受百姓的“信爱”?要知道,典史是知县的副手,可做事,亦可无为,但杨椒山不因贬谪而怨愤,仍施泽百姓,所以当地百姓包括少数民族为“杨父”建祠,是发自内心、理所当然的行为。至今临洮还有以“杨父”命名的“椒山街”“椒山中学”“椒山社区”等,足见人心所向,不可磨灭。除了北京和临洮,保定也有杨公祠。杨椒山是否去过江阴,我并未考证,但江阴人也敬仰他,在江阴兴国寺原址的兴国园内,建有一座四角攒尖的椒山亭。

报刊上写杨椒山的文章不少,但极少提到他被贬后为当地百姓做的好事,更罕见提及他的夫人张氏。杨椒山被贬到荒远的甘肃,张夫人本可以不从夫去受苦,但她心甘情愿相随。她还拿出自己的衣服首饰,让夫君帮助当地的孩子接受教育,可见是一个明理贤惠之人。更令人钦敬的是,张夫人不仅明理贤惠,还凛然刚烈。听到已在狱中三年的夫君被严嵩浑水摸鱼,在杀张经、李天宠案时夹带上奏,奉旨“勾决”后,毅然伏阙上书嘉靖帝:“圣明不即加戮,俾从吏议,两经奏谳,俱荷宽恩。今忽阑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臣仰唯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垂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虽远御魑魅,必能为疆场效死,以报君父。”可见张夫人对夫君的深情,为挽救夫君性命不惜代死之志。只可惜按明制掌管奏疏的机构是通使司,已经被严嵩安插的走狗控制,上书不幸被封拦。可怜张夫人的一片赤诚肝胆!

很多年前,我读过杨椒山后人写的一篇文章,谈及杨椒山的绝命诗墨迹仍保存在后人手中,其中一个字与流传的诗句不同,是不是“平生未报恩”的最后一个字为“国”?岁月荏苒,具体已记不大清了。而杨椒山的遗书真迹至今完整地保存在河北省容城县档案馆,并附有自刘墉至民国一百二十六人的题跋,不可拜观,只能心诵“一纸家书五百年”!

杨椒山曾为杨氏宗祠撰联“是何意态雄且杰,不露文章世已惊”,颇显旷放胸襟。我去过河北的不少地方,但从未到访杨椒山的故里。据张伯驹先生所编《春游琐谈》,定兴北河店南有石桥,桥侧有杨椒山读书处,不知是否安在?能去体验“读圣贤书,庶几无愧”的境界,诵一诵他的绝命诗句“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令人回味和向往。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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