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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农民剧照(我爱农民老木第九回)

我爱农民剧照

(网络下载 转载 作者韩小元)

吃完饭,准备给老木写对联,来了个剃头匠。

剃头匠姓罗,乌岭沟村的人都叫他罗老栓,是乌岭沟村一带,方圆几十里的剃头匠。天一亮,罗老栓便在老伴的目送下,噗哧噗嗤扇着脚底板,肩扛小木箱,腋挎黄布伞,在“妹子那年刚十八,二十的哥哥深爱她,唉呀现在就出发,一顶花轿抬到家。”的山歌声中,开始了新一轮理发的征程。

老木早已把椅子、毛巾、热水准备好。

罗老栓很是健谈,他一边给老木剃头,一边讲他沿途的趣闻。这时,我竖起耳朵,小心听他讲了个什么“积积攒攒,买了一把伞,黄风一吹,一光杆。

罗老栓走后,我说,这个罗老栓,真有意思,像个说书先生。

老木说,他呀,厉害着呢,肚子里的东西堆得像座山,怎么倒也倒不完。见我来了兴趣,老木告诉我,小时候,他就喜欢听罗老栓讲故事,每次给老木的爷爷理完发,要走时,他总急得号啕大哭,恋恋不舍地拉着罗老栓的衣角。有时要跟着他走上那么一里路,缠着他再讲一个故事。罗老栓讲累了或讲完了,就劝老木回去,如果老木还舍不得走,罗老栓就会下逐客令,老木再不走,罗老栓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编织袋威胁老木:再不掉头,把你装进去卖给西山岭的黑蛋(一个专门用石块掷小孩的疯子)。

这时,老木一边怏怏地往回走,一边回头大声地喊:“木、瓦、窑、石、漆(匠),出家门,回来满脸须”。

罗老栓听了,也不恼,过上一个月又带着奇闻逸事转了回来。

于是,老木又缠着他,跟着他跑,老木童年的时光就在罗老栓讲不完的故事中飞逝。后来,老木去了山里的学校读书,每到爷爷理发的日子,他便从学校逃回家,说是为了理发,其实是想听罗老栓的故事。那时,老木识了字,每听完一段奇闻逸事便在方格纸上记下来,再拿回学校讲给小伙伴听。可以说,是罗老栓给了老木最初有关民间故事的启蒙。

接着,老木考取了大山十几里开外的乌山中学,每星期只能回家一次。他与罗老栓见面次数少了。有时周末回来,也能恰巧和他照上面。罗老栓一边用熟练的技术为老木的父亲挑着耳朵,一边亲热地打着招呼:哎哟,大伢子回来了。来,剃个头。

这时,老木会急得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剃了同学要笑话。

理完发,我给老木写了对联,老木在厨房给对联打着浆子。

我写的上联是:开开心心做自己;下联是:幸幸福福过大年,横批是:老木吉祥。

我说,老木,晾干再贴上吧。

老木接过对联,仔细端详着,端详了很久,才满意地放下,不停夸我不愧是教书先生,字写得真是好!

老木拿出了梯子,把对联贴上,皮皮在一旁大喊着歪了歪啦。

我趁着他们贴对联的时候,走出门外,

“小元兄弟。”

转身,一个四十多岁样子,穿着花纹大襟袄,留齐耳短发,脸蛋圆圆的女人冲我挥手。女人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携裹着一股风,不一会儿,就来到我跟前。

定眼一看,是六嫂。

许是风吹的缘故,六嫂圆圆的脸有些红润,六嫂说:“正要去找你和老木哩,没寻思在这儿碰上了!”

六嫂是过来请我和老木吃饭的,老太太的寿宴。

看见六嫂,我突然想起昨晚,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说:“六嫂,昨晚你想说什么来着?”

六嫂看了我一眼,明白过来,她躲躲闪闪、支支吾吾,见我执意想知道,她还是开口了:“也没什么事,就那天去镇里赶集,老木叫我捎些红烧肉给你。六嫂我忘了……小元兄弟,六嫂可不是存心的,搪瓷缸装在黑布口袋,黑布口袋放在六嫂的担架筐里,筐里还有呢!”

一惊:“红烧肉?”

“是啊,红烧肉,老木炖的,炖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送我家来,说是要我捎给你。”

“他自己咋不来?”

“来不了!”

“咋了?”

“那段时间他生病了,都好几天了,一直挺着。”

我疑惑地看着六嫂。

我不大相信老木会生病,应该说,是根本不信。老木的身体和韧性我知道,他怎么会病得赶不了集呢?他的身体多么强健啊,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儿,像牛一样,永远也不知疲倦。

突然,我就想起那次,漂亮女同事来探望我,老木也是拎着个黑布口袋,鼓鼓囊囊的,想必装的就是红烧肉。

这么想着,我心里的感动又一次涌上来,似一根柔软的针,使劲往自己酸痒的地方扎去。

我赶紧冲六嫂笑笑,“没事的。的”

扭头,急匆匆的,走了。

六嫂在后面跺着脚喊:“哎,小元兄弟,别走,上六嫂家吃饭去……”

“不用了,谢谢六嫂了,回吧!”

终于要离开乌岭沟村了。

回镇的路上,老木一直送着我。

临走前,好不容易,我和老木穿戴整齐了,互相瞅瞅,看看捂严实没。老木把我的帽子往下拉拉,我给老木扣上衣襟最下面的扣子,顺势扯上了他的袄袖子——这种家常的体贴,是我一直朝思暮想的甜蜜细节。

俩人出门,迎着日照,土路的雪地上,两溜脚印,一大一小。

由于是土路,有冰渣,道儿滑,老木把我更紧地拽在自己身边。

起初,一路无话,那两溜脚印却挨得更近。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向老木提起红烧肉的事儿。我问老木,同事探我那天,是给我送红烧肉吗?

老木说:“提啥呢,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可你生病了!”

“没事,我身体结实着呢!”

“是感冒吗?发不发烧?”

没有,就是有点迷糊。”

“那就是发烧了,烧晕了才迷糊。”

“没那么严重,我现在不是挺好吗?”

“老木,对不起!”

“小元,说啥呢,对不起可不能随便说。”

“对不起!”

“你看你!”

“你是因为我才生病的。”

老木不说话了,老木不说话,我就知道我一语中的,说到了他的委屈处。他肯定是因为我,因为我不和他打招呼,故意抓着女同事的手,头也不抬,高傲地走了——本来,老木是来给我送红烧肉的,后来只有拎着搪瓷缸,凄凄然回家,接着病倒了。

这么想着,我抓起了老木的手,心疼地说:“老木,好了,别送了,回去吧。”

老木回抓我的手:“没事,再送送,送到前面就好了!”

“回去吧,今儿天很冷!”

“再送送,前面就好了!”

“回去……”

“再送送……”

你一句我一句,我们又走了好远好远。

互不相让之际,来了辆小皮卡车,司机停车,探出脑袋喊:“老木,来,上车!”

“哦,是老金啊,赶集去?”老木热情打着招呼,“不用了,你走吧,咱俩走着去就行!”

“金大哥好!”

真是奇怪,我竟脱口向他打起了招呼。

人在幸福的时候,会善待身边的一切事物。突然发现,我现在没有任何烦恼,开心得就像两只手里都抓着一大把糖葫芦的小孩一样。

我感到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美好,阳光美好、空气美好、大马路美好、小皮卡美好,小皮卡里面的老金尤其美好。美好的让我禁不住露出笑容,张嘴就热情洋溢地冲老金打起了招呼。

这个老金,我是认识的,元旦老木杀猪,他来了,老木给他敬酒,他豪爽地端起碗就喝,喝完酒一个劲儿夸老木:行,有本事,杀了大肥猪,还结识了城里的教书先生!

显然,老金有点受宠若惊,他没想我会主动问候,脸上甚至还堆着笑,洋溢得像团火。

老金跳下车,粗糙的大手拉着我的胳膊,用更大的热情回敬我说:“咦,这不城里的教书先生吗?来来来,上车,老哥送一程。”

老木向我眨了眨眼,使使眼色。我却没有领会,我说:“老金大哥,谢谢啊,你真是好人!”爱屋及乌,在我眼里,现在只要是老木认识的人,都是好人。

老木又说:“老金,你走吧,反正也不远,咱哥俩儿走走就到了。”

老金说:“哎呀,来来来,上车吧,走路多费力气,天还冷!”说着,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架上了车。

老木本来是抓着我的手的,执拗不过,只好松开了。

老金在前面开车,不停问这问那,和我天南地北说着话、唠着家常。我和老木坐于后座,我一边恩哦啊的回应着老金的问话,偶尔还故作惊讶地问:哦,天啊,老金,你家的猪都有三百斤了,咋还不杀呢?

老木则一声不吭,紧紧抓着我的手,力度大的惊人,我想拔出来,他非但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

到了镇上,下车,老木似乎有点不开心,老木说:“小元,本来,哥是想陪你走到镇上。”“你背着包,不累?”

“不累,以前买小猪崽,我一气背到家,一站脚不歇。”

“我心疼你。”

“我是寻思陪你多走一会儿!”

“下次,下次咱俩走着过来,走着回去。”

“有下次?”

“当然。”

老木心情好转,孩子般,释然笑了。

时间还早,老木强行把我拉进了一家小面馆。

老木说:“小元,吃碗面再走。”

怎么会饿呢?年都过完了,团圆饭也刚吃完,豆腐、炖猪肉,笨鸡,面糕、蒸佛手、酥白肉,老木接二连三换着花样做给我吃。

老木说:“不饿也得吃,你还得坐好几个小时的车呢!”

我说:“要不,你吃,吃饱了好赶路回家。”

老木说:“我不碍事,小元,你得吃点。”

我说:“不想吃!”

不是不想吃,是真不饿,这几天,老木把我当菩萨供着,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还喝中药、人参鸡汤啥的。

老木说:“那,我也不吃,哥饿着走回去。”

我一听,急了,忙说:“那,咱俩儿要一碗,一起吃。”

小面馆里,我和老木面对面坐着。牛肉面上来了,很大的一碗面。

一碗面,老板只给了一双筷子,一只汤勺。没办法,我和老木,一个用筷子,一个用汤勺。一个吃面,一个喝汤。

小木桌,又小又窄,我和老木几乎脸对脸,头碰头。老木喝着汤,我吃着面。我说:来,该你了,你吃两口。

老木说:不急,我在喝汤呢,你再吃两口。

我呼啦呼啦,就一气吃了好几口,把碗一推,说,好了,你再不吃,我就不吃了。

没办法,老木只好接过筷子。

老木吃着面,我喝着汤,老木说:“小元,喝点辣汤好,驱寒,抗感冒。”老木是怕我坐车睡着了,担心我受风寒。

老木吃面真慢啊,筷子一夹,两三根,不像我,一夹,夹一大坨。吃的时候,也不像我,滋溜一下,半陀进嘴了,他是一口一口,啜着进去了,像大病初愈的病人进食。这么个山里大男人,竟这么吃面,真难为他了。

没吃几口,他就捂着肚子,装着很饱的样子,还故意打了个响隔:哎呀,真饱,撑死我了,小元,该你了。

我很无奈,只好把汤勺给他,接过了筷子,又吃起面来。也许是因老木的退让感动了我,加上和老木头碰头这么亲热地吃,原本不饿的我竟把这碗面吃了一半。

面渐渐少了,汤也渐渐少了,一个大鸡腿突然出现。

先是老木,惊喜地叫了一声:“嘿,有鸡腿!”

我也惊喜地叫着:“是呢!”

说完,谁也不动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老木说:“小元,这鸡腿你吃了,你道远,身子骨刚恢复。”

我说:“不,得你吃,你还得走着回家,累!”

“你吃!”

“你吃!”

“还是你吃!”

“还是你吃!”

“说了你吃!”

我们推呀推,后来,面没了,汤没了,大鸡腿却还在碗底,像根小小的棒槌,随着我们相互推碗的节奏,一晃一我说:“要不,再加一个,咱俩一人一个!”

老木:“一人一个,怕是吃不了,浪费!”

我说:“那,咱俩一起吃,一人一口?”

老木点点头,说:“行,小元先吃!”

我说:“不,老木,你先吃。”

木说:“小元,还是你先吃,哥嘴大,一口下去,就剩下骨头渣渣了!”

我说:“我的嘴也不小,一口下去,怕是骨头渣渣也没了!”

老木说:“要不,咱俩敲杠子,谁赢了谁吃!”

“好!”

“一言为定。”

老木拿起筷子敲着桌子,喊杠子打老虎。每每这时,他的节奏总是快一步,输给我。

我吃着大鸡腿,恩,突然,我皱起了眉头,把筷子伸进嘴里掏着。“小元,咋了?”老木把头伸过来看。

“碎骨塞牙缝了。”

“我看看!”老木起身,不顾面馆还有他人,捧过我的脸。我靠在老木的胳膊弯里,大张着嘴,有一线口水顺着嘴角滴了下来,老木用宽大的手掌抹了抹,就着窗外射入的太阳光,逐个牙查看过去。

“恩,找着了,是这个吧?”老木用筷子敲敲那颗牙。

我闭着眼睛体会一下,点点头,含混地“恩”了一声。

老木咚咚咚跑去柜台问:“老板,有针吗?”

老板疑惑地看着老木。

老木解释说:“恩,是鸡碎骨,塞我兄弟牙缝了。”

老板娘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在抽屉翻出针板,抽过一根针来。

张开嘴,老木手里的针就伸进去了。一别,一挑,拿出来。我嘴里一下又舒服了起来。

还针时,老板娘在嗑葵花子,许是葵花子壳的细小边缘也卡在牙缝了,老板娘说:“哎哟,痛死我了,快,也给我挑挑!”顺手就把老木还给她的针递给了老板。

老板拿起针,就着柜台灯泡的亮,一针捅了过去。

“哎哟!”老板娘叫得更厉害了,嘴角一仰,血丝从牙缝渗出。

“你个死鬼,没个轻重,瞅瞅人家,多细心……”

老板委屈地争辩:“咋能比?人家手细气!”

老板话刚落,我和老木相互对视了一下,会心一笑。

我笑着说:“老木,人家夸你手细气呢?”

老木憨憨着:“瞎说,哥是庄稼人,庄稼人的手哪有细气的!”“我看看!”

“真要看?哥手糙得很!”老木笑着伸出了手。

我端详着了老木的手,一双粗大的劳动人民的手。老木说的对,他是庄稼人,庄稼人的手并不细气,因为老木的家乡不细气。家乡的一切都是粗砺的,坚硬的,土、风、雪、山岭、庄稼、手。但老木的心是细气的,是柔软的,就像一枚椰果,被一个叫韩小元的人剥离了坚硬的外壳,只剩下柔软的内心。

付帐时,老木争着去,老木说:“小元,哥知道你挣得多……就这一回,啊,小钱儿,就这回!”

我只好作罢!

去卫生间时,老木在门外等我,看见老木,想起鸡腿的事儿,我问老板:你明知道我们俩人,咋不多整一个,怕我付不起钱?”老板又是一脸委屈,指着门外等候我的老木说:“说啥呢,他也没说要整俩儿啊!”

“你是说,这鸡腿是他特意加的?”

“当然,两块钱一碗面还加个大鸡腿,我早关门了。”

“那,加鸡腿呢?”

“三块!”

走出小面馆,我问老木:“这面真好吃,多少钱一碗?”

老木顿了顿:“恩,两块吧,我没细瞅,找了钱我就往裤兜里塞。

我说:“你翻兜瞅瞅,别多付钱了。”

“两块,是两块!”老木坚定地说。

我没再坚持,别过头,不说话了。

出了小面馆,外面下起了雪,雪花飘落成了棉絮末,落到脸上,点点滴滴的湿凉。

“老木,以后干活注意点别累着了,天气逐渐凉了。身子骨要紧!”

老木掖了掖我的衣领:“小元,我不是个怕吃苦的人……我也没觉着苦,我现在很开心!”

老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塑料袋裹好的东西。

我问:“啥东西?”

“冻梨,留着车上吃。”

许是辣酱面太辣,有点渴,我拿起冻梨就往嘴里塞。

老木注视着我,问:“好吃吗?”

我说:“恩,好吃,很甜儿。”

其实,冻梨真的很冰,咬一口,有一种冻彻心骨的感觉,我问老木,一路上,你就这么揣在兜里?老木却说不沉。

我说:“是不沉,冷!”

老木笑了:“没事,塑料袋包着呢!”

我咂了咂满是冻梨香的嘴,虽然牙根发冷,可确实好吃,吃在嘴里,甜丝丝的,我的心,也甜丝丝的。

起初,老木没说话,顿了顿,老木说,他每年都会冻很多梨,今年由于收成不好,梨少,没冻上几个,这几个还是东藏西掖,没被皮皮找着,才得以留下来。老木问:“小元,没吃过吧?”

“恩,没有!”其实,我吃过,但没吃过这么好吃,味道这么纯正的冻梨。

我正津津有味的吃着,偶尔抬头,突然感觉老木不动不静,直直地盯着我看,我吓了一跳,问:“老木,咋了?”

老木还是一直盯着我看,看了好大一会儿,居然回答说:“小元,你吃冻梨时的嘴很好看……寻思你就没吃过,我路上还一直在寻思你吃冻梨的样子呢!”

我停止了咀嚼,突然,一股说不出的感动涌入喉头,我赶紧岔开话题:“恩,好吃,真好吃,老木,还有吗?再来一个!”

老木笑了,还是看着我,晃着脑袋,不好意思偏了颈脖,偏颈脖的同时,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兜,掏出的瞬间,真又掏出一个黑黑的东西,刚掏出来,便故意用大手紧握着。

“老木,你真还有啊?”我惊喜地叫起来,把手伸了过去。

老木却不把手打开,紧攥拳头,微微笑着。

“打开,我看看!”

老木还是紧攥拳头,不说话。

“打开呀!”我掰起了老木的手。

老木的手很厚实,劲儿还大,根本掰不动。掰了很久,老木才故意慢慢摊开大手掌,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手指莲花里,一看,却不是冻梨。

“什么啊这是?”我问。

“核桃。”

“核桃?”

“恩!”老木笑眯眯地把放开的手掌伸到我面前。掌心里,一枚硕大而坚固的核桃,像一颗黑色的巨大玛瑙,随着手掌晃动的节奏,缓缓移动着。

“能吃吗?”

“恩,能,补脑!”

“太硬了,剥不开。”

“我试试。”老木双手紧握核桃壳,猛然发力,核桃竟真奇迹般裂开了,桃仁就像两片晶莹的糖果,被黑色的桃壳包裹着。

“老木,行啊你,力气真大。”

老木得意地笑着:“小元,尝尝?”

“还是你吃。”

“不尝尝?”

“太少了,你吃!”

“来,尝尝……想吃啊,回来后哥家有的是。”

“恩,好吃,很香,咋就带了一个?”我张开嘴的同时,把另一瓣往老木嘴里塞。

“我也没成想掏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老木吃着另一瓣桃仁,像是很回味的样子。

我发现,被老木用力摁开的两瓣核桃壳大小几乎一样,而且没什么损坏,我就感觉太奇怪了,把两瓣核桃合并在一起,于是,一个完整的核桃便出现了。

“老木,你也太神了吧。”我盯着核桃壳看。

老木笑着,笑了一会,他才凑过来,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吧,中间有道裂缝呢!”

“那也不容易,一点也没碎,寸劲儿用得正好!”我还在盯着这两瓣几乎一模一样的核桃壳看。

“老木,拿着,这壳咱俩一人一半,随身带着,不许丢了。”我调皮地说,“要丢了,我怕是回不来了!”

老木接过那瓣核桃壳,像革命人士接到了特殊任务,重重点头,严肃而认真地表态:“恩,一定保管好!”

终于上车了……

我回头冲着老木挥手,大喊:“老木,快回去吧,过完年我就回来!”

“哎!”

老木欢快应着,拢拢衣领,抹抹脸,咧嘴,笑了。

车徐徐远走。

透过车窗,回头,看见白茫茫的大马路上,有个小黑点,那是穿着黑棉袄、黑棉裤的老木在凝望。

起风了,一望无际的雪野的尽头有袅袅的白雾,雪扬扬洒洒,好象老木的泪花,在风中飘动。

我竟忘了给老木去电话。

到家,我先是洗了把脸,洗完脸,吃饭,吃完饭,我简单冲了个澡,冲完澡,本想给老木去个电话,谁知,远在外地的堂姐先来电话,轮流和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唠呀唠,好象不花钱似得。也是,快过年了嘛!

回屋,太困,倒于床上,迷迷糊糊,伯母叫我与堂姐通电话,我恩地应着,转个身,又睡了过去。

但我一直没睡塌实,总觉着有件事还没做。

一个囫囵觉,我醒来了。醒来,我就想起还没给老木去电话。

我立马跑去客厅,抓起电话,拨了乌岭沟村委的号码。

老木听出是我的声音,先是兴奋地叫了声:“小元!”

就不再言语了,兴奋的语气倏地暗淡下来。

我说:“老木,咋了?不想听我电话?”

老木说:“哦,小元,是你呀!”

“除了我,还有谁给你打电话?”

那边沉默着。

我说:“老木,对不起,才给你打电话,太困了,洗个澡,往床上一倒,睡过去了。”

那边还是没声音。

“怎么了呢?真生气了?”

“没有,嘿嘿。”老木终于开口了,语气像个孩子,想必那头,他在摇头晃脑,憨憨地笑。

“这么快就过来了,是不是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哥路过村委,有人叫我搓两把,我就进来了。”

“你打麻将了?没赌钱吧!”

“没有,我不赌钱!”

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有个高高的声音叫着:“哈,赌钱?就老木那熊样,都站一宿了,牌都不敢摸一下,还敢赌钱!”

我一惊,忙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我有点感动,当然,更多是内疚,我问:“老木,你一直在等我电话?”

那边突然又不说了。

我说:“老木,都怪我。”

“说啥呢,闲着也是闲着。”那边又笑了,还是嘿嘿地笑。

听见老木笑,我赶紧岔开话题,故意说:“老木,没事,要实在闷的慌,就来两把,输了算小元的!”

“赌钱?不来,我可不来,哪有那闲功夫,一会儿我就得走,还有事呢!”

一听老木说要走,我急了:“老木,急啥!”

“想,咋不……对了,小元,打开包了没?”想必旁边有人,老木突然话锋一转。

“恩,打开了。”

“看着没?”

“看着啥?”

“红包。”

“啥红包?”

“就压岁钱,我给你的压岁钱。”

“你给我压岁钱了?”

“你陪我过年,咋能没有压岁钱!”

“给了多少?”

“不多。”

“多少?”

“你拆开看看!”

“究竟多少?”

“2000。”

“为什么给这么多?”

那边不说话。

“告诉我原因?”我有点生气了,确切说,我已经生气了。

那边还是不说话。

“你说话呀!”我声音突然加大,简直有点怒不可遏。

也许是我的惊叫惊醒了伯母,她听见动静,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伯母问:“元元,咋了?和谁说话呢?”

我压低声音,冲伯母嘘了嘘!

想必听见我的嘘声,也想必听见我伯母说话的动静,老木终于开口了,老木压着嗓子,小声地说:“小元,我是怕你不回来了,以后没有机会给你红包了。”。

我放下声筒,示意伯母回屋休息,伯母说:“小元,小点声,你伯刚睡着!”我点点头,又冲伯母挥挥手。

我对伯母示意没事去休息吧,于是对老木说:“所以你就以这样的方式把钱还给我是吗。”

“不是了!”

“那就是希望我再把钱送回来?”

“本来就是你的钱。”

“老木,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情,可你现在需要钱用,过完年就开春,开春后你有很多地方需要花钱的。”

“哥心里有数。”

我不再说话了。

见我不吱声,老木说:“小元,还有一件事!”

“啥事?”

“你看见背包黑布口袋装的东西吗?”

“没有!”

“你去找找看。”

“什么东西?”

“什么嘛?”

“人参!”

“啥人参?”

“我往你包里塞的人参!”

“你塞我包干啥?”

“不是给你的,给奶奶捎的,这玩意儿好,滋补!”

“我知道好,你都留多少年了,自己一直舍不得吃!”

“我随时可以进山采。”

“哪那么容易,这么些年,你不就采了那么两颗,还差点丢了性命?”

“我有办法。”

“老木,说出来可别不高兴!”

“啥事?”

老木心突然一紧,语气也变了。

“你先说。”

“你不答应,我不说。”

“你说吧。”

“答应了?”

“恩,说吧。”

“那我说了。”

“说!”

“不许生气。”

“我不生小元气。”

“我也给了你一个红包。”

“啥?”老木一惊。

“在炕上左边柜子的第一个抽屉。”

“小元,你咋能给我压岁,我是你哥……”

“你现在用钱地儿多,过完年要买小猪崽,春后买苞米、大豆种子……”

“没有这道理,哪有弟弟给哥压岁钱的?”老木语气带着不满。

“还有,人参我也放在炕上左边柜子的第一个抽屉里。”

“啥?”老木又一惊,声音明显提高了八度。

“我是说,人参我没要,放在你……”

“小元,你,你,干啥哩,你这是?”

“我是想……”

我突然被老木的火气吓楞住了,说话结结巴巴的,我从来没听过老木如此大声说话。

“我早说了,这不是给你的……”

老木不由分说打断我。

“我寻思,你就三颗,我已经吃了一颗……”

你看你,说了是给爷爷奶奶带的……”

老木的声音越来越大,近乎气急败坏。

“你答应不生气!”

“我没法不生气。”老木的语气非常严厉,我似乎还听见打牌的人问了句“老木,咋了,出啥事了?”

我赶紧说:“好了,我知道了,下次回去我一定带上。”

老木不说话了,似乎是鼻子有点发酸。

“老木,咋了?”

“没事,我没事。”老木语气轻了下来。

“好了,老哥,我知道错了,下次好不,下次我一定捎上。”

“怕是没有下次。”

“咋会?我说回来就回来。”

“所以你给她送人参。”

“……”那边沉默无语。

“没事,奶奶没啥大问题,晚上还喝了不少粥呢!”

那边还是不说话。

我说:“老木。”

“恩。”那边声音有些哽咽了,“小元,我挂了。”

“等等!”

“还有事吗?”

“有!”

“什么?”

“想我了吗?”

“……”

“老木,我可想你,刚才还梦见你了!醒来后发现你不在身边,我害怕。”

“小元,我挂了。”

“等等。”

“挂了。”

“等……”

拍!轻微的鼻子声音传来的瞬间,电话断了。

我不喜欢过春节。

这个春节,却感觉特别有意思,我疯狂喜欢上了吃核桃,每天除了给老木打电话,就是听音乐,吃核桃,然后看书、睡觉。

那天下楼,去浴池洗澡回来,看见小区外面有个妇女在卖核桃,想起老木核桃补脑的说法,突然来了兴趣,买了好几斤,装进浴兜。父母离婚后,我虽说同父亲生活,但我的父亲是个警察,成天在外办案,我其实由保姆带大。

保姆姓姜,叫姜花,姜花阿姨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对我甚好。

姜花阿姨就喜欢吃核桃,经常买菜时,顺便买一些核桃回来。吃过晚饭,她和我并排坐在两个小板凳上,一边给我砸核桃吃,一边讲她家乡的事儿。

姜花阿姨说,她家在东部的山区,是个有山有水有树有草有羊有牛的山村。

随便一个院子里的随随便便的一棵树,就可能已经生长了一百年;村口的老槐树,存活了至少三百年;那满山遍野的老松树,已说不清活了有多少年,道边常见的极其普通的胡杨,都能“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生生死死,就是三千年!

姜花阿姨还说,她家门前有条美丽弯曲的河,河水似娇柔羞涩的小家碧玉,缠缠绵绵,温婉可人。

河里有鱼、有虾米、有螃蟹,还有泥鳅。夕阳渐沉时分,村里的女人在隐隐约约泛着昏黄光亮的河面洗衣服,双脚泡在河水里,虾米轻轻碰触你的脚心,痒痒的,孩子则在河里刨出朵朵浪花。

我一边张开嘴巴吃着核桃,听她讲乡下的故事。我听得出神,问:“河上有桥吗?”

“有,有座石拱桥,过年时,我在桥上挂红灯笼,放鞭炮。夏天,父亲和爷爷摇船去镇上卖粮食,母亲和奶奶就站在桥头翘首倚盼。”

我简直入迷了,就觉得姜花阿姨的家乡真好啊,世外桃园、人间仙境,我将来也要去她的家乡,站在那座桥上,一边欣赏风景,一边砸核桃给她吃。

可惜,父亲去世后,我搬走了,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姜花阿姨也离开了,接着嫁人了。嫁的那家人在很穷僻的山坡上。

姜花阿姨又回到了她来的山区。可是,她说很好,她说那家人就有好几棵核桃树。

爷爷奶奶结伴去社区扭秧歌,伯母也不知去向。

“大爷(对伯父的简称),我想砸点核桃给你吃,这东西好,补脑!”

伯父笑了。

这几天,伯父身体不舒服,后背痛得厉害,要他去检查,总说:累得,不碍事,躺躺就好了。

想想,也是,伯干革命一辈子,内退后,闲不住,非要替他以前一个下岗的老友开出租,这不,上瘾了,年前老友家出了点事,他帮着出车,整天东颠西跑的,不背疼才怪。

我搬来两个凳子,坐在可以被太阳晒到的阳台上,用小锤子砸刚买的核桃。我砸着,把砸出来的瓤递给伯父。我还放了点儿音乐,嘣嘣嘣,锤子的节奏和着音乐的节拍在阳台弥漫开来。

我说:“大爷,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们(我和堂姐)砸核桃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候想你比你姐淘气多了,大爷砸的核桃都被你一个人吃了,姐姐只好站在那里旁边看着。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记忆的幽谷中,快乐象粉色的尘埃弥漫扩张。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会记住童年那么多幸福点滴,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童年是苦大仇深,不堪回首的。

我说:“是啊,你和我姐都让着我,记得那次,我姐实在气不过,举起锤子要砸我,也不是真砸,你却看不过去,从她手里夺去锤子,还打了她的屁股,凶狠狠地骂她没姐样儿,害得我姐足有一个月不和你说话。后来,你俩和好了,我姐却故意和你隔起来,说你偏心,重男轻女,她不像是你亲生的,我才是。”

伯父呵呵地笑了。

我问:“你还真打啊,不心疼?好歹我姐才是你亲生的!”

伯父说:“疼,咋不心疼,只不过,元元更让伯父心疼!”

回城的日常生活算得上是蛮枯燥的,但抽丝剥茧,一个个生活片断下来,和生母、和伯父、和某个人,也差不多跟个电影似的。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被崔博纠缠上了。

那天下午,我推着自行车在菜市转悠,在一家卖鸟的店铺打住了。有个红色的鸟笼,里面装着一只红嘴八哥,煞是可爱。店主说,这是只独特的八哥,会用中英双语骂人,还会唱《十八摸》之类的民间小调,我立马来了兴致,弯下腰,逗它:“嗨,daring!”,八哥却上蹿下跳,叫着:“shit!shit!”

就在我兴致勃勃之际,崔博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像只蝴蝶,翩然而至。

“韩小元!”他叫着。

起身,我呆住了,就见崔博靠在一辆自行车旁,双手挽成麻花团,冲我坏坏地笑。

我拔腿欲走,崔博一个箭步窜上来,拽住我自行车的后座。这是菜市,人多路窄,我像只被网罗住的雀儿,想逃,根本动弹不的。

“韩小元,听我说,”

怕我逃走,他紧紧拽着我自行车的后座,“你终于回来了……咱俩重新开始吧!”

如果说,崔博的突然出现,让我惊得不知所措,他那“咱俩重新开始吧”的话语一出,我惊得就好象突然看见一架喷气式飞机,飞着飞着,刹那从天而落,掉在了我的正前方,旋即,砰得一声,大爆炸,瞬间火海一片。

这种不知所措施的惊讶让我惶恐不安,简直不知如何应付。我动了动嘴唇,楞住了半天,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已经失去表达的思维和意识了。

“我说,咱俩重新开始吧!”崔博突然靠过来,不顾人多地杂,双手从背后环抱我的腰,脑袋靠在我的后背。

我这才反映过来,这是确实崔博,而不是笼中那只红嘴八哥的胡言乱语。

见我挣扎,崔博松开了环抱我的双手,来到我跟前,面朝我,用冷静且毋庸置疑的眼神盯着我。

他靠过来,努了努嘴唇,小声且嬉皮笑脸地说:“韩小元,你是我的水,你是我的井,溺水三千,我只要你这一瓢!”

“你想破镜重圆?”

我盯着崔博看,我实在是太惊讶,我没法不惊讶。眼前的崔博,眉宇间透着女人般的风情万种——他总是会在心血来潮时说一些令别人,同时也令自己吃惊的话。

“谈不上破镜重圆,咱俩本来就没分手。”他用右手的五指,顺着额头往上,捋了捋头发,

“是的,你会感到突然,不过,没关系,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三天后给我答复。”

崔博再次像只蝴蝶,翩然而去。留下我傻楞楞地呆在原处,直到那只红嘴八哥冲我叫了一声“daring”,我才蓦然清醒过来。

我根本没考虑“破镜重圆”的问题。

三天后,我去了趟学校,递交了支教工作总结,汇报了半年来的支教情况。

学校一直远程跟踪我在乌山中学的情况,校长尤其赞赏我利用周末时间给学生补课、个人掏腰包为学生买板凳,还为学生不辞辛苦,多次跋山涉水,徒步进村家访,连连夸我是大家的榜样。

从学校出来,我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没呆多久,我就离开了——突然发现,远离城市半年,我已经不大习惯这类热闹场面。

走出酒店,阳光尤其灿烂,偌大的天空一片云彩也没有,晴朗得给人一种没心没肺的感觉。我闭了闭眼睛,强烈的阳光并没有完全从我眼里撤出,它们像金色的蝌蚪,不停在我眼前游动。

街的尽头都没有任何阴影,街边的树不大,只有杯口粗细,树茎的底部还划着一道道白色的石灰圈圈儿。

酒店四周的高楼大厦大多镶着玻璃幕墙,发射着刺刺目的白光。前方街道的路边是个水果店,一只过期变质的硕大的菠萝蜜剥开了,躺在废料筐里,像坐在人行道上乞讨的佝偻人,浑身的刺,向空间里散发又香又臭的气味。

尽头都没有任何阴影,街边的树不大,只有杯口粗细,树茎的底部还划着一道道白色的石灰圈圈儿。酒店四周的高楼大厦大多镶着玻璃幕墙,发射着刺目的白光。前方街道的路边是个水果店,一只过期变质的硕大的菠萝蜜剥开了,躺在废料筐里,像坐在人行道上乞讨的佝偻人,浑身的刺,向空间里散发又香又臭的气味。

突然,我听见一阵喊声,犹如晴天霹雳从空中砸来:

“哎,韩小元,韩小元。”

我抬起头,发现天空中有一架飞机,从北向南飞,一点声响都没有,正在转弯,单翼侧着,亮亮的反光,好像藏在天上的一件凶器。

“看哪呢,你?”声音从空中飘向了身后。

当我意识过来,我拔腿就走,疾步如飞的那种走,只听得跟随的皮鞋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声音也由缓冲变成了急促。

“韩小元,瞧你那小样儿,跑啥跑,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没有停止奔走的脚步。因为我知道那个叫我的人是谁,是个男人,一个叫崔博的男人。我知道崔博今天也来参加这个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的婚礼,我早就看见他了。

左顾右盼必有故事发生,譬如,我看见了崔博。

如果说,我这次回城还有不愿意碰见,或者说是不愿面对的人,那无疑就是崔博。可越是不想见的人越是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你的面前,幽灵般,突然闪现。

朋友的婚礼上,当崔博像一道闪电,闪现在我的视力范围内时,他正和一群人不停说着话。好像是谈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因为崔博在随后的某一时刻突然就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还是那么白白嫩嫩的一个人。

视线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仿佛有生命,也仿佛有心灵感应,当你用视线扫向某个人时,他是会有感应的。我没想到崔博会来参加这个朋友的婚礼;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没想我刚扫视了他一眼,他就立即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更没想到的是,他见我出了酒店,立马抛下与他对话的客人,快速跟了出来。

我们一前一后,穿过人群,在闹市里走得飞快。在外人看来,我们两个人是完全不搭界的,就像两条保持同样速度的鳗鱼。事实也如此。

站前,空旷的广场,崔博追上了我。

见我已无路可逃了,崔博弯着腰,气喘吁吁,用极富热忱的大嗓门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豪气干云的笑声后,是无穷的挑衅与幸灾乐祸。

崔博边笑边说:

“哈,小样,穿这么带劲儿,我还以为新郎官是你这厮哩!”

他直起身子,目不转睛盯着我,白白的脸蛋上弥补着无法掩饰的倦态,像被风吹雨打后狼藉的花,直盯得我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鸡,无处藏身。

我没有理会他的笑,在广场的台阶上,自顾自坐了下来。

见我坐下,他靠过来,并排坐着,这若无其事的神态,就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就像一年前,我和他闲暇逛街,累了,就这么自然地并排坐着。

坐着的崔博,不笑了,也不说话了,两只手的手指来回不停拧着麻花,拧了好长一会儿,才“哎”的仰天长啸一声。啸完,崔博的神情慢慢萎靡起来,像是被人一点一点抽干了血,过了半天,他缓过神来,轻轻说了句:“小元,咱俩找个地方坐坐?”

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有必要这样吗?就当朋友见面了,叙叙旧!”

就近一家茶社,我和崔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泛着粼粼白光的水池,远处是灰色的山,近处是一个荷花池,无数的败枝,像一群折翅的残兵,凌乱地散落在花池的中央。

茶社不到一百平方,但是设计精致,四周开了很多小窗,每个窗都能看见水池,仿佛是水池中间的城堡,空间一下子显得大了一些。厅堂正中央一只香炉,燃了三枝香。

我和崔博面对面坐着。起初,谁也不说话,无意间抬头,发现对方都在落地大玻璃上偷看自己,两人你看过来,我看过去,一个看出了对方的留恋和伤感;一个看出了对方的无情和决裂。

影子看完,崔博转过头,冲我一笑,拿起茶杯,喝了起来。他喝了一口茶,从衣服口袋往外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包烟来,很熟练地抖一根出来,问,抽不抽?

我摇摇头。

崔博比来乌山镇中学时消瘦了些,一消瘦,脖子就显得很长,像一只白公鹅那样。他把烟叼在嘴上,让服务员送火来。这种烟很细很长,像是女士烟,纯白的过滤嘴是普通烟的两倍。他点烟的姿势很酷。虽然抽烟,牙齿还是那样得白。

我们相互看着,又都将目光移向窗外,很久没有说话。两杯茶异样地立在桌上,不知所以。

终于,我忍不住了,问:究竟找我什么事?

他这才长长地吐一口烟,把话匣打开。

不想知道一个人的故事,可这个人一定要讲,也不是不可以讲,那些无关紧要的故事讲了就讲了,并不会影响什么。

就像所有背叛者的故事,老套的情节,滥俗的理由——崔博最终没出成国,他的初恋情人,据说是个英俊的物理学博士,说是希望他出国,却是谎言,崔博一怒之下,和对方分了手,并就此放弃出国念头。

崔博问我恨他吗?是啊,恨他吗?

回想起与崔博短短几个月来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脑海就像在回放一部三十年代的黑白电影,零零落落,斑斑点点,每一阵风吹来,都是凉颤颤的。

我说,以前恨,现在不恨!语气平淡得就像喝了一杯白开水。

崔博又问为什么?

我说,以前恨,是觉得你不仅背叛了我,还作践了自己;现在不恨,是觉得找不到恨的理由!

是的,有人说,同性之间的爱情像玻璃,这也是为什么有人把同性之爱形容为玻璃之爱。只是,在融化和破碎之间,崔博选择了破碎,就算他醒悟过来,想再次融化,可凝固后,也变了样——已不是原来的那块玻璃了。

我是不愿意用玻璃来形容我和他之间的感情,玻璃的易碎与危险,总让我联想到流血、车祸、空难、自杀等乱七八糟的事。

崔博眼圈一红,黯然说:“小元,对不起!”

他用手抹了抹眼眶,凄然继续着:“小元,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我是背叛了你。”

我说,我知道,其实,你心里一直有我,对我也好。但,很抱歉,现在我只能辜负你。

崔博摇了摇头,笑了,笑得很舒展,脸上的每一条细小的纹路都带着渴望谅解的诚意。

崔博说:是我辜负了我自己!

原来,背叛的理由竟是那么的简单,为了出国,和初恋情人终极相守,崔博一直在争取公费留学,而那次背叛就是一次交易。

我转过身,想哭,强忍着,心却愈发痛,像一千把利刀从一千个方向插入。

记得,当初,目睹那惊人一幕后,我失眠了很久很久…..

大概是那种被人称为愚蠢的绝种男人,我相信爱情,并为了爱情全身心投入与付出。相恋时,我的全部就是他。我的初吻,我全部的热情,我用全身心来爱他。我们形影不离,我们如胶似漆。

如今,回过头来,感觉有时候,像是生活在一部戏里,身处其中,看不到这部戏的曲折与婉转。我不禁为自己因目睹崔博的背叛,差点成为第二个“南康”的莽撞行为哑然失笑。

坦率说,我并不反对崔博出国。

是的,会伤心难过,毕竟爱过,但我不想成为他出国深造的障碍。

我无法忍受的是,他那种“要出国了,好不容易可以放纵了”的思想和态度。放纵就放纵了,还非要让我当场抓个现行。抓现形就抓现形了,事后还理直气壮,死皮赖脸找我上床,说什么,韩小元,一次,就一次!

真不要脸,你以为我是一个感情这么随便的人吗?

大年三十,生母请吃年夜饭。

吃完年夜饭,我、伯父、伯母,还有生母,围成一圈搓麻将。

酒店富丽堂皇的包间,爷爷奶奶坐在我旁边,小鸟般唧唧喳喳,指指点点,奶奶说:“元元,给我好好的,多赢几把,把你妈兜里的钱都给奶奶划拉过来!”生母大笑,她张扬地拉了一下钱夹的拉链,笑嘻嘻地说:“好,好,够你们爷俩儿赢得了。”

果然,搓了几圈,除了生母,谁的桌前都放着一叠红艳艳的钞票。生母爽朗地掏出钱,一一发给大家,发到我跟前时,说:“元元,妈仔细想了,爷爷奶奶年龄大了,大爷(东北对伯父的称呼)身体也不好,支教年后就别去了,早点回来,啊,也好有个照应,学校那边,我去说……”

我不瞒地瞪了她一眼。

这个女人,都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有心机。

伯父读懂了我脸上的不满,摆摆手:“反正就一学期,晃晃就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元元这孩子,脾气犟得很,做什么事都喜欢有始有终……”

生母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我并不愿过多叙述我的生母,有些叙述又不能不提及。

六岁时,她与我父亲离婚,具体原因直至我成年才知晓——仅仅因父亲是警察,长期在外办案,耐不住寂寞,和一个老板邂逅,不顾一切好上,弃我和父亲而去。

后来,我上学了,发现,原来所有小朋友都是有妈妈的,只我没有,我就会问他们有妈妈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们告诉我妈妈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唱歌给你听,会陪你到公园,会给你买所有你想要的玩具,会给你做好吃的东西,会在雨天打雷闪电的时候把害怕的你紧紧的抱在怀里……年幼的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爸爸就是妈妈,所有妈妈能做到的事情没有一件能难倒我爸爸。

10岁那年,忘了是什么事,父亲非要去找妈妈,走到她家漂亮的别墅大门口,发现那扇精致大铁门并没有上锁,他就悄悄进了屋,不一会儿,又出来了,闪烁其词,说是非要我进去把她叫出来。

我是不愿进去的,执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往那栋漂亮的大房子钻。

透过客厅透明落地大玻璃门,我看到了怎样的一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宽大的沙发上紧紧纠缠在一起——那个惊恐慌乱的女人就是我的生母。

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她那时的表情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她那时的表情,她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瞪大了眼睛问我:“元元,你,你怎么来了?”

我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我不能对他们的行为视而不见。我一脚踩在玻璃门里,一脚踩在玻璃门外,我多希望如果退回这只迈进门里的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被妈妈拉进客厅,我就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那个男人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元元,知道吗,我和妈妈都很爱你的。”

我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了,那眼神怨毒得恨不能杀了他,我愤然打掉他的手,转身就跑了。

妈妈快速跟了出来,院子挂满葡萄绿苗的高墙的外边,她看见了父亲。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靠过去,与爸爸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我在一旁,发疯一样地用手揪住头发,我觉得恶心,那样一双肮脏的手,怎配摸我的头。

揪着揪着,我就哭了,我哭得歇斯底里,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突然间,我看见她浑身一颤,像一片被秋风横扫的落叶。

之后,很快,父亲因意外去世。接着,她动用所有力量,把对我的抚养权夺了去。临离开时,我抱着奶奶的腿,死活不从。到了她家,我天天静坐,并以绝食抗议。怕我死去,她的男人才无奈又把我送回奶奶家——母亲在我心里,只是个符号,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我甚至认为,我最爱的父亲就是被她害死的。

过年了,但是她依然毫不廉耻的来呀。

“奶奶过年好!”

我的心一下就凝固了。

奶奶却热情地招呼她,接着就是伯母满脸堆笑。她给我们全家人都带来了礼物,给奶奶伯母堂姐的一件貂绒毛衣,给爷爷伯父的羊绒大衣,当然,还有给我的服装、书籍和压岁钱。

我一直强忍愤怒,我不想在大年三十让全家人伤心。

那晚,我捂着被子,整整哭了一夜。

(未完待续 如侵请联系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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