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厉剑童
每当在大街上,村子里,或者商店里,集市上……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上了年纪的女人耳朵上戴着耳坠,手指戴着金戒指银戒指,手腕上晃荡着玉镯子银镯子之类的首饰从我身边走过,我总下意识地目送一下她们,眼睛却不离她们的那些花样各异的金银首饰。
请不要误会,不是我有什么企图,也不是什么心理变态,而是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亲,我的四年前去了天堂的87岁寿龄的老母亲。我在想,在认真地一遍遍回想和追问:我母亲戴过首饰吗?都戴什么啦?可想来想去,脑袋想得生疼,却惊讶地发现母亲活了一辈子,什么金银玉石啥的首饰一件都不曾戴过!
这个发现,让我颇为吃惊,也颇有些心酸,惭愧之情咕咕涌上心头,我难以自控泪水,一任横流。这就是我劳累了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母亲啊!
虽然母亲没有任何严格意义上的首饰,可她的手指上并非光秃秃的,甩着十个粗大的指头。在和母亲相伴50年整的岁月中,母亲手指上有一件东西一辈子都不曾离开她须臾——这就是那枚灰白色的顶针。要是退一步讲,非要找出母亲戴过什么首饰,那这枚顶针算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件“首饰”!
上点岁数的人都知道,顶针是妇女用来缝补衣服用的工具,其作用名字已经说的一清二楚——顶住针的器物叫“顶针”。过去在农村,儿女多,生活困难,缝补衣服成为一种必需,那时候的妇女大都配有一枚或多枚顶针,尤其是老年妇女,手指上几乎都长年累月地戴着一枚顶针。母亲生于1930年,标准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加之我家人口多,顶针更是母亲缝补衣裳须臾不能离开的工具。
那枚顶针,从我记事起,就戴在母亲手上,到底什么时候第一次被戴在母亲手指上的,是母亲为人妇还是为人母的事?我不曾问过。没有刨根问底,弄清这枚顶针的来源,现在想来真是一种莫大遗憾。顶针灰白色,材质为铝铁的,圆形,封闭,分量很轻,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窝窝。这些小窝就是顶住针屁股用的。母亲的这枚顶针常年戴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枚顶针已经牢牢套在上面,将手指套成了两头粗、中间细的畸形。
那些年,物质生活极为贫困,家家都掰着指头过日子,吃上顿愁下顿,农活特别的多、累、重,村里人白天黑夜地干,衣服磨得也快,用母亲当年的话说“吃似的”。一家人一年四季难得更换一回新衣服,只有过年时候才会做一两件新衣,其他季节要买件新衣服简直是奢望。大人的衣服膝盖处磨得最快,补丁打补丁一点不为过。小孩子的衣服标准的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老四穿的“二手、三手、四手”货。那时候,缝缝补补是母亲除了下地干活,拾草做饭,喂猪喂鸡之外,做的最多的家务。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是生产队时候,集体出工,社员靠挣工分吃饭,母亲不舍得占用挣工分的时间,针线活须见缝插针,不是中午头、出工休息间隙,就是晚上做。常记得,夏天中午,树上蝉儿歇斯底里地嘶鸣,母亲坐在屋门口,或者家门口的条石上,抑或是院子里的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下做针线,汗水湿透了破旧的衣衫。冬天,母亲中午做的最多的除了缝补衣服,再就是用秫秸杆做盖顶,这都需要穿针引线,飞针走线,都需要用顶针顶着针屁股用力往上推。
有时一不小心,针屁股扎到指头肉里鲜血直流的是常有的事。晚上,经常一觉醒来,锅屋的灯还亮着,不用说母亲还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鞋袜。眼睛熬红了,眼圈黑得像抹了锅底灰,鼻子眼里都是乌黑的油烟子,是煤油灯时代母亲熬夜做针线活的常态。后来生产队解散,包产到户,改用电灯,这种状况好了些,可母亲还是经常要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灯下做针线。我小时候特别顽皮,衣服破得也快,母亲一边给我补衣服,一边没少说我。想来那时不懂事,给母亲增添了多少负担,让她多熬了多少个夜晚,多挨了多少次针扎。母亲就是靠着一针一线,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七个拉扯长大,陆续成家,生儿育女。即便到了这时候,生活条件好了,穿旧衣服破衣服少了,母亲却依旧保持戴顶针缝补衣服的习惯。母亲隔辈小时候用的小被子小夹袄啥的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给缝制的。
母亲八十开外,生活与过去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可母亲衣服经常破了,还是坚持自己动手缝缝补补再穿。还每年高粱秸秆下来的时候,折葶杆,给我们各家儿女拴盖顶,做葶杆笊篱,帮我们贴补家用。为此我说过她不知多少次,破了不要补了,新的足够穿的,还有各家都买了不少塑料的铝的锅盖顶啥的,葶杆的都过时了用不上了,可她就是不听,“我行我素”。我知道,她过苦日子时候养成的习惯,节俭过日的思维,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也是改变不了的。时日一长,只好由着她,只要她乐意,别累着就行。
多少年来,这枚古董级别的顶针,就那么日复一日地戴在母亲手上,黑了脏了便成了难免的事。爱干净的母亲也只有这时候才肯取下来,可每次退下都要费好大的劲。顶针退下后,母亲把它泡在肥皂水里,反复洗刷,等干干净净后,再重新戴上,还对着太阳光照照看看,仿佛手上戴着的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枚顶针,而是一枚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
要说穿金咱办不到,可让母亲给母亲买个戒指耳环啥的,也让她“戴一回银”的事做儿女的并非为难的事。那一年,母亲生日,妻子提议给母亲买个银手镯,花钱不多,因怕母亲反对,要我事前保密,给老人一个惊喜,可我没忍住,回家一说,母亲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不爱戴。我用左邻右舍的那些都退下顶针,戴上镯子戒指啥的老人的事例说服她,也没能说动,此事只好作罢。
我知道,她是简朴惯了,怕花钱,不舍得儿女们花钱。所以直到母亲去世,我们做儿女的,再也没提过给母亲买什么首饰一类的事,更没动真格的给买过一回。这枚顶针,也就成了她一生中唯一佩戴的一件不是“首饰”的“首饰”。在她的心里,眼里,早已把这枚顶针当做了她的最实用好看的无价之宝的“首饰”。
5年前的那个冬天,86岁的母亲突然病倒了,一向身板硬朗的她卧床不起。即便这样,她仍然硬撑着病体,把断了一根葶杆的锅盖顶,戴着顶针用黑粗线一针一线地补好补结实。
翌年春,桃花结满花苞的时候,那个圆月之夜,饱受病痛之苦的母亲静悄悄地睡了过去,再也没能醒来。那枚戴了几十年,和她形容不离的顶针,也跟着母亲继续服务去了,化作了永恒。母亲粗大的手指以及指上的那枚顶针随之化成儿女心中母亲的标志和象征。
母亲去世后,我不止一次幻想能再看一眼母亲的那枚顶针,幻想亲手帮母亲退下顶针,亲手帮她冲洗一次……可这一切都成了一去不复还,成了永不可能。别了,我亲爱的母亲;别了,那枚母亲视若珍宝的顶针。做儿女的再也不能床前尽孝,端茶送水。每念及此,心中酸水汹涌,眼泪不由得溢满眼眶,久久不能自已。
春去春来,仿佛转眼之间,母亲去世已整整四个年头。1400多个日日夜夜,我一刻不曾忘记母亲,老人家慈祥的面容,晴朗的说话声,打着补丁的那个灰头巾,还有那枚使用已久的顶针,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在我的耳畔。我知道,时光可以将很多东西,哪怕是金银珠宝褪色,可母亲的那枚顶针却永远不会褪色,永远闪耀在我、在她的每一个辛苦一生养育的儿女的心中。它如一缕阳光,温暖我的人生;又如一座路标,指引我该怎样过好当下的生活。
母亲右手无名指上的顶针(摄于母亲病逝前6个月)
作者简介:厉剑童,山东五莲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小小说、寓言故事连年入选各类年选与年度排行榜,多篇作品被选作各地中、高考模拟试题、考试题。童话《小猴子栽树》入选科教版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山东“齐鲁文化之星”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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