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在他的作品《午后之死》里写道:“一座移动着的冰山显得高贵,是由它那浮出水面的八分之一决定的。一个作家采用省略的办法,如果他不懂的话,那这只能留一些空缺在自己的作品里。”海明威曾多次把自己的创作风格比喻为冰山,“冰山在海里移动之所以显得庄严宏伟,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的部分露出水面。”,而正由于他写作所遵循的“冰山原则”,形成其作品中独有的美学印记,故而成就了海明威作品的文学高度。
《乞力马扎罗山的雪》是海明威比较经典的一个短篇。单薄的情节基本褪去叙事性故事的常规格局,用“外聚焦"的视角,只通过男女主人公间的对话直述穿插意识流的回忆重现,构建了极强的叙事张力,表达出作者厚重的对于生存和死亡的思考与叩问。
肯尼亚安博塞利公园所见的乞力马扎罗山
乞力马扎罗山、雪、风干僵死的豹子、秃鹫和鬣狗,都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乞力马扎罗山,常年积雪,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据说,这是非洲最高的山。它的西高峰叫作马塞人的“厄阿奇-厄阿伊”,即上帝之殿。在西高峰的近旁,发现了一具风干冻僵了的豹子骨架。这头豹子到这样的高山上寻找什么?至今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豹子到高山上寻找什么?是为了离上帝之殿更近吗?一如男主人公哈里,执着地要远离物质财富来到乞力马扎罗开启这趟非洲之旅。他在寻找什么?
这趟旅程要了哈里的命,因为狩猎时膝盖被划伤,消毒不及时引发了坏疽,唯一的交通工具卡车中途抛锚,他和妻子仆人不得不滞留在草原上等待经过的飞机救援。小说的开始就表现出了死亡的侵袭,三只秃鹫盘旋在哈里躺着蔽荫的金合欢树上,哈里这时候对于死亡是恐惧的,看见秃鹫让他想到自己正在腐烂的腿,因为恐惧他带着无名的愤怒,不断把恶劣的情绪发泄到妻子身上。一个将死之人的厌世,其实带着无能为力的自暴自弃,其背后是挣扎的生存欲望。
哈里回忆的部分用的是不同的字体,代表了回忆与现实的分割。第一个回忆的影像是火车站,车站在海明威的小说中经常出现,承载了等待与离别的火车站在这里,映射出哈里对于死亡的等待和对于生命的离别。
在生命的能量不断地从哈里身体上流失的同时,鬣狗开始在他周围出现。它们暗暗地在不远处蛰伏于长草丛间,鬣狗的经过像一阵散发邪恶气息的风,带给他一股无力而绵长的空虚。
派克主演的电影《乞力马扎罗的雪》
哈里对于死亡临近的体验也是层层递进的。从一开始让他厌恶的秃鹫,在他目之所及处盘亘不已时,他虽然抗拒却不得不面对死神的预警。秃鹫作为食腐动物,它的出现会令读者一下就联想到死亡和腐败,引出哈里颓靡的人生和即将死亡的现实。鬣狗是非洲草原上臭名昭著的掠夺者,它们有的是耐心从其他捕猎者那里夺取到猎物,鬣狗在哈里附近徘徊了两个星期,这种伺机而动等待对手虚弱的耐力,一如哈里不断衰竭的健康状况下必然的归宿。哈里的内心从抗拒过渡到恐惧再到耐心消耗后的认命,这个过程里看到了哈里对人生的回望和自省,留恋与解脱。
长年积雪的乞力马扎罗山,在斯瓦西里语中的含义是:灿烂发光的山。曾经在几个世纪里它都没有出现在地图上,因为那时的欧洲人不相信,会有一座雪山存在于赤道上。哈里作为一个参与过战争的欧洲人,这座“不存在”的山脉不啻于是奇迹之地,他企图通过一场接近这座高山的旅程,来濯净他迷失在物欲现实里逐渐钝化的感知力,找回他曾经身为一个作家敏锐的心性和创作欲。山顶的白雪,是理想之地封存的纯洁和美好,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流失掉才华的哈里,企图通过旅程的洗涤祛除心灵上的脂肪 ,寻求内在自我的回归。
哈里最终像那头不知道去寒冷的高山寻找什么的豹子,被“冻毙”于积雪的山巅。小说最后哈里在一片梦境中走向死亡,梦里那架不存在的救援飞机,带着他俯瞰非洲大地,穿越尖峰和深谷,穿过南方飞来的蝗虫阵和瀑布似的暴风雪,终于哈里看到白到令人炫目的乞力马扎罗山颠,骄阳与白雪交相辉映,生与死跨越了边界,在精神的伊甸园里,哈里满足地走向了永恒的死亡。豹子代表哈里朝圣的心,他的精神实质就像豹子冻成塑像的存在,定格成一个守望的姿势。
电影《乞力马扎罗的雪》剧照
从回忆里对死亡不厌其烦的重现中,看玫瑰色幻想之下的残酷现实哈里的回忆在对话间毫无征兆地浮起,团块状的回忆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像各自独立的呓语。在碎片化的信息中,拼凑出哈里贫穷的出生,怀揣着作家的梦想为增长阅历而参军、体验各种感情生活。虚实相交的写作手法,体现的是理想与现实的胶着,对照式的结构提供了打开人物精神世界的钥匙。
“我会把我看到的写下来”,哈里的文学梦把他推进一次次的历见中去,他渴望看到世界的变化,也切实地置身于世界的变化之中,为了填充他生活的复杂性,他走进了最真实的战场,也为了体会情感的复杂性,他追逐着一段段爱情游戏。
死亡和情爱在他的回忆里交叉出现,那些残酷的战场和女人的胴体成为一幕幕无意义的画面,他只记得在战场上拼了命地奔跑,直到肺部发痛,嘴里满是铁锈味。曾经也拥有过因为爱情而缔结的婚姻,但是太多段露水情缘停留在动物性的感官上,就像战场上绵绵不断的死亡冲刷着他对于生命的敬畏与同情,和太多陌生女人的风月游戏也消耗他对于爱情真挚的感知力。情感上的钝化,是击碎哈里作家梦的一响重锤,摧枯拉朽之势,他的理想和爱情迷失在本能生存的物欲中轰然崩碎,曾经的热忱与理想从内心抽离,留下一具无能的、时时充满无名愤怒且欲求不满的躯壳。
电影《乞力马扎罗的雪》剧照
他憎恨现在的妻子,因为她足够有钱。金钱侵蚀了他的灵魂,温柔是颓废的温床,他说着满口谎言的情话,这是他博取优渥生活的伎俩,却在内心里咬牙切齿地愤懑——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哈里回忆中细微的美好和快乐,都会被强烈的死亡冲击毫不费力地湮灭,他在贫民区成长中那些穷人间守望相助的快乐,无力支撑这支将会刻进他记忆中循环播放的死亡奏鸣曲。他曾想像自己会成为以笔为戎、揭露现实的一柄利刃,为自己的理想主义祭献青春热血,然而现实的残苛轻易吹散他那年轻的、玫瑰色的幻想,他堕怠、冷漠、享乐、满口谎言,和有钱而孤独的女人结婚,在愤世嫉俗的抱怨里喝到烂醉如泥。
“到非洲去”,远行是哈里尚存的羞耻心,在他看来,一趟苦旅就像拳击手走进大山的刻苦训练,似乎能让他产生了一种写作力量回归。然而,浸淫在物欲和享乐主义之中太久了,他已经融为其间,即使定义为朝圣的苦旅,他却带着美丽的妻子,离不开服侍他的仆人们。这无疑是对哈里出发点最现实的讽刺,他将永远无法找回初心的自己——唯有死亡。
达达主义木版油画:阿尔普《五个白色和两个黑色形体的组合,变体III》
从“达达派运动”中,看一战背景下青年一代的幻灭感和精神悲剧哈里从一个有梦想有抱负的青年,渐渐堕落成一个趋附于金钱的精神空虚者,平庸之下,他确信自己丢失了敏锐的观察力和写作才华,故意行为荒诞,追逐看起来离经叛道的激情。
二十世纪德国政治家德里希·瑙曼曾说:“战争令大众政治化”。达达运动就是在一战背景下一场兴起于文艺界的反抗运动。通过一切反美学的作品和行为,来表达对战争之下社会环境的叛离和嘲讽。
如果用一句话来归纳“达达运动”的核心本质,那就是为了无意义而无意义,为了反对而反对。达达主义的基本主张就是反理性、反传统、反常规、反统治、反约束……它产生于混乱的世界,又致力于不懈地制造混乱,打破一切固有观念和格局,带着很强的虚无主义倾向。
战争拉近了人与人之间在思想和情感上的共鸣,达达主义很快形成了视网膜效应,以星火燎原之势扩散复制。这场对于现实意义的否定的狂欢,必将不能成为人们迷惘中的精神支柱,一场喧闹的无意义行为终究会落定到更为空虚的荒诞中去,随着一战的结束,达达派也宣告了落幕。
哈里对待人生的颓然,对于无意义的情爱的追逐,对于所拥有和失去的一切的愤世嫉俗,以及在精神混沌之下随之产生的挥之不去的幻灭感,无一不是对达达主义的吸纳和诠释。哈里有美丽温柔体贴又有钱的妻子,仆从成群,住在巴黎最上流的社区,但是他依旧感受到灵魂深处的孤独,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隔绝了情感上的缔结,人们活成了一座孤岛。哈里的妻子因为恐惧寂寞而狂热地爱着他,或者说,爱着他出卖给她的“过去”,那是一个充满创作欲望、有才华的作家。在妻子深切的爱里,哈里疯狂羡慕他所出售的“曾经”,现实中活着的哈里如同死去,他活着的人生,仿佛一场达达派的虚无主义,而虚无背后,是残酷的战争对人性的褫夺。
青年、老年时期的海明威
从海明威个人经历上,解构《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哈里是海明威自身的投射,代表了“迷惘的一代”海明威曾说:“作家要写的真实,并在理解真理何在的前提下把真理表现出来,并且使之作为他自身经验的一部分深入的读者意识。”海明威的作品充斥着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笔调笼罩着一层灰色的阴霾,多带有一种壮烈的悲情主义。这种具有强烈个人印记的作品和海明威自身的经历密不可分。
海明威出身于美国奥克帕克瓦隆湖边的农人家庭,自小便对打猎、钓鱼、露营等户外运动有着深厚的兴趣,在自然的洗礼之下,海明威小说里山川湖泊、森林野外的描写都非常简朴动人,汲及打猎垂钓的情节也很多。比如在本书中,就有狩猎和乡间回忆的描述。海明威曾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先后参与并经历了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 ,在欧洲战场上,他身负重伤经过13次的手术,从身体内取出二百多块碎弹片,并且后期他还经历过两次飞机失事。在战争前线近距离目睹了大量的死亡和残酷,无论是身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对他造成了难以愈合的重创。海明威经典的几部战争题材的小说,正是孕育于他对于战争的洞见和思考。
历见生死,自身数次与死亡的擦身而过,使海明威对于死亡有了独特的见解:“我学会了正视死亡,死自有一种美,一种安静,一种不会使我惧怕的变形。”《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将他对死亡的美学感悟体现的淋漓尽致,哈里的出生与人生轨迹与海明威的个人经历极其相似,甚至书中提及哈里的四段感情,也和海明威现实中的四段感情相应。哈里对死亡的感知体验,无疑是他真实经历的转稼,临终前的梦境将看是终结的死亡升华为纯净的向往,寥寥数句对乞力马扎罗山顶的描述,却传达出哈里这个痛苦的生存者终于解脱的喜悦与安宁,这概是海明威所说的死亡之美吧。正如美国学者罗伯特·斯比勒所评价:“他只写一个主题:在一个失去所有价值,只剩下强烈情感的世界上人类会如何面对死亡。”
海明威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里,引用了美国女作家格特露德·斯坦的一句话作为小说的题辞:“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自此,以海明威为代表的、在第一次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现的一类美国作家,被称作为是“迷惘的一代”。这一类作家的相似点就是都经历过帝国主义战争的浩劫,因而对战后社会经济危机下的欧美青年的命运尤为关心。许多抱着爱国主义幻想的青年,被战火所摧残甚至丧命,“迷惘的一代”文学正是以悲悯的目光抚触这群年轻人,剖析他们被战争夺取了人生观、价值观和道德准则后,面对动荡生活的茫然和苦闷。哈里正是海明威以此塑造的一个形象,他无从面对自己心灵上的空虚和病态,只好缩进逃避的壳里,寻欢纵乐,虚掷光阴,正常的人生诉求被压抑,企图用刺激性的活动解脱精神上的痛苦,结果却陷入了更为糟糕的死循环。
海明威
结语小说中的哈里之死,在救援飞机中穿越“南方的蝗虫”和 “如注的暴风雨”,又是一层“冰山之下”的暗喻,像是穿过了枪林弹雨,方才到达了内心最神圣的高地,哈里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救援的最终目的地是死亡,这是海明威对于笔下人物的怜悯,也是对自身境况的怜悯。
读海明威的小说,会不自觉地痛心,因为深知他最后的结局,很想知道,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先生:那一枚子弹穿过头颅时,是否看到了如同哈里一样的精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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