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大热天，人们也要吃很烫很烫的馄饨。
不过是在凉爽的弄堂里。
此时，南风吹拂着四合院里的一副馄饨挑子。撂下挑子的地方，理所当然地成了大院的中心、村子的中心。大人和小孩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在夏日歇晌的当儿，齐聚在院子里这个摆着临时馄饨摊的一小块地儿。
馄饨挑子停驻在院子的东南角，这里放着一爿石臼，遂成为人气瞬间爆棚的兴旺地。就在刚才，这爿石臼的底部，还留有一些谷麦碎屑及残滞的余温。在小院内，石臼是具有公共性质的粮食加工器具，每家每户舂谷捣米都少不了它。前一户人家刚捣过谷，下一户拿个小型棕毛帚掸刷几下，随即开始下一程加工。
入乡随俗，因物就简。这一天石臼被临时到来的摊主挪作了他用——作为坚硬的支撑物，又与粮食加工相关，将它移用为馄饨摊的一个“道具”，既稳固又牢靠。
摊主在石臼上放块砧板，又从奶奶家借了条板凳坐在砧板前，拿根筷子就用双手裹起了馄饨。薄软的馄饨皮叠置在砧板上，色如肌肤，光泽鲜亮，很像一摞厚厚的纸片放在眼前。“纸片”被巧妇的手一张张翻过，也被我贪婪地“阅览”着。但令我颇感惊奇的是，如此方正规整的“纸片”又如何即刻便能折成一只精巧的馄饨——状若夏日芙蕖，一朵朵，盈盈盛开于这个年代久远的农家小院。
如果说“纸片”是那待放的花苞或绽开的花瓣，“花蕊”就是那一丁点儿肉末，但被精心包裹、藏而不露。无论何种手工活计，若达至熟能生巧之境，制成的物品，总是美观大方、浑然天成，且其手上动作之快之纯熟，又常令旁观者看得目不暇接而眼花缭乱。你瞧，女摊主坐在石臼前，用竹签迅速蘸一小点肉馅，随即将它捻到摊开的馄饨皮中央，五指稍加合拢，就那么轻巧地一捏，一只馄饨就妥妥地做好了，安放在砧板上，犹若繁花在树。此间，这点肉末便成了点睛之笔，一下子让一只馄饨鲜活明亮起来。为了去腥，肉馅中常加点姜末；为了省料，肉馅里又常掺入较多豆腐。
透过这张半透明的面皮，依稀可见少得可怜的“肉丁”——仿若枝间雨露酿就的花中精华。只这一点，就足以让我相信，吃馄饨并非为了果腹，也并非为了寻找那种大口吃菜大块嚼肉的快感，而类似于喝酒品茗，是在一种细嚼慢咽的过程中，品咂个中滋味——小朵馄饨入口，就能使每一个味蕾开放，去嘬吸那一点肉星所释放的，那个饥荒年代少有的油味荤香。
做好的馄饨恰似一朵朵花色怡和安然、花被褶皱有致的芙蕖，静置的砧板好比一口方塘；而人站其旁，适于观看池塘浮波上的菡萏，看那亭亭玉立的躯体，赧然含苞而尚未完全傲放。
馄饨娉婷，但架子沉重沉着。馄饨架放下来就已落地生根，它是随时移栽而迅疾复活的一棵树。一个便携式的农家土灶，少顷便能在一块闲地上立起来，带着松柴片、含油量、暴急的火性和旺盛的火焰。一口铁锅，配以一个杉木锅盖，就像一个小不覆顶的帽子，大约只能盖住锅口三分之一的大小。如此奇特的锅盖，世间少见，却是烧制东阳馄饨时必然要用到的盖子。它漂浮在水面上，遮不好锅内清汤，看似虚无怠工、无所事事，但它所起作用不容小觑——就像灶口掌握温度火候的风门，小小一扇却占据着关键的部位。
松柴片经松针引燃，蹿起的火焰舔舐锅底，那是夏日里更热烈激情的拥抱；土灶内柴烟四散，顷刻弥漫到小摊周围，甚至整个院子。闻到烟气，既有种恍入林中悠闲烧烤的幻觉，也使院内各户人家的炊饭，更具散漫的山林气息与浓郁的人间烟火味儿。
漏勺中装入了几只馄饨，在沸水中一搅，旋即于水中各自散开。松柴的急火将热量直直地逼入肉焰，薄软的面皮也开始在水中舒畅伸展。这是馄饨在水中最为自由的时刻，先沉后浮，先缩后放，围绕着那个自由旋转的小小锅盖，起舞翩翩，傲娇而放。
盖子只是局部遮挡了锅内热量，故而水没有暴沸，不会满溢，浮沉间的馄饨，就像舞台上的主角只管尽兴舞蹈、舒展身心，丝毫不用顾虑、担忧；只需演好那一刻，奉献出那一瞬间的精彩。
精彩时段总不长久。沸水中的馄饨，煮片刻便要捞起。几只瓷碗在桌上一列摆开，碗外侧的青花图案文雅别致。妇人手拿瓢勺，舀些许富含营养的高汤置于瓷碗中，刚好盖住刻在碗底的那个姓氏——每个碗均不是凭空而来，都有出处；来自何方姓氏哪户人家，都会在刻在底部的“字”中隐约透露，它几乎成了这副馄饨担子的隐性招牌。吃得多了，喝得久了，你就识得哪方的馄饨更有美感，更藏味道，你就会经常在这户人家的担子前坐下来，并知道每一次都不会令自己的胃口失望。
味蕾的记忆是最永久和深刻的。即使出走半生，你也会千方百计地找到某家特定馄饨铺，寻回儿时的那种味觉和嗅觉上的感受。十几年过去了，做馄饨的妇人手艺依然那么顺手娴熟，永不老去。碗中高汤放定后，再随手舀些热水倒入碗里，又随意抓些葱花、紫菜和油渣撒入其中；放下木瓢，操起漏勺，准备捞起这些水中“芙蕖”了。当然要瞅准火候，待它们不生不煳、恰到好处时，请入碗内，再邀食客品赏。漏勺小心翼翼地沿锅沿沉入水底，轻轻地，一搅一捞；出水时，再微微地，一晃一抖，勺里的馄饨依势入碗，不溢不缺，刚好一碗，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瓷碗如玉，端放桌上。一个玉碗恰好承载了数朵芙蕖花开；正如一束花朵插入花瓶，拥挤而不争斗，相依只更温馨。
就待客来坐赏品味——赏那夏日芙蕖碗中开，品那清汤浓郁沁心脾。
非遗小贴士：东阳馄饨制作技艺系东阳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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