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风原创 2022-10-29 06:00 发表于河南
【谷风】第89期
怼来怼去说利弊
我家住在黄河岸边，那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摇篮。与吴侬软语截然不同的是，这里的口语颇具“冷、硬、横”特点。语言生动形象，表现力强，而且简洁洗练，极为传神。侯宝林和郭启儒两位老前辈相声中说的河南方言，“谁？我。爪（做啥）？尿！”，就十分精准地抓住了河南方言对话最简洁的特征。
词汇是构成语言的基本要素，语言的生动传神是以表现力强的词汇为基础的。现实生活中有许多口语，红口白牙，流传千年。大人小孩儿都能说得如行云流水，但大人小孩儿却未必知道怎么书写。偶然发现了这个字，就好像把心仪的名人对上了号，必定喜出望外，惊异非常。因为人们习惯地认为，这些都是掉渣“土话”，字典中当然不会有。看过 《金瓶梅》的读者，都会惊奇书中许多口语化的内容，与黄河流域的口语习惯极为相似，土里土气，其中就不乏这样的名词、动词、形容词。
恕我浅陋，今天我说的这个“怼”字，就属于十分耳熟又缘铿一面的稀罕字。但这几年却在网络上大行其道，用以表达愤怒地回击和强烈地批评。这个字给读者留下的鲜明印象：一是有速度，不容分说，直接开火；二是有力度，强力反击，斩钉截铁。
在我们老家的口语上，这个动词用途极广。可以用来打反击，“张三一开口，我便给他怼了回去”；可以用来说馋相，“饿了一天，晚上一盆烩菜怼完啦”！怼人，用以批评或者反批评，并无尊卑之分，但盛怒是其主要的情感基础。这种情绪与心平气和无关，与和颜悦色无关，与慢条斯理无关，与娓娓道来无关。其主要特点是短、准、快、狠。有点像林彪为打仗总结的“四快一慢三三制”。
短，指语句要短，篇幅要短。冗词赘句太拖拉，会大大减弱火力强度。准，指对人对事，弹无虚发。最忌泛泛而论，没有目标。快，指反应要快，语速要快。“怼”得奇特效果，非当场不能尽显。闻声而动，话如连珠，间不容发，一气呵成，凭借强大的语言火力压制对方。狠，指语言要重，说话要绝，什么难听说什么，专向要害处下重手。让对方溃不成军，既无还手之力，更无招架之功。
怼，是语言狂飙，是雷霆反击，是不带脏字的罹骂，是聚焦要点的数落。通过语言威力，向对方施加攻击。对自尊心极强的对手，往往形成很大杀伤力。《 三国演义》中有“诸葛亮骂死王朗”的故事，我一直认为这个骂字用得不好。准确地说，应该改作“诸葛亮怼死王朗”。你看，在诸葛亮一气呵成、雄辩滔滔的语言里，没有问候王朗的母亲，没用一个肮脏字眼。只是站在汉家王朝的角度，指斥王朗为虎作伥的种种不义。哪知这王朗气性太大，经不住这番怒怼，栽下马来，一命呜呼，赔上了一条老命，反而成全了诸葛亮的伶牙俐齿。
怼，是一种特殊的搏击形式，有学识有修养的文化名家，也会遭遇这种对垒。1926年，因避害被迫南下广州的鲁迅，因奔母丧返回北平，在机场与胡适先生意外相遇。胡适说了一句：
“你到底是卷土重来啦”！
鲁迅立即反唇相讥：
“我马上卷土重去，绝不抢你的饭碗” 。
这一怼，怼出了十分强烈的现场效果。一方面反映了鲁迅盛怒之下毫不调和的铮铮铁骨，另一方面更显示了先生过人的才智和机敏 。
怼，在实际应用中具有明确的自卫反击性质。话不投机，拍案而起，一剑封喉，使话题强行中断，难以为继。类似于下象棋给对方一个当头炮，进退无措，打了“闷宫”。
怼，打的往往都是遭遇战。事前未曾谋划，现场偶然相逢，大战三个回合，拨马而回。对阵双方心知肚明，因为没有粮草准备，未审对方虚实，速战速决 ，不宜恋战，一般不作持久地对抗 。
怼，讲究的是片刻激烈，瞬间精彩。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有“赴宴斗鸠山”一场，面对软硬不吃的共产党人李玉和，气急败坏的鸠山拿出了最后一招，让叛徒王连举出面劝降。王连举尚未开口，就被李玉和劈头盖脸一番怒怼：
变节投敌真孬种，贪生怕死可怜虫。
敌人把你当狗用，反把耻辱当光荣。
你说过，愿为革命不怕死，
为什么背叛来帮凶？
来来来，抬起头来看看我，
羞杀你这奴才无地自容！
酣畅淋漓，一泄如注。高峡倒泄三江水，怒火横扫千人军，怼得那叫解气、解恨、过瘾！
怼，意味着决绝，体现着斗争，展示着气概。力道重，说话狠，攻势凌厉，带有很强的情绪色彩。在对垒中猛然一击，常使对手大乱方寸，溃不成军。所以看台上的旁观者往往乐见其成，大呼过瘾！
但“怼”并非万能，不可神话。尤其是面对不同的对象时，既不可作首选，更不宜常态化。因为盛怒极喜时情绪无常，往往带有一种口若悬河的快意，一发难收的惯性，很容易失了分寸。偶一为之，尚无大碍；若成积习，弊多利少。古人说，“事当快心处须转，话到快意时当住”。如果一种腔调，一种风格，不知权变，逮谁怼谁，必定会怼得飞沙走石，路断人稀。相比之下，长袖善舞，如春风解冻，和气融冰，往往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孔圣人说，“远人不服，吾修吾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在正常的社交场合中，怼，算不得一个好词，更不是一个值得提倡的好习惯。“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你来我往，夹枪弄棒，怼与被怼的角色互换，往往使问题解决趋于复杂。其实，在“怼”的唾星四溅之外，存在着解决问题的广阔空间。只不过那是一种高妙的智慧，一种出色的能力，一种过人的本领，不像“怼”这种方法简单易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