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家”这个话题。一个怀旧的题目,不想做,越是不想越放不下。这不,一幕幕地就这么拉开了。

我最怕别人问,你是那儿的人?你问我,我问谁去。在军医院里出生的人,抱在襁褓里就开始行军。只好给人说:我是在哈尔滨生出来的。我比共和国早一年来到这个世界,当时,行军时抱我的那位15岁的小通讯员,现在已是离休老干部了。

他对我家一直很好,前几年母亲在世时,还年年寄贺卡来。总叨叨说,人家是抱枪干革命而他是抱孩子抱出个离休资格。

他抱我跑了半个中国,等到我有了记忆,他便离开了我家。

我现在还能清楚记得的第一个家,是成都西胜街的一处旧宅。

这宅子的老主人肯定曾经风光过。两进的两处大天井,还有一处下人住小院和宽如操场的后院。前面的天井,原先就像是办公的地方,有大客厅、小客厅、书房、写字间。房高檐阔。檐下是一根根又粗又高的柱子,红漆刷过,立在天井四周,如卫士,守着天井中的大花坛。

花坛中是一棵大铁树,四周开繁了一些美人蕉。今天回想到这些,我想这大概是个妻妾成群小军阀的公馆。花坛四周是四只大鱼缸,早没鱼了,水还满满的,说是防火。这是母亲上班的地方,我只进去过一两次,觉得阴阴沉沉,一进去就像爬在墙上的小壁虎,怯怯然。我们的家在后面的小天井里,三家人,住了三厢,剩下一厢,好像是用来当了库房,总挂着一把锁。

家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无底洞(家是精神的寄托)(1)

1953年与母亲、姐姐在成都。

我们搬进这里之前,家里出过大事。母亲被开除了党籍,父母离婚,我与姐姐仍和母亲一起生活。

28年后母亲才平了反,孤身一人住进了干休所。这一切当时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搬进这旧宅,人们喊我母亲不再是“张部长”而是“张科长” 了。我不知道这变化的含义,我只觉得搬到这里之后,我有了家,也有了妈妈。

在这以前,干革命的母亲根本顾不上我们姐弟俩。我姐姐在小学读书,就在老师的家里住。我有个保姆,保姆干脆把我带回到她远在内江的家,成了她家的一员。我还记得那个家,江边,青石板小路,小院瓜棚。在西胜街这处旧宅里,我才有了自己的家。木结构的住宅,雕花玻璃,红红蓝蓝,好看。

多雨,潮湿,青苔绣绿了石阶和小路。屋门外有一丛含羞草,长得出奇地茂旺,有我一半高。只要轻轻一碰它,它就整个瘫倒在地上,像梅兰芳演的《宇宙锋》,那时候到处都贴着这张电影海报。

以后再没见过这么繁茂的含羞草。大概院子闲了多年,没有人来打扰它,于是它就自由自在,精精神神地长得不合规格了。平时我们姐弟依然不在家,姐姐住学校,我也住学校,只有放假了,大家才回到这个家来。

母亲依旧很忙,没有专车了,那时这里也没有通公共汽车,母亲骑着一辆自行车,常常不是她把别人撞了,就是别人把她碰了。这里给了我许多温暖,让我记住这个家。放假了,我常常独自在家。母亲会留下作业,同时会把一个杯子反扣在桌上,里边放着她留下的东西:“做完了作业再看。”我总是按她的要求去做,一边做作业,一边看那杯子,好像那是母亲守在身旁。掀开茶杯,里面会有一块点心,或是几块糖,有时会有一张电影票,每天的东西不会一样,但总会有一角钱。

父亲是在郊外的大学里当头头,放假了,他总接我们姐弟去那儿住一些日子,然后用车送我们回到这个家。平常我们也去看父亲,这时候,母亲就叫上一辆人力车,那时叫黄包车,送我去。母亲总是挑那些年纪大一点的慈眉善目的车夫,说好价钱,把钱先付了,仔细记下车背上的号码,然后站在大门口,目送我们远去。在我记忆中,母亲从不说父亲的坏话。从那时起,每次我回望母亲,总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笼罩着她。 西胜街的家,给我的童年留下最清晰记忆:细雨,青苔,一丛含羞草。


这对于我来说几乎是认定为“故乡”的地方,陕北的一个小山庄,曹坪。我在那儿插过队,为那儿写过诗,也写过散文,还写过小说。 但这窑洞注定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几年前,再回陕北,妻子一定要去看我的旧居,到了跟前,只剩一孔残窑,里边拴着一头驴。

曾住在这孔窑洞里的两位老人已经过世了,两个矮矮的坟堆就在背后的山峁上,他们还守着自己的家。也许,这个破窑洞给予我的,就是这块高原能给我的,我才为它写了长诗《干妈》,写了那么一些文章,将这孔窑洞保留在我的世界里。

在曹坪,我曾和北京知青住在一起,那是三孔羊圈改成的知青点。知青点的生活虽苦,但还是一种降格的“城里人”过的日子,就是说,身在曹营心在汉,干农民的活,做城里人的梦。快30年了,在这里和我一道生活过一年的知青,都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朱毅力、王明镜、张桂兰、鄢小园、郭苹、沈宁、范家辉、马德祥……还有一男一女,想不起名字了,他们当年的模样还记得起来。看来,这是时间在发出信号,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但经历过的却永远成为一种记忆。

我们这一代人,与这个国家有几乎相同的年龄,骄傲者说是共和国同龄人,更多的是说我们是“老三届”,是“老插”。无论如何不可抹掉这个“插队”,对一代人的影响。我再回曹坪,知青住过的羊圈窑,砌上石头窑面,变成了小学校。这倒好,让知青点,变成了这个山村的一个话题,一个标记或许还会是一个传说。

家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无底洞(家是精神的寄托)(2)

1970年在延安插队当生产队副队长。

当时我到那老两口家里去,是今天的人不太好理解的理由:想彻底改变自己,换句话说,就是既然不是城里人了,就做个真农民。我在那孔农民的窑洞里住了一年时间。一个在“文革’时期受歧视的“黑帮子女”,我十分感激这两位老人给我的一切,这在我一生中都不会忘记,长诗《干妈》,就是我这种生活情感的记录。

但我后来却又主动搬出了这老两口的家,重要的原因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

在那个家,我能做到每天吃糠菜,至少有一餐是以糠菜为主。在那个家我成了全劳力,能干男人干的所有农活,我当生产队副队长就是在这个窑洞住的时候。在那个家,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一种极度的精神贫困。男主人是饲养员,名叫栗树昌,但全村没有一个人叫过这官名,直呼其“老实人”。我在《魂牵梦绕》里面专门写过他,我说:“他活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几乎可以忘掉他的存在,他存在的方式是尽可能地让你感受不到他活着对你有什么妨碍。人们喊他老实人是因为他不与任何人作对,也接受任何现实,不说话,不发牢骚,那种百分之一百的逆来顺受,最让我无法接受而且恐惧,因为我怕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的老实人。”

这是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和两位老人在一起,他们从没有说今后怎么样,从没有想过改变一下,一切都这么熬着,过一天算一天地过着。我很想和他们谈谈过去,他们也年轻过,他们曾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还有了外孙。但他们不爱回忆,说是没有什么好讲的。

没有希望的日子他们心安理得地过下去。这是一种没有精神内容的生活,如果我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知读书,那么,我也许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一辈子,但我是从那个世界来的,所以我忘不了做梦。同甘共苦易,同床异梦难。

有时深夜醒来,听见两位老人的鼾声,我就在想,他们的梦是什么呢?我没能在这里住下去,我回到了知青点,然后经招工离开了这里。我爱这里,但我又离开了这里,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无梦的生活,而不是穷。

我在《干妈》中写道:“山村最美的享受是早早地睡。”我借干妈的话说我的心声:“年轻人爱光,怕黑洞洞的坟。”知青们来了又走了,他们如飞鸿,没留踪迹;知青们来了又走了,给山村只留了个年青的梦想:到外面看看,到外边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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