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赵元任是中国现代语言学先驱,被誉为现代语言学之父,他还是现代音乐学的先驱和歌唱家,耳熟能详的歌曲有刘半农写词、赵元任谱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出版《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他最灿烂的光环是与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并称1925年9月创立的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即后人惯称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且年龄最小。
赵元任早年留学美国,获得博士学位后,不是犯愁找不到工作,而是苦闷不知道选哪样工作更“好玩儿”。赵元任说:“不晓得做什么、到哪里去,不论就地理、国别而言,抑或就学术及感情而言。我获得哈佛谢尔登旅行奖学金,就该从事研究哲学,可是我却浪迹天涯而不作有计划的旅行。”学成回国任教清华,转战中研院史语所,遍查方言,终成汇通中西文化的大师级学者。不仅于此,赵元任还是一位颇有水准的大玩家,无论什么,他都是因好玩儿才感兴趣,从而一发不可收拾。他的大女儿赵如兰曾经问父亲:“您为什么要研究语言?”父亲的回答只是三个字:“好玩儿。”在他人眼里高深的语言学,到赵元任这里仅仅是因为“好玩儿”而已。经他这么不经意的一玩儿,居然玩成了“现代语言学之父”。
玩照相机是这位国学大师又一“好玩儿”的爱好,更难得的是,赵元任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为自己和后人留下了一份他那个时代几乎无法完成的珍贵记录——自拍。试想在照相机刚刚兴起之时,见过这种洋玩意儿的,留下一张照片的,人数甚少。拥有一台照相机者就更是少之又少了,玩自拍者,赵元任是不是仅有者不敢肯定,全中国能有十几个人吗?我看够呛。赵元任到哪里都提溜着那么高级的相机,想找个人帮忙拍照片,着实很难,自拍可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此一来,他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位自拍达人,以自拍的形式为自己、为时代立此存照。据不完全统计,赵元任留下的影像资料多达数千张,既有他的家人、同时代的学者,诸如胡适、傅斯年等人,也有世界各地的美丽风光和风土人情。
在众多风光和世情照片中,就有赵元任在济南拍摄的街景和游览趵突泉时的珍贵影像。
据赵元任活动大事记可知,在1929年清华研究院解散前一年,赵元任转投傅斯年主持的中研院史语所担任语言组主任,从事语言学的调查与研究。1932年初赴美接替梅贻琦任清华留美学生监督处主任,翌年卸任回国继续从事语言学研究工作。赵元任从美国回国时,买了一辆福特牌小轿车,这应该是赵元任创造的又一项纪录,就是拥有私家车最早的中国学者,大概不是之一,而是唯一。1934年7月携夫人杨步伟及学者罗常培等人一起到安徽进行方言调查,本月23日结束,乘火车转赴山东,目的是到位于青岛的山东大学演讲。赵元任一行从长江以北的南京浦口火车站上车,一路北上,由济南转车青岛度假、演讲,并编写《新国语留声片课本》和论文《音位标音法的多能性》。28日在山大演讲完毕,赵元任一家从青岛乘火车到达济南,其间他们先后游览趵突泉和市容市貌,拍下了经二路的繁盛和趵突泉喷涌的盛况。当时的照相机都是用胶卷的,不像现在数码相机这样随拍随删,好的留下,相不中的就废掉。胶卷是进口产品,洗照片所用相纸、显像水、定像水,当时也需要进口。因而,赵元任是很注意节约使用这些昂贵的照相耗材的。
依照片看,趵突泉的水势喷涌似乎并不十分强劲,与今年的喷薄而出之势相比,还略有逊色。赵元任到济南时已经8月底,雨季早开始甚至到了尾声,按说应该是地下水位处于高位期,如果能查到当年济南的降雨纪录或趵突泉地下水位,这个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也可能与赵元任所站的拍摄位置有关,他好像站在趵突泉的西南角,有五通石碑立在水中,“第一泉”当在其中,只是赵元任在碑的斜后方,因而无法见识。游客不多,但还是有的。泉池的南侧有一些石头阶梯,估计是给游客用来亲水、打水提供的方便。再一个好像趵突泉北边的建筑物相对于现在多了不少,虽然并无全貌,还是能够略见飞檐挑梁和高耸的屋顶,与今天的趵突泉全景几无二致。
另一张是济南的街景,说来从拍摄到今已是89年时光,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古城济南市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街道甚至变得面目全非。赵元任拍的这张照片也存在着巨大的变迁问题,我初步的判断是经二路接近于大纬二路的南侧部分。这一带属于老商埠的核心区,标志性建筑物当是现在依然矗立于此的邮电大楼,最远处的那座圆顶建筑物与其颇似。照片是由西往东拍的。但是,仔细看便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很明显,从电线杆的光影看,这排房子是坐北朝南向,而邮电大楼是坐南朝北向。换个方向去看照片,那就是从经二路中段往西拍路北侧的建筑物,远端的那座圆顶建筑物是瑞蚨祥布店。经过几位研究济南市历史文化与建筑的专家会商研判,初步的结论是第二个判断更接近于现今的经二路中段的街景。也有学者认为,此处是不是趵突泉北五龙潭南,共青团路往西的普利街。依稀记得这条老街拆迁之前的样子,的确与之有很多相像之处,只是没有记得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圆顶建筑物。存疑,却也不失为一种可能。为此,本人骑自行车到此实地考察,转了好几圈,也开始更多偏重于第二个判断。尤其使本人高兴的是,无论赵元任先生所拍照片是不是经二路这一段,可以告慰赵先生的是,这里的景致怡人,颇具先生到济南来时的都市范儿。也难怪,走遍天下的国学大师赵元任专程到济南游览,并为后人留下珍贵的历史影像资料。
让疑问与不确定暂时搁置,诚盼各位看官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提出自己的建设性意见,好为赵元任先生的大作给予准确定位。
从这张济南街景的照片看,那时候已经初具都市模样,人力洋包车在等待拉客,逛街的游客虽不是摩肩接踵,也算熙熙攘攘,有些热闹的景象。让我感兴趣的是照片右边建筑物上的英文字母,真够洋气的。据大体认读,是一处卖烟台生丝的门市店。所谓生丝就是生蚕丝,烟台是中国主要生丝生产基地,出口量高居榜首。在济南商埠开店,也是看中商埠的国际地位,据此可以使这张照片无限接近第二个判断了。当然也有人提出,这里是不是烟台街景啊?那是不可能的,首先一点赵元任压根没去过烟台,其二烟台没有一条类似于这张照片的街道。
赵元任一行是从青岛到济南的,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发现赵先生在青岛活动的信息,也没见到他拍摄与青岛有关的照片。依赵元任的爱好,又加青岛的美丽景色,他不会无动于衷,只是我们尚未发现。倒是在赵元任相册中,看到了一张拍摄于1930年间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津浦铁路临城站月台的站牌,还有一列蒸汽机牵引着的旅客列车,以及月台上散步的旅客。临城就是现在的枣庄市薛城,是山东省的南大门,1923年5月在临城站外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临城劫车案”,一列由江苏浦口开往天津的旅客列车在此被土匪孙美瑶截获,掳走车上39名外国人及200余名中国人。之前名不见经传的临城名声大噪,一时成为世界“名城”。没有查到赵元任乘坐火车的具体时间和去向,赵元任之所以在临城火车站留下这样一张全身照片,估计与临城劫车案有关。冬天里,不到四十岁的赵元任身穿一件带了皮毛领子的大衣,头发梳理得整齐明亮,留着那个年代在一些文人中突然时髦的仁丹胡,脚踏一双高腰靴子,看上去那是相当阔气。
有人曾经这样说,在大师级学者中,赵元任是最会玩相机的专业级业余摄影师,在最会玩相机的少数人群中,他又是一位甚至是唯一一位被称为国学大师级的学者。这当然是玩笑。不可否认的是赵元任对于一切新事物的好奇心,引领着这位博学多才、充满探索精神的“大玩家”,一路向前,在包括数学、物理学、哲学、心理学、天文学、语言学、音乐、戏剧、摄影在内的多个高深领域,“玩”出卓越成就。赵元任的第一台照相机是1910年上大学不久用奖学金与同学合伙购买的,他为自己拍摄的最早的一张照片是1911年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校园,最晚的照片是1981年哈佛大学校园,前后跨度达70年。岁月蹉跎,社会巨变,人事更替,有多少历史浓缩在赵元任的相机里。有一张赵元任扶着他心爱的照相机拍下的照片,我不太了解照相机的历史,看不出相机的品牌。想来,那会儿也就德国、美国数得着的几个大牌子。莱卡还是柯达,弄不清楚。值得庆幸的是,据说赵先生的大量照片将陆续整理在国内印行,一部旷达深邃的历史大书将徐徐展开,令人期待。我相信,我们肯定会见到更多有价值,与山东相关联的影像资料,一些与之相关的历史疑问和不确定,都将慢慢得到精准的答案。
1973年赵元任回国访亲,5月13日周恩来总理在北京会见了他和夫人杨步伟,郭沫若、周培源、竺可桢等50多人作陪。周恩来还建议赵著《通字方案》在国内出版(1983年该书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并请杨步伟就国内刚施行的计划生育政策提出自己的见解。
赵元任“好玩儿”,有夫人杨步伟的大功。她出身南京望族,自幼性格果敢,勇于任事,是中国最早的现代女性之一,所著《中国食谱》一书风靡美国华界。在她著的《杂记赵家》中有:“我们两个性情强固、嗜好不同、八十来岁的人,怎么能共同生活到了五十年的金婚日子还没有离婚,真是料想不到的怪事。”胡适是赵、杨二人的证婚人,在二人银婚之年写了一首好笑的诗祝贺:“蜜蜜甜甜二十年,人人都说好姻缘。新娘欠我香香礼,记得还时要利钱。”此处二十年当为二十五年笔误。赵元任同韵答词:“阴阳颠倒又团圆,犹似当年蜜蜜甜。男女平权新世纪,同皆造福为人间。”一问一答,两位大师级的人物,如此平易近人,就知道赵元任为什么喜欢玩照相机,又能拍出那么多好照片了。
壬寅之年恰逢赵元任诞辰130周年,逝世40周年,向先生致意,谢谢您为济南留下这么珍贵的历史影像资料。同时致意赵夫人,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纵容”和“严苛”相济的女性,杨步伟先生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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