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诗歌体的《阴翳礼赞》
《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
柏桦/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12月
早在1990年,诗人柏桦接触到《枕草子》一书,这似乎成为他日后写作的一道伏笔。而这本最新诗集《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正是柏桦向日本文学所做的致敬和回赠。全书收录了九十六首诗作,连同长达一万多字的“缘起”,字字珠玑,写出了东方文化中惊人的美。这种美是轻的、风雅的,丰富的、多样的,纤细的、精确的,敏感的、爱清洁的,它也是女性的、神经质的。
百年来,新诗一直未完成它自身的审美现代性,一直在广义上的启蒙和“民族寓言”(杰姆逊语)里打转。从美学上说,《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的诞生,或许将唤起人们对中国新诗现代性的重新思考,诗集里的每一首诗,都直击“纯粹的美”。
《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
养小和逸乐的美学之书
黄舜
2019年冬天,我收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下文简称《竹笑》)。后来我从四川去往辽宁,它也成为我随身携带的书本。对于一个习惯了南方潮湿阴冷的人而言,东北的空气干燥得仿佛布满裂纹,唯有《竹笑》,在每天清晨,为我送来一阵清爽的凉风——而《竹笑》开篇提到,芥川龙之介在《杂笔·竹子》里说:“中国人称被风吹拂的竹子状态为‘竹笑’。刮风的日子里,我也观赏过后山野竹,心中一点也没泛起‘竹笑’的美感。”但我却在干燥的北方,借由《竹笑》,感受到了一份“凉风吹拂竹子”的美感。可以说,柏桦在与芥川携手东游的同时也顺手捎上了作为读者的我,跟随其文字,漫游于一片神秘的语言竹林,其中有曲径通幽的玄妙,也有风吹竹响的轻快……
当然,在沉湎于阅读之乐的同时,我也不断返回初读《竹笑》时的震动。然而,要让我说出它的好来,仍难免“诘诎聱牙,难于尽晓”,而所谓的评论往往是管中窥豹,只能略见一二,甚至还可能误读。在此,我也只能凭借自己的阅读感受,被迫挑选出一些词句加以谈论,以期为翻开这部作品的读者提供一点零碎的参考。因此,一定要去“定义”《竹笑》,我只能说,它是一本养小的美学之书,更是一本逸乐的美学之书!
一、养小的美学之书
孟子尝言“养浩然之气”,主张文人仕子对道德修养的追寻。古往今来,诗歌中自然不乏对“浩然之气”的书写,甚至时至今日仍有很多写者片面而固执地强调深刻,动辄在文字间填充历史与真理,却未曾意识到语言由此而呈现出的滞重与臃肿。
在此种情形下,柏桦恰恰偏执地抛出“诗歌养小不养大”的诗学主张,并在中国古典文化中独具慧眼地发现了“养小”的美学传统——从中国人的食之精致(如顾仲清的《养小录》)到活之闲逸(如白居易的“红泥小火炉”),再到柏桦《竹笑》对日本文学(如《枕草子》)精致之美的回应。诗人兀自践行着“养小之道”,沉湎于种种精细之物,使写作者真正摆脱了历史的纠葛,也避开了道德的逼压,如一个“微物之神”,不断将生命“往细小里耗”,并以此为乐,悠然自得。且看柏桦在《竹笑》中如何书写日本的轻与小:
在置于整部作品开头的《缘起》中,直接提到日本之小、日本之轻的句子就有:“日本因小而精确”,“日本之轻,轻得小小……”,以及“不知为何,我突然谈起了日本之轻,以另一种‘瘦小’的面貌:/过窄门,请放松,人/日本从来向瘦小里耗,向瘦小里耗”。而《缘起》的副题,也是“轻逸日本:一种《枕草子》之美”——不难看出,柏桦为整部作品设定的基调便是轻逸与精美,而“养小”则恰恰意味着精致、轻盈。
精致譬如物件——“日本的创可贴有几十上百种(根据人体各个部位设计出大小规格不同的创可贴),而我们只有一种。”或者“日本的树木多为小叶子”;精致甚至动物——“说到鱼,无论其大小肥瘠/一年四季都带着哭相和老相”且“饿死的苍蝇在风中被风干”(《柳色少年时》);精致或如艺术——“日本诗歌的特征是‘抓住一个瞬间,凝固一个瞬间’……”以至于“无论多么狂野粗糙的文化,一旦移植到日本,就被精致化了。”而轻盈呢,只需举一例——“日本的一切亦是轻的,‘连火车都使人觉得轻’……”
然而,需要强调的是,柏桦所着力展现的轻与小,并非轻佻和琐碎,而是显得丰满、准确,正如瓦雷里所说的“轻得像鸟,而不是像羽毛”。其虽然细小与轻盈,却能给人以迎头一击,让我们的目光陡然遭遇种种曾被我们一度忽视的惊奇之物,也让我们不断从生命的细微处获得诗性的激动。比如,在《芥川的两个“三发现”和一个指认》里,柏桦将芥川三个有趣的观察放在诗歌开头,构成精致而独特的一节:
一、“2”这个阿拉伯数字像鸭子。
二、哭笑不得的动物——猴子——悲喜集于一面。
三、兔子前腿短,后胯大,一生东奔西走,一无所获。
诗中所写到的三个发现,正是我们寻常生活里再寻常不过的事物,然而它们却在此着魔般以一种全新的面貌惊现眼前。可以说,芥川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事物的独特视角,又或者分享了一份重新为事物命名的喜悦;而柏桦则发现了它,将之唤醒,再一次带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得以在细微之物中窥见一道神秘的闪光。因此,当我们读到“油浸浸的黑枕头,说得好听一点,/是经年历月;说得不好听,是脏。”(《再三注意帖》)或者“黄皮肤在冬天显得脏,冬天宜于白肤。”(《四季注意令》)就不仅要会心一笑,还要惊讶于诗人感受的敏锐和表达的准确。再看《养性》一诗里有:
今夜,我喝板蓝根感冒冲剂
为我的喉咙找到清凉的感觉。
今夜,我读到一则《枕草子》
——“夜里同谁睡觉呀?
同了常陆介去睡呵,
睡着的肌肤很是细滑。”
无论是喝感冒冲剂还是和谁一起睡觉,都不过是生活里极其平凡琐碎的事情,但诗人却准确地抓住了细微之事中动人的一瞬——板蓝根冲剂可以“为我的喉咙找到清凉的感觉”,而与常陆介睡觉,只是因为“睡着的肌肤很是细滑”。清凉与细滑,虽然平常,却都是生命里轻盈而美妙的体验。像这样,诗人总是能从日常生活和经史典籍中发现一些诗性的碎片,他将之挑选出来,不带破坏地重置于语言之中。就像此处,药物与睡觉在经过柏桦的拣选与组合后在平常中闪烁起奇异光芒,并共同构成生命最简洁也最纯粹的享乐——不妨说,正是在柏桦“养小”的诗学追求下,中国传统中药的板蓝根与日本古典文学的《枕草子》也在此跨越了时空与国别获得一种惊人的共性。
在“清凉”与“细滑”的体验中我们可以窥见“养小”对于身体感官的沉溺,事实上,“养小”也正意味着对感受能力的极端开掘。柏桦曾宣布道:“气味使你变成一个诗人”,在一篇以此为题的文章里,诗人回顾了古今中外诸多作家对气味的精彩描写,以此毫无保留地来验证或彰显其对气味的迷恋——“作家,尤其是诗人,真正的试炼是在于他们对气味的描写,如果他们描述不出教堂圣坛的香味,你又怎能相信他们能描述心灵的境界?”(柏桦《气味使你变成一个诗人》);而在《水绘仙侣——董小宛与冒辟疆》中,柏桦也一再抛出冒襄那句“令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可见,气味不仅仅带来俗常生活中生命的乐趣,还承载着生命特有的回忆与情感。正像阿列克谢耶维奇所言:“这种气味再也闻不到了……可是如今它们在我头脑里……成为一种感情”(阿列克谢耶维奇《二手时间》),又或者罗兰·巴特宣称的那样:“对于不能再回来的东西,只有其气味可以重新回到我身旁”(罗兰·巴特《罗兰·巴特自述》)。那么,是否可以说,气味即是生命,对气味的执著与敏感则正是对生命的耽溺与珍重?
气味,如此之细微、隐约,却恰恰可以凭之穿越肉体的屏障,抵达我们生命最幽深的一隅。正像在《竹笑》中反复触及气味,柏桦令语言沉溺于气味、享乐于感官,一方面在展示着自己对生命细致的体察和感怀,一方面又在不断提醒我们注意,那些生命中如气味般隐约难察,又稍纵即逝的细微之物。
而这样的细微之物,再举一例,便是声音。柏桦对声音的着迷可以到这样的程度:“东西无论大小,落在地毯和地板上/是不同的,前者沉闷,后者响亮”(《日本声音》)而如此细致的观察之外,还有:“破晓时,木楼板轻踩上去会发出声音/墙体,偶尔也会发出啄木鸟的剥啄声……旧家具有何征兆,椅子咔嚓,响了一声”——这破晓时的声音,简直细致到令人恐惧,但这还不够,深夜里“哪来的漏水般的汩汩声?楼上的洗手池?/总不可能是深夜里松尾芭蕉写的马尿声吧……”
此外,有趣的声音呢——“小猫喝水轻,小狗喝水响”(《听听,想想》);“深夜起床,听见自己喝水的声音,真好”(《镰仓》);“祖父在敲钉子/‘锤击声把句子从我脸上撕走’/……我的小便声听起来好粗大、滑稽”(《铁笑》)……神秘的声音呢——《介错人》里有:“你说静下来就能听见灯芯吸油的声音”;《在札幌》则有:“疾风在弯曲小径的水泥楼之间/发出了尖嘴的,之字形咝咝声”……有时候,这种对声音的执著甚至演变成对词语自身音乐性与美感的纯粹迷恋,如《竹笑》里出现的种种人名:‘冈仓天心、横山大观、下村观山、菱田春草……’;再比如“乙鹤丸”,“吾妻兵治”,“荒尾精”,“草双子”,“九我肩冲”,“江浦草茄子”;还有《流去》里的“驹形、并木、藏前、代地、柳桥……”而《一些中日名字》则完全由人物名字的声音演奏出了一首清脆悦耳的曲子。在某些情况下,词语的所指几乎被诗人抹掉,只剩下声音和由声音造成的联想与幻觉——让我们忘掉意义,来听听这样一段,词语与词语相互碰击的音乐吧:
日本!有个吾妻(地名),不是我妻。日本有个难波,它就是大阪。古叫信浓,今叫长野。有个追分,有个佐渡岛,还有个海滩叫吹饭。
“养小”可以是对日常细节的沉迷,可以是对感官能力的发掘,也可以是对语言本身的耽溺……正因为“养小”指向细部,它才能够如此丰富多样,而“养”之意味又有效避开了枯燥与琐碎,从而深入生命与身体本身,甚至于将身体(生命)提升到一种审美的境界。
如果说柏桦早期那些著名的抒情诗歌具有与童年创伤相关的疼痛的身体性,由于“下午的激情”与“童年的宿疾”而略显白热与强烈,那么其后期的写作则因身体的减速与时间的冷却而更加显出一份从容与闲逸(尽管某些诗歌并不缺乏速度)。柏桦一方面沉醉于书写与身体交融互通的愉悦,一方面也在无意中提醒读者,美之于我们并不仅仅是未及身临的名胜风景,美之于我们也可以是简单的日常,甚至可以如此丰富地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之上。可以说,《竹笑》所呈现给我们的那份极端“恋物”的精致与闲逸,吹拂出一阵又一阵“养小”之风——诗人对气味、声音、身体以及物件的描绘也启发我们如何从日常起居的细部发现生命的精巧与庄严。
二、逸乐的美学之书
实际上,当柏桦如“微物之神”般在生命种种细节间悠游赏玩的时候,已然传达出了一份闲适、精致的人生哲学,那便是“逸乐”的诗学诉求。不妨说,“养小”是“逸乐”的一个面向,“逸乐”又是“养小”的终极目的。在《竹笑》中,“逸乐”既体现为“养小”所关注的极端“趣味主义”,又表露为一种审美主义式的生命观。
自然,诗歌书写也因“逸乐”而变得无比轻盈、自在,不存在所谓道德的逼压,也没有痛苦的啃噬,甚至躲开了哲理的说教和历史的纠缠。《竹笑》里的文字所拥有的的仅仅是美——“文字已不再做爱,不再恨,/不再哭不再笑,文字在游戏……”(柏桦《人是自己一个永恒的生人》)。在《竹笑》中,柏桦偕同芥川漫游,身姿潇洒,语调闲逸,诗歌在此也有幸抖落历史积压的灰尘,得以令词语显露光泽,甚至相互游戏、叮咚作响。
因此,凡俗世界的欢喜与悲哀都被纳入审美的诗歌容器供诗人与读者平静打量,对于人生而言,“幸福就是:穿着漂亮衣服,随便走走……”,幸福也仅仅是:“蓝天下,日本农民院子里,有一根苦瓜吊在架子上,开着黄花,好看。”甚至连寻常生活里的洗澡,都有着难言的欢喜,且看《从洗澡说开来》一诗:
式亭三马浮世澡堂,也让我想到
社会主义重庆城澡堂午后的光景
尤其是冬天厚重温暖的棉被般门帘
真舒服呀,泡在大池里游来游去……
诗人从日本澡堂所想到的是重庆城澡堂午后美妙的光景,在这一想象的跳跃上并不存在国与族的差异,有的只是相同的对生命美好、闲适的感受。诗歌向我们呈现出的“光景”,有着“冬天厚重温暖的棉被般的门帘”,而生命的满足在于“真舒服呀,泡在大池里游来游去”。人生苦短,正如本诗末尾所说:“人类之于地球十万年,之于某国/几千年,之于你的生命不足百年”,那么,我们何不慢悠悠地沉湎于此刻,像泡澡一样将生命沉浸于享乐的暖池,除此之外无需其它,已然足矣。
生之幸福如此,那么死亡呢?值得注意的是,在“逸乐”精神的关照下,死亡也摆脱了其惯有的痛苦与沉重,带上一份轻巧与洒脱——“其实,死无论善恶,它只是一个结束。”(《破调》)又或者“我把自己的一份/骨灰从远方寄给你,很轻很轻……”(《骨灰画》)。甚至令人恐怖的自杀也披上一层“童话时代的朦胧曙光”——来看《介错人》是怎样将切腹之前的画面书写得如此平静、简洁并且日常:
“在童话时代的朦胧曙光中”,在日本
我打开切腹书就会读到这样一个画面
一个取水,一个烧水,一个等介错人来
类似的,在《铁笑》里也有:“葬礼将在两小时后进行,那/苍蝇又飞来耳边听她的休息”——带有死亡气息的隆重葬礼因为一只苍蝇的加入而显得轻盈,具有一种日常之美。死亡的沉重感也因此被消解,从而抵达一种审美的境界。
那么生命突然的消逝呢?它令人惊异却并不引人伤痛:
狗的阴囊是红的,芥川龙之介一见
反想到那是个冰凉的东西,为什么?
……
某作家(名字保密)爱长跑,力气大
临死前刚吃完一碗泥鳅面,正看着
午间电视,头一歪便死了。为什么?
(《芥川,为什么?》)
死生的无常在此被剪裁成一个简短的画面,生命曾经的强壮(爱长跑,力气大)与临死前的脆弱(头一歪便死了)构成一组巨大的张力,然而却不令人感到沉重和悲哀,反而因为“泥鳅面”、“午间电视”这类细节的补充而变得平凡和日常。诗歌每一节末尾的“为什么”也在音乐性地提示我们,最后一节描写的人之死去与这首诗第一节“狗的阴囊是红的,芥川龙之介一见/反想到那是个冰凉的东西,为什么?”一样是一个普通但又神秘难解的问题。诗歌不做价值上的评价,只给出细节并抛出疑问,在问的追寻中摆脱了触及生命时容易背负的沉重,从而获得一份逸乐的情怀。
当然,这样的轻巧、洒脱并非对生命的不敬,而恰恰是一种对生命进行了深入的沉思与醒省之后才能获得的从容。所以《谷崎》一诗这样写道:
快乐生理,哪来波德莱尔式的紧迫感
法然院,一块石头为寂,一块石头为空
诗人在此表示,生命应该是“快乐生理”,而非紧迫和痛苦,死亡也更应当如同古崎润一郎和松子夫人墓碑上的刻字一样,一空一寂,具有禅宗式的悠然与神秘。所谓“墓穴浑圆,它是空的!”(《转世(二)》)——死亡一方面看似以“结束”的方式收获了人生的圆满,一方面却只能因“转世”的玄秘才终至“浑圆”,而人生的繁衍、艺术的流传又何尝不是一种“转世”,也许只有不回避死亡,生命才可以摆脱死亡的限制,圆满但又空寂。
除了对生死的从容与洒脱,“逸乐”还体现为写作本身所带来的自由和享乐。这是在阅读《竹笑》的时候不可忽略的一点。当有人亟切地宣称自己在用“生命”而写作,用苦痛去呐喊的时候,柏桦才真正将写作转化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并且将之作为一种与喝茶论酒,携侣纵游一样的赏心乐事,或者,仅仅是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凡但必要的日常活动。柏桦几乎每天都在进行着大量的阅读、创作与修改,在西南交大北区校园的浙湖边,他曾向我披露自己写作的秘密——“材料!材料!材料!写诗就是处理材料。”而“处理材料”,实际上就是所谓的“互文性写作”。
在这样的互文性写作中,柏桦带着一种对待日常细物的敏感目光,穿梭于古今中外各类文学著作、典籍、杂记甚至宗教、笔记,在其中挑选着那些具有惊人之美的词句篇章,并加以剪辑、重组后纳入诗歌,赋予其一份审美的、逸乐的风姿。而《竹笑》,正是因为读到了近四千页的《芥川龙之介全集》,其诗潮才倾泻而出。“读”与“写”在此几乎合二为一,之间不再有认知的阻碍或文本的焦虑,只有生命最单纯的快乐,也可以说,它们共同成为柏桦践行其“逸乐”观的主要活动。柏桦自己曾说:“这种书写之姿亦可让人尽享书写的乐趣,而人生的意义——如果说还有意义的话——不就是乐趣两字吗?
我们在谈到《竹笑》之“养小”特质的时候,就已能清晰地感到,诗人悠游于各类文本,加以剪裁、组合、调整并最终统摄于同一份“柏桦气息”时的快乐。我们再来看如下一节化脱自芥川龙之介小说《父》的诗行:
“在拇指甲上写下一个重要的英语
单词receive,不是为了来背诵
是为了考试作弊。小指甲上写什么?
年代,人名,1916年面包的价格……”
柏桦为什么能在浩瀚的文本中抓住这样细小的事件呢,我们已经说了,其中既有一份养小的情怀,又有一种逸乐的精神。而诗歌中,在指甲盖上写下单词、年代,人名甚至1916年面包的价格,不是为了要背诵,仅仅是为了作弊。背诵作为一种记忆的负担,是那样令人焦虑,而作弊是那么轻松和快乐。可以说,这是一件极其富有生趣的事件,它忽视道德的尺度,以一种观物的姿态来展现一份幽默,也即一种逸乐的生活态度,甚至“1916年面包价格”这样具有法国年鉴学派特色的历史细节也失去了学派的价值,仅仅充当了一种生活之乐的点缀。诗人在这份文本中发现了“乐趣”,在对之加以组织、化用的过程中又收获了另外一种乐趣,二者相互结合,便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文之悦”。
《竹笑》中这类化用芥川龙之介作品的诗行比比皆是。可以说,与柏桦携手东游的芥川龙之介,因为柏桦的“重新发现”而成为一个全新的芥川,一个同样耽于细小,敏感又“逸乐”的芥川。在《竹笑》里,他不再仅仅是通常意义上那个写出《罗生门》《地狱变》,精神紧绷、命途多舛的早逝天才;甚至也不仅仅是写出《鼻子》《山药粥》这样神秘小说的怪奇文人,而成为了一个会饶有兴味地认为日本女人耳朵“扁平而且肉厚……像是长在脸上的木耳”,或者会被“一个呵欠吓一跳”的好玩形象;这个芥川,会在晚上睡不着觉,脱口乱说,就说出“棕榈叶啊,我的神经!”这样惊人的句子;还会“由蜡梅的香气而想起某人的黑痣”;甚至“肛门痛,未能眠。/服安眠药二次剂量,梦见老虎奔跑于墙头。”同样,在《竹笑》里,柏桦笔下的夏目漱石、永井荷风,甚至赫塔·米勒等等也不同程度地成为一个被重新发现的形象。
《竹笑》里有一首诗题为《游于艺》,事实上,柏桦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也可以完全看作是“游于艺”,它耽于细小、沉迷声音、逸乐于互文。
在互文之外,《竹笑》令人不可忽视的另一点,还在于它作为一个文学作品独特的构成。
可以说,《缘起》是进入《竹笑》世界的一把钥匙,九十六首诗歌则是这片世界最神秘最诱人的语言迷宫,而书末的两篇文章既是一个出口又是一条再一次进入《竹笑》的甬道。此外,附录里的《铁笑:同赫塔·米勒游罗马尼亚》与主体部分的《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既可互为对照却又相互统一:竹与铁,看似一轻一重,一软一硬,实则秘密地共享了一份轻逸的风姿。
就柏桦个人的写作而言,《竹笑》既是其日本情结的集中表露,又是其诗学观念的瞬间核爆。与柏桦早期抒情诗歌的书写相比,它无疑是不同的;而与《一点墨》《史记》《水绘仙侣》等后期作品相比,它又绝对是重要的、独特的。如果一定要把《竹笑》纳入文学史的维度来评价,它也同样举足轻重。《竹笑》似乎在中国文学对现代性的苦苦追寻而带来的负重感之中翩然跃起,带来一份纯粹的以审美为主的文学样式。也可以不夸张地说,《竹笑》以其竹之弹性与轻盈从五四以降的启蒙传统阴影里腾空而起,如同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描述的那“轻轻一跳”,成为了中国汉语新诗里一个独特的、“从沉重大地上轻巧而突然跃起”的形象。
有关《竹笑》,我东拉西扯地说了太多,但又似乎远远不够,这本奇特的美学之书布满了种种谜团,以至于“过度的谜语无法解开貂蝉的耳朵”(柏桦《悬崖》),那一个个发现它们的惊喜与解开它们的欢乐也只好等候读者自己去偶遇。
以上的断章摘句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损害了《竹笑》里那些诗歌的完整与神秘,想要真正走进《竹笑》的诗歌迷宫,唯有打开它的书页,将自身纳入那片语言的竹林,与诗人一同悠然漫步,并让文字如竹叶般在耳畔“沙沙”吹响。
芥川龙之介
黄舜,1996年生,成都人,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学院现当代文学硕士在读。从事诗歌、小说创作,作品散见《草堂》《诗镌》《青春》《幸存者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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