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雪元/文图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1)

进入腊月,年关临近,也便进入了乡愁。

母亲打来电话,忐忑地询问我今年是否回家过年?末了,欣然告诉我:家中屋前的两窝山茶又开花了,红艳艳的,煞是好看得紧!听着母亲的述说,我的思绪飘飞入湘,仿佛已经回家,已经看到那两棵盛开的山茶,或艳艳如春色,或皎皎如月华,一朵一朵,掩映在重重绿叶之中……

想起清代诗人汪燕庭,他门前也植着一树山茶。在给友人的诗中,他曾写到:“来函问我家何处,门外山茶一树红。”没有路线,没有门牌,亲,你若来访我,门外山茶花开的房子,就是我的家。一树山茶,就是一树诗,开在眼前,开在梦里,开在百花寂寞时,也开在人们热切的盼望与深远的思念里。或许,山茶身上有着一种善意的勇——在菊残之后,梅开之前,它果断地站了出来,以“桃李之姿,松柏之骨”,安静填补着这一段寒凉岁月,不至于让人们对春天的期待落了空。毕竟,料峭时节,有一树花在门前开放着,总能让人心中感到希望与温暖。

谢丽尔·桑德伯格在《另一种选择》中写道:“当生活给你当头一棒,让你坠入悲伤之海的时候,你能做的就是奋力游向水面,重新呼吸。”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2)

我知道,当年母亲栽下这两棵山茶,其初衷也是如此。犹记1991年9月,父亲撒手西去,一家天崩地裂胜过大厦倾。大姐时年21岁,初为人妻;哥哥和我皆在学堂。一家生计,难堪重负!

最难忘,娘仨半夜起来割水稻,抢收抢种,三伏天吃完午饭就顶着烈日马不停蹄地去干农活。那些年,为了供我和哥哥读书,母亲承包了几十亩田地耕种,那时候没有机械化,就算有,也没有钱请,全部靠肩挑手扛。母亲干插秧、割禾、撒种等农活,是一把好手。有时候为了赶活,一个人一天能插一亩田的秧苗。这基本上是一直弯腰不停歇。记得每次上岸后,母亲都累得瘫坐在地上。天热加上劳累,母亲吃不下饭,就用茶水泡饭顺着吃。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吃完有力气继续干活,能从泥土里多挖出点钱。

最难忘,那一年因读高三的哥哥一句“娘,我们好久没有吃肉了”,她含泪将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换来皱巴巴的20元人民币,继而换来锅里香喷喷的红烧肉。从此,男式的短发伴她至今,她却对我们说,这样收拾起来方便,可说这话时,我分明看见母亲的眼神中流露出无奈与不舍。

最难忘,那年读大学的哥哥开学在即,母亲借遍全村和身边的亲朋四友也凑不齐那开学通知书上的所需数字。母亲不甘心,决意打“同宗牌”一试,“教导”哥哥上村中几位发达了的唐氏叔辈家再借。待哥哥垂头丧气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归家时,不等母亲发问,他就神情沮丧地长叹一口气说:“姆妈,这个学我不上了,我出去打工挣钱供雪元去读!”问及缘由,哥哥阴沉着脸说,第一个叔辈的答复是:钱都拿去买车购家俱了,无闲钱在手上;第二个的回复是:贤侄,你可知道如今借钱,是看了面子,还要看底子。中国有句老话,叫救急不救穷。就你家现在这光景,我只怕是有借无还嘞!第三位的回复更狠:你爹在,我认你是侄,你爹不在了,我们的唐字自然也是分开写的!

最难忘,母亲听后,紧咬嘴唇,热泪长流,对我们兄弟俩说:“今天借钱一事,你俩兄弟要永远记在脑子里,至死都不能忘记!一定要攒劲读书,读出一个名堂!如果有一天,你们兄弟像那路边的石头翻了身,有了出息,也永远不要忘了今天的耻辱!”说完,母亲让我们抓紧时间写作业,她径自背起竹筐,拎着柴扒往莫公坡扒拾落叶当柴火去了。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3)

最难忘,当天擦黑时,满头大汗的母亲在背回一大筐落叶柴火的同时,还带回了2棵小窝怒放的花儿。母亲顾不得擦一把汗,卸下竹筐赶紧又拎着锄头在屋前正中间挖了2个洞,再在鸡舍里捣刮出一些鸡粪掺和着屋后的金沙土,精心种植好。忙完这一切,疲劳不堪的母亲望着两棵正怒放的花儿自顾自地笑了。她让我把哥哥也叫来,然后温和而庄重地对我俩兄弟说:“这花我看到时,长在陡崖上,看它长得好看,开得像一团火,不怕鬼来不信邪,又刚好是两窝。我瞧着喜欢,就用手抠了下来。还专门问了莫公坡的老人,才知道它叫山茶。我今天特意把它栽在我们屋中间,就是希望你们俩兄弟像这茶花一样,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起,自己一定要挣气!”

接下来,母亲含泪将我们娘仨租地打来的满仓粮食全部低价出售以凑哥哥的开学费用——那些粮食若在平常远不止这样的卖价。

可是,母亲朴实的教诲和栽花励儿之举,唤醒和砥砺了我们兄弟俩的血性,我们心生出一股这样的理念:即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要好好生活,顽强抗争,不争,就连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4)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5)

后来,在书上看到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只小猴子,肚子被树枝划伤了,流了很多血。于是,它见到一个猴子朋友就扒开伤口说:“你看我的伤口,好痛!”每个看见它伤口的猴子都安慰它,同情它,告诉它不同的治疗方法。

它就继续给朋友们看伤口,继续听取意见。

后来,它感染死掉了。一个老猴子说:它是自己伤自己而死的。

我似乎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道理,所以遇到的很多困难,一旦过去了,我就会选择性地去遗忘困难本身,只记下这个困难带给我的收获,仅此而已。

“我曾遍体鳞伤,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这是我在回顾那段岁月时的刻骨铭心之感。而今,回望那段经历,顿感我们不用感谢苦难,但一定要感谢在苦难中成长起来的自己。我们的内心越来越坚韧,能力越磨越杰出,早晚有一天,苦难的凄风厉雨将不能撼动你的根基,我们定会迎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惊喜和好运。

高尔基说:没有太阳,花朵不会开放,没有母亲,就不会有诗人和英雄。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6)

在母亲栽下山茶的5年后,我参军到了大西南的警营,此后左手钢笔右手钢枪,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有幸成为了一名军事记者,更有幸挤进了作家的队伍。哥哥也有幸在大学毕业后,成为了工程师,继而用十年的打拼成为了所在公司的技术总监,终于彻底摆脱和洗刷了当年的耻辱。这于母亲而言,是莫大的骄傲和荣耀,忆中思及,母亲那坚定而悲怆的话语仍萦绕耳边……

可能母亲不会想到的是,受她对山茶精神的定义,我在远隔家乡千里之外的成都,在自家阳台上也养了一株硕大的山茶,看到它,我就仿佛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母亲身边,自然而然地,对它的喜爱和关注自是不同。

我发现,山茶花开得美艳,一种花便集齐万种风情。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学家、戏剧家李渔曾赞它,“其浅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如酒客之面;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鹤顶之珠。可谓极浅深浓淡之致,而无一毫遗憾者矣。得此花一二本,可抵群花数十本。”一代战将白崇禧之子、美籍华人作家白先勇也钟爱它,“百花中我独钟意茶花。茶花高贵,白茶雅洁,红茶侬丽,粉茶花俏生生、娇滴滴,自是惹人怜惜。即使不开花,一树碧亭亭,也是好看。”

山茶花虽美丽,却不自恃美丽,亦绝不肯作娇滴滴柔弱状,去讨一份爱怜。人人都知“物以稀为贵”,所以春花开一季、昙花开一时,都让人期盼又珍视,山茶花却偏偏要开得多——且不说单瓣、重瓣,还有红、紫、白、黄,甚有彩色斑纹的;且要开得久,陆游曾见一树山茶,一直开花到清明时节,心中慨叹而写下一首《山茶一树自冬至清明后著花不已》:

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

唯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7)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8)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9)

有一位朋友曾玩笑说,“山茶大概是开得最傻的花儿了,一年三季都在开花,不知道开得频了就不被人珍惜。”但这或许也正是茶花的深情与执拗:因为特别地眷恋人间,只好让自己开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百花凋残的落寞它要看,雪落如花的浪漫它要看,满园春色的热络它也要看——站在死与生的轮回之间,生命本身的动人已经超越一切,至于别人如何评说,爱或者不爱,珍视或嫌弃,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况,知己之人自然懂得欣赏她的美丽与真诚,如李渔所说,“则是此花也者,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草木有这般风姿与品性,大约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吧!

既见山茶,云胡不喜?苏东坡在游览梵行寺时,曾偶遇两株山茶,在寒雪中,肆无忌惮地开着,一朵一朵,都是傲骨美人,“说似与君君不会,烂红如火雪中开。”雪落之时,若得见一树山茶艳艳地开着,好像在等着你的到来。这种默然相遇的欢喜让所有语言都变得苍白,好像一整个冬天的寒冷与等待都得到了最好的慰藉。

花开阳台,与她相遇至少有两次,一次是在它盛放之时,一次是在它告别的时候。在日本,山茶有另一个名字:“椿花”。“椿”的凋落,不是一瓣一瓣的,而是整朵花突然坠地,而且一树山茶几乎同时凋零,像是生命轰然倒塌,有一种壮烈的美,故日本人偏爱它。在京都洛东法然院中,刻有这样一句俳句:椿花落了,春日为之动荡。便是写椿花落时,触目惊心的美,好像一朵花慨然赴死的决心震惊了整个春天。也因此,茶花还有一个名字,叫“断头花”,令闻者不觉心头一颤——这便是茶花,热烈如此,决绝如此,如抽刀断水,快意一生。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10)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11)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12)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朵花,人们偏爱这一种而不是那一种,这一朵而不是那一朵,大抵因为这花背后,有着一份独一无二的情愫。

或许,钟爱茶花的人,都是深情的:是《茶花女》中,那个每天都会佩戴一朵茶花的美丽女子——每月里,她有25天会佩戴白色茶花,其余5天则换成红色的茶花——尽管命运在尘世间零落成泥碾作尘,但没人能否认,她的爱情、她的灵魂像那朵山茶一般,洁净又动人;是《天龙八部》中,那个叫李青萝的女子,她独爱曼陀罗(茶花),不光给庄子取名曼陀山庄,山庄内外亦种满了曼陀罗花。可实际上,她既不识此花、也不懂怎么养,只是因了一段无法斩断的情思——因这花盛产于大理,而那里有她深爱的人,便将一生痴情赋予了这花。人如花,花亦如人,人有情,花便是知己。人花相映,如命运相照,也是无言的爱意。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13)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14)

一盏春茶的诗句(笑迎冷暖自芳华)(15)

伫立怒放的山茶前,很想送你一朵,那是我最慎重、最虔诚的爱意。你会将这朵山茶置于何处呢?是在客厅的陶瓶中,每日回家时第一眼便可看见?还是在书房的青瓷碗中,让它与一杯清茶一起,伴你度过一些安静的时光?或者,你会把它放在心里吧?无论春秋与冬夏,总有那样一朵花,深情地自带芳华的开放着,迎向世间一切冷与暖……

一如我!

(注:作者为国防时报社记者部主任兼《国防时报.军民文艺特刊》主编,系中国散文学会、四川省作协、成都市作协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四川省文促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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