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姚赟 刘楒睿
近日，直博北大的南开大学生伊某被举报论文抄袭，在网上掀起了广泛关注。
面对质疑，伊某回应表示，他今年7月联系了论文辅导机构，但对方未告知这篇论文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他为此还支付了几千元的版面费。伊某甚至说自己是“受害者”，他这番言论引起了更大的质疑。
事实上，所谓的“论文辅导机构”大多是指代写、代发论文的机构。它们从网络平台接活，分发给“枪手”，再以一篇几百到几千的价格售卖给学生，形成一条灰色产业链。
那这些论文是怎么出来的，是什么人在买，又是什么人在写？代写出来的论文真能通过审查，发挥预期的作用吗？代写论文被发现后，当事双方要负什么责任？为何这条产业链始终有生存空间？极目新闻记者为此进行了调查。
某购物平台上推出的论文辅导相关商品 （图片来源：截图）
被指抄袭学生称论文是请机构代写的
11月2日，大学生小涛（化名）向极目新闻记者介绍，他本科就读于四川农业大学，目前在四川大学硕博连读。1日晚他的导师在查文献时发现，南开大学学生伊某2022年在中文期刊《当代化工研究》上发表的论文《Co3O4/MWCNTs/GO复合材料的制备及其低频吸波特性的研究》，涉嫌抄袭他2019年本科期间在《Chemnanomat》上发表的一篇英文SCI论文，且伊某已获得南开推免资格，直博北大物理学院。
“他论文中的图标和表述内容跟我的完全一致。”2日，小涛分别向南开大学和北京大学领导抄送了举报信件，并在教育部官网进行了实名举报，并称希望能取消伊某的直博资格。
面对抄袭质疑，伊某回应称，这篇涉嫌抄袭的论文与保研没有任何关系，在发论文之前他就参加了北大的夏令营。伊某还介绍，今年7月他联系了论文辅导机构，但对方未告知他这篇论文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版面费花了几千元。伊某还说自己也是受害者，自己已经报警了。
伊某的解释引发不少网友的批评，许多人认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不知道找辅导机构代写论文一开始就是严重错误，与论文是否对保研发挥了作用无关。
4日上午，记者联系上被指抄袭的伊某并询问论文一事，他未作回应便挂断了电话。截至发稿前，北大和南开两所高校并未公开此事的处理情况。
那么，伊某所谓的论文辅导机构究竟是什么？
华中地区一所211高校的学生小岩（化名）向记者解释，所谓论文辅导机构其实就是一些论文代写、代发机构。有学生为了发期刊、争取奖学金或者是保研等各种目的，铤而走险找人代写代发论文。
在浙江某高校读研的小国（化名）告诉极目新闻记者，在本科学校，一些打印店就能提供类似的代写服务，“但水平和质量都比较差，通常是为了应付差事，不是为了发期刊。”
相关老师介绍中，甚至出现错别字（图片来源：网络）
600元买5000字论文当天就交稿
极目新闻记者在某网购平台搜索关键词“论文”，弹出了众多论文辅导相关的商品，其中不少商家还打出了“论文加急包满意”“官网查重”“售后无忧”“支持定制”的广告词。
一家名为某教育旗舰店的网店里，只上架了“论文加急”这一款商品，月销量一万多单。在评论区，不少顾客给出了好评：“高效、稳定、专业，文章质量我非常满意。”“老师非常给力，不论是文采还是沟通，都非常的专业。”还有网友留言，“宿舍四个人都是在这家代写的论文，交上去老师说逻辑不错，把格式调调就能定稿。”
随后，记者就该产品进行咨询，客服回应称，“平台不允许讨论此类文章，可以加微信，把要求发给老师看下。”根据客服提示，记者又添加了相关微信，并询问是否能提供论文代写服务。该老师介绍，需提供专业、字数和论文题目，他们才能确定是否能写。一篇论文的价格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要看具体的论文题目和字数，如果加急需另外收加急费。
记者称需要一篇5000字本科经管类论文，该老师说售价在600元左右，如果加急，最快当日晚上就能拿到。这么快，质量能保证吗？该老师表示，初稿的重复率不能保证，但后期可以免费降重，“即便是原创也不能保证一点不重复的。”
记者在搜索引擎输入“论文辅导”四字，便出现了大量论文辅导机构广告页。记者选取其中一家机构进行咨询，很快，一名自称张先生的工作人员通过社交平台联系了记者，了解了论文题目及具体要求。随后，记者询问其是否可以进行论文代写，获得了肯定的答复。
张先生称，研究生论文按照查重15%内的标准收费，每千字收费240元，因为需要付费给写作老师，因此价格较贵。他还表示，在缴纳定金后，便可以与机构签订合同，“合同会规定时间以及其他条件，可以保障你的利益。”
辅导机构人员介绍“老师”情况（图片来源：截图）
学生“踩坑”后吃哑巴亏
这些代写机构真的靠谱吗？
裁判文书网公布的案例显示，2021年3月7日，马某找张某代写论文，并于当日通过支付宝支付了1800元定金。双方约定交稿时间为3月20日，待交稿时再付4200元尾款。
2021年3月底，马某追问写作情况，张某却称没有写完，需要到清明节前交稿。第二天，张某又称最早4月6日交稿，但不能保证交出符合条件的文章。这时，马某已经失去了耐心，要求对方退款却遭到拒绝，无奈只好同意继续等待。
2021年4月6日，马某再次被告知需要先交齐尾款才能看文章，他又付了4200元尾款，前后共计花了6000元。可等他收到论文后发现，文章不仅重复率高达39.6％，字数也不够、文章案例和模型不符合约定，甚至出现章节、格式混乱和文字乱码等多处大大小小的问题。一气之下，他将代写论文的张某告至法院。
2021年6月18日，乌鲁木齐市米东区人民法院审理了该案。法院认为，代写论文的行为违反了学术诚信和公序良俗原则，扰乱了正常社会秩序，二人之间的委托合同应当认定为无效合同。最终，法院宣判张某返还马某支付的款项6000元。
湖北好律律师事务所陈亮律师表示，自行撰写论文是高等教育阶段学生重要的毕业条件，代写论文的行为被明文禁止，亦违反社会的公序良俗。我国《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三条规定，违反法律、行政法规的强制性规定的民事法律行为，以及违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为无效。无效的或者被撤销的民事法律行为自始没有法律约束力，故代写论文的合同没有法律效力，起诉要求获得代写论文将不会得到法律的支持。
想走捷径却踩了坑，大学生小岩对此深有感触。她告诉记者，自己研二期间因校外实习占据了大量时间，导致毕业论文的进度比同学慢了很多，其中一部分刚好需要使用spss软件进行数据分析，但她操作不熟练，无法得出正确的结论，也浪费了很多时间。
“当时眼看着就要交初稿了，实在是来不及了。”小岩说，她就在网上找到了一家论文机构，由她提供原始数据，对方在短时间内给出分析表格和结果。仅一次分析数据，她就花费了1000元，如果需要提供文字版分析报告，还需要加钱。有些机构连甚至原始数据都不用提供，便可直接提供“一条龙服务”，收费则更高，至少要花5000元。
得到机构的分析数据后，小岩将初稿交了上去，但导师指出分析结果中存在多处不合理，将论文退回。小岩只好按照老师导师要求，重新再做一遍分析，“1000块钱算是打了水漂。”小岩称，花了钱也耽误了时间，她吃了亏也不敢声张。
代写“老师”身份是假的
那这些论文究竟是谁在代写？又是如何写出来的？
上述网店称，他们所提供的论文都是自己的人所写，均出自硕博水平的老师，拥有五年以上的写作经验，“保证时间和质量的，最快今晚就能拿到。”
论文机构工作人员张先生也告诉记者，自家论文系专业老师开题撰写，论文的质量和原创性都有保障。记者表示希望能和老师进行沟通或查看其学历证书，但遭到拒绝，“这是内部隐私，不便展示，你想了解可以去我们官网。”
在官网上，记者看到了张先生口中“专业老师”。其中一名陈老师的介绍显示，她本科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研究生毕业于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曾就职于著名律师事务所、知识产权公司，拥有7年论文写作经验，曾参与美国著名航空、金融法律案件。
记者将上述介绍粘贴到搜索引擎，很快便搜索出了其他论文代写机构，只是，相关老师的姓氏被替换成了“李老师”“张老师”。甚至，还有一家机构在粘贴上述介绍时，出现了相同的错别字。
简介是假的，照片也是假的吗？记者将上述网站其展示的老师照片粘贴至搜索引擎进行检索，发现照片为某礼仪研究机构的任某某。
如果这些老师都是假的，那么，到底是谁在冒充专家帮助学生代写论文？
红星新闻曾报道，有代写业内人士称，大多数代写团队声称的专业写手，其实也非名校毕业，更不可能有大学教师代笔，大多数都是在校大学生。甚至还有大三学生通过拼凑已发论文、更改词汇，便成功代写论文。
小国也告诉记者，他曾听说过同学花几千元找知名高校研究生代写论文，结果发现文章是从网上抄袭的，被人糊弄了。
目前在一所985高校就读博士研究生的小苏（化名）表示，曾有论文代写机构找上门问他，是否愿意代写论文。“当时他们说，每千字给我200元。”小苏称，最终他拒绝了对方的邀请，他认为没必要为了赚这点钱把自己的前途毁了。
高校应对代写论文“零容忍”
对于论文代写，相关部门早就明确了相应的惩罚机制。
教育部《学位论文作假行为处理办法》规定，学位申请人员的学位论文出现购买、由他人代写、剽窃或者伪造数据等作假情形的，学位授予单位可以取消其学位申请资格；已经获得学位的，学位授予单位可以依法撤销其学位，并注销学位证书。而对于代写人员，《办法》也规定了诸如开除学籍、解除合同等处罚方式。
这也成为许多学生在受骗后自吞苦果的主要原因。小岩说，碰到这样的事情只能自认倒霉，“我要是公开投诉或者举报，就相当于告诉所有人我的数据是别人代做的，轻则毕业论文重写，重则会影响我毕业。”
一位大学教授向记者介绍，本科生参与做科研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对学生进行学术规范训练。近年来，为鼓励本科学生积极参与科研，不少高校把学生发表论文、申请专利等作为获得保研资格的加分因素。然而有学生以功利的态度对待科研，追求的不是提升自己的科研素养，而是获得论文与专利，在不能自主完成的情况下，走上了花钱请人代写论文、买卖专利的歪门邪道。
写论文真的有那么难吗？多位高校学生向记者表示，论文讲究的是创新不是全新，只要愿意沉下心来思考，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一位物理学硕士介绍，通常可以先跟着业内优秀的论文复现一遍实验或操作，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发现一些问题，如果能在此基础上进行改进，“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进步也能算是你自己的成果，论文不就有了？”
“学术不端就是一条红线。”小国说，他刚到学校，导师跟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有学术道德，宁可没有成果也不可触碰底线。
上述教授表示，花钱请人代写、发表论文，本身就是学术不端行为。高校要以“零容忍”的态度处理代写论文、论文交易等学术不端行为，加强对学生的学术规范教育。“本科生做科研重要的不是取得论文和成果，而应更多体验科研过程，培养科研兴趣。”他还称，学校要重视建立学生参与科研过程的评价体系，导师要强化对学生的过程培养、管理与评价，让学生在和导师的共同研究中培养学术兴趣，形成严格的学术规范意识，杜绝学术研究中的任何弄虚作假与投机取巧。
（来源：极目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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