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吕婉婷
袁哲生是台湾文坛的“冷面笑匠”,擅长用少年的视角描摹成人世界的疏离与孤独。他的成名作《送行》获得了第17届台湾“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在获奖感言中他写道,1994年夏天他和同学穿梭在火车铁道两旁的解道上捕捉孤独,回到台北冲洗照片,半数以上照的是他托住相机的左手手指。2004年,袁哲生在将近不惑之年自杀,终年39岁。
最近因金马奖获奖影片《阳光普照》,这本2017年在大陆出版的小说集重获了一点讨论的热度。这位敏感的写作者,用模糊的刻画手法传递了他对幽微人性的观察,落寞的小人物穿行其中,故事碎片彼此交叠,思绪散落成碎落一地的纸片。
《寂寞的游戏》,袁哲生著,后浪 | 北京联和出版公司2017年9月版
合租室友喜欢许光汉。宅家隔离那段时间她在我的书堆里翻出《寂寞的游戏》,说最近很多喜欢许光汉的人在看这本书。许光汉和袁哲生有交集吗,我问。她说有,去年她家老许在电影《阳光普照》中扮演的角色陈建豪,就有袁哲生的影子。
“这本小说是不是看得很难受?”“记不太清了,好像写得蛮寂寞的。”离上次看它已经过去两年多,再回想书里的情节,我只记得一个喜欢玩捉迷藏、执意要把自己藏在阴暗里的孩子。
因这个缘故我又翻开了它,顺便看了那部去年斩获数项金马奖的《阳光普照》,导演是被称为“台湾社会手术刀接班人”的钟孟宏。片子的配乐、镜头语言很吸引人,叙事感和情感密度兼具,开场的音乐太具欺骗性,意想不到的血污镜头开启了一段关于青春期自我救赎、友谊与家庭关系的微观剖析。许光汉饰演的哥哥陈建豪是一名优等生,父亲是驾校教练,母亲是化妆师,弟弟从小不学好,这个家把所有的“阳光”都给了他,他非常好,没有在旁人面前展示任何阴暗面,好到没有考到第一志愿的医学院就要去重考。电影名字《阳光普照》取自哥哥自杀前留下的唯一一段自我独白:
我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阳光普照》中的哥哥
“水缸”隐喻来自于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中他写了这样一则故事,司马光在和朋友们玩捉迷藏,有一个孩子一直找不到,最后确定他应该躲在一个水缸里。司马光拿起石头砸向了水缸。水缸里果然藏着一个小男孩,他狼狈地站起来,抹掉脸上的污泥,赤身裸体、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他长得和司马光一模一样,其他人像看见鬼魂一样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马光一人怔在原地……
小说中的“我”说,这是一个藏在他心里、不会跟任何人讲的关于“脆弱”的故事。电影中的哥哥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末了他说对不起,讲了一个那么不好听的故事,害她错过了公车。
赤裸的孩子象征着自我的真实,水缸则代表隔绝了一切与自我无关事物的阴影,“阳光普照”则是一种哀伤的讽刺。小说对自我的探讨则更近了一步。“我”在一次捉迷藏游戏后失去了躲藏的乐趣,那时“我”躲在一棵大树上,“我”的朋友孔兆年找到了“我”,他用一双空洞的眼球直愣愣地看着“我”,望了好一会儿,掉头走开。接着,“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蜷缩在树上,我看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哭了。”
即便你拥有阴影,也无法抵抗自我的消失。
张大春在序言中评价袁哲生,他的作品没有现代主义作品经常卖弄的“神悟”的伎俩,他拔除了情节,剪断了因果,叙事者在故事中不会因为剧情的展开而获得任何启悟,他们只是又走回了当初的困境。
这种写法让人始终对故事中的角色保持距离,“寂寞的游戏”从书中延续到你我每一个阅读它的人身上。重读之时我听着《阳光普照》的原声带,里面有一首《动物园》非常适合搭配着听。阅读时我想到了很多不那么相关的事。
我想起小时候看到过的一个故事,主角有命名强迫症,他无法接受别人教授他该如何对世间万物命名,只肯用自己的命名系统。全村只有一个人认愿意去了解他的命名。那个强迫症孩子有点像袁哲生故事里的孔兆年,用别人听不懂的话躲着全世界,可爱得让人既难过又羡慕。
我想起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做的噩梦。世界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的漩涡,一个白纱裹着的人在漩涡中朝着一个方向急行。黑暗的重量压着那个人显得越来越渺小。一整晚,脑子里只有这一个画面。
我想起几年前一只有大半个手掌长的灰色飞虫飞到我家的窗帘上不走,我妹说,老爸觉得那是已经过世多年的爷爷来“看”我们。现在我只记得那只飞虫长得又长又方在我们家待了两天,除了我妹那句话,想不起任何跟我爸有关的碎片。
每本书都会有这样一个瞬间,在某一刹那它像不死鸟一样翱翔飞升,所有页面燃烧起来,发出光芒。我们跟随着它们,与之一起转眼间化为灰烬。在《寂寞的游戏》里,有很多这样的瞬间。
作者 | 吕婉婷
编辑 | 徐悦东
校对 | 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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