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看雪 | 張岱在大雪三日、夜深人静之後,小舟獨往。不期亭中遇客,三人對酌,臨別才互道名姓。舟子喃喃,以三人为痴,殊不知这三人正是性情中人。張岱,号陶庵,明末清初散文家、史學家。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貴公子,過着游山玩水的“風雅”生活。明亡後,參加過抗清,後來“披發入山”以避世。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擁撬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砀,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作者】本文選自《陶庵夢憶》。張岱,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居士,明末清初山陰(浙江紹興)人。原居杭州。出身仕宦世家,少時爲富貴公子,愛繁華,好山水,曉音樂、戲曲,明亡後不仕,入山著書以終。著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琅嬛文集》《三不朽圖贊》《夜航船》《白洋潮》等絕代文學名著。
【讀本背後】
一個世界的熱鬧,一個人的夢
1.張岱喜歡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環,繁花和少年,華麗的衣裳,駿馬奔跑的姿態,神奇的燈,煙花在幽藍的夜空中綻放;還有梨園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開金黃的橘子,新綠的茶葉在白水中緩緩展開,這些都是張岱喜歡的事。
2.張岱還喜歡鑼鼓吹打,喜歡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張岱。張岱嘆道:人太多了,太擠了,太鬧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靜,一縷涼笛繞一彎殘月,三五人靜坐靜聽,其中亦有張岱。
3.張岱是愛繁華、愛熱鬧的人。張岱之生是為了湊一場大熱鬧,所以張岱每次都要挨到熱鬧散了、繁華儘了。
4.張岱,字宗子,居紹興,生死於明清之際。傢世慇富,少有捷才。然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時文不成,學仙學彿,學種地,皆不成。時人呼為廢物、敗傢子、蠢秀才、瞌睡漢,到老了,一言以總之,呼之曰:死老鬼!
5.張岱之後百年,有賈寶玉生於金陵。張岱所愛亦為寶玉所愛,寶玉之閱儘大觀正如張岱湊夠了熱鬧。該二人皆有與生俱來的衝動———成為“廢物”,“廢”了自己。故異史氏曰:寶豈“死老鬼”張岱投胎轉世歟?張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媧補天所遺的一塊廢石?
6.張岱畢生足蹟,南不過紹興,北至兖州。山東、江蘇、浙江,由聖人髮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風月,地圖上狹窄的一條正是古中國文明的中心。時當晚明,據說資本主義在此萌芽了,據說這萌芽又被掐掉了。但是……
7.張岱和他的人群正無邊無際地歡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他們不知道北方的蠻族正撞擊帝國的長城,不知道一個下崗驛丁的身後正聚集著更廣大的人群,這是一支沉默、飢餓、仇恨的大軍。
8.張岱不知道。張岱知道的是:這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慾摺,四維將裂,張岱在內心深處等待那一刻。那和滿洲的鐵騎無關,和李自成的義旂無關,和歷史無關,那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是塵埃落定。所以……
9.張岱和他的人群見證了“末世”。他們見證無限的美、無限的繁華、無限的精緻複雜,見證了緩緩降臨的浩大的宿命。休說是王朝鼎革、人事浮沉,這種宿命的末世感將穿越康乾盛世,結齣一朵最美的花,所謂“阆苑奇葩”:《紅樓夢》。《紅樓夢》是無數夢的影子,其中有張岱的夢。
10.張岱晚年耽於夢。雞鳴枕上,夜氣方迴,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癡人說夢,遂有《陶菴夢憶》。
11.張岱此時國破傢忘,流離山野。所存者,唯破牀一具,破桌子一張,摺腿的古鼎,斷絃的琴,幾本殘書。還有夢。還有用禿筆蘸著缺硯寫下的字。字蹟想來是枯淡的,但應是依然嫵媚,如當年舊事藏於白頭宮女眼角眉梢。
12.張岱真正喜歡的事是:文字。
13.張岱好文字。不是那種正大的好,是紈绔子弟的那種好。好得有點兒賴皮,好得不講道理。明代小品,文字通常是放得開了,但二袁其實還是官員氣派,作爽朗作灑脫,自高處平易近人;至於竟陵諸傢,越放開越別扭,如僕人扮老爺,手腳不知何處安置。倒是張岱,便是賴皮,便是不講道理,也是孃胎裡帶來的隨便。
14.張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時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目不暇接。張岱愛熱鬧,文字也熱鬧,眼觀六路,下筆如飛,無黏滯、無間斷。小品文字,寫慢容易,寫快難。快而又磊磊落落、跌宕流轉如張岱者,尤難。
15.張岱紈绔也,故有霸蠻氣。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報恩塔》起首一句:“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則報恩塔是也。”如《筠芝亭》:“筠芝亭,渾樸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儘,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儘。”此類句子均如一聲斷喝,擋者披靡。
16.張岱在文字中註視他的城郭人民,他所失去的一切,權當未曾擁有的一切。他竟無怨憤、無哀傷。偶爾張岱會感慨,但也隻是一聲輕嘆。明季遺民中少有如張岱這般沒心沒肺。但張岱的沒心沒肺有更廣大的境界:鼕天降臨時,凋謝的花、殞命的鳥何曾哭天搶地?而這古老文明的荒涼鼕天已經來了。
17.張岱於崇禎二年中鞦次日途經鎮江。日暮時分,至北固山:
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餘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餘呼小僕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靳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句,鑼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戲》)
——這就是張岱的生命和生活,一場大靜之中熱鬧紅火的戲。麴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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