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9日下午，两点不到，愚园路1058号“老伯伯内衣店”门口，几位阿姨一边透过玻璃门窗往里看，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哪能？今朝伐开门？”“开的，牌子上写着老伯伯下午要到两点开始营业。”“哎呦那太好了，我们从嘉定来的，空跑一趟就麻烦了。”
两点刚过，老伯伯竺少莊就从隔壁的岐山村走过来，笑眯眯地拿出钥匙开门。五六位阿姨一涌而入，这家只有30平米左右的小店，顿时被挤得满满当当。
竺少莊进店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机连接蓝牙音箱，欢快的音乐响起，老伯伯满意地解说了一句：“现在也是我们店的‘双11’，旺季。”
当然，跟网店令人眼花缭乱的“双11”战略不同，这家在上海开了将近30年的老店一直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偶尔有顾客问一句“还好便宜点吧”，竺少莊总是一指自己手写、已经用了好几年的价格标牌：“伐好再便宜唻，三四年价地都么调过唻。”
截至到这天下午4点，老伯伯内衣店营业额3703元，其中最大的一笔交易额是256元——一位男士大手笔地买走了两套棉毛衫裤。“不是一直这样的呀，一年也就这三个月生意好点。到淡季的时候，一天也就卖个几百块钱。”竺少莊说。
假领头、线裤、老式棉毛衫裤
“都是外面轻易买不到的”
这几天，很多顾客进店的第一句话都差不多：“假领头到货啦。”这种几十年前就在上海流行的假领头，比直接穿衬衫容易清洗，又能像衬衫一样给人一种笔挺的感觉。一位老阿姨一边试穿一边跟同伴念叨：“这种外面是轻易买不到了。”
“外面轻易买不到”，是老伯伯内衣店的一大特色。一位阿姨进门就被店里挂着的线裤吸引住了，这种宝蓝色、裤缝有两道白杠的裤子，很像以前中学生开运动会穿的运动服。阿姨问竺少莊：“这种，身高180的男人好穿吧？”“人胖不胖？胖你就拿120公分的，不胖115也就够了。”“那要两条115的。男人嘛也是烦，一年四季要穿线裤的，现在外面都看不到这种衣服了，还好你这里有。”
一对老夫妻从浦江镇到愚园路附近走亲戚，慕名弯到店里来淘货。阿姨最看重的，是这里的棉毛衫裤可以单件买。“你要去大商场、超市，都要上下身一套、同一个尺码的。但是我们人老了，身材不标准了呀，我就是上身胖，平时的棉毛衫都比下身要大一码。”看到阿姨有点纠结尺码，竺少莊非常爽快：“回去试试看，大小都可以换的，不要下水，都好换。你家住得远嘛，不用专门过来，顺道过来换就行，我总归都认的。”最后，阿姨满意地买了两件棉毛衫、一条棉毛裤，总价117元。
一位中年女士带着妈进来，买了三条女士纯棉内裤。“年轻人嘛内裤要分低腰中腰高腰，老人家只要这种裆深的，穿起来舒服呀。”
在老式与新潮之间，也会闹出乌龙。一个年轻女孩指着竺少莊身后25元一件的白色全棉无袖衫问：“这件我能穿吗？感觉很酷、很时髦啊。”竺少莊被逗笑了：“哪里时髦啦，这是给老太婆穿在最里面的呀，最最老式的了。”
另一个年轻女孩走进来，在近门口5元一双的袜子堆里挑挑拣拣，最终拿了7双，35元。“我是老顾客了，每次经过总归要进来的，每次进来也总归能带点东西走的，确实很便宜。像这种袜子，去商场35块钱连一双也买不到。”
——老伯伯内衣店的商品，价格很少有上三位数的，就算有，也比其他店便宜很多。全棉袜子5元，全棉老式文胸12元，棉加莱卡的男士内裤17元，打折棉毛衫裤39元，低领打底衫59元……
每完成一单生意，竺少莊就在纸上记上一笔。不忙的时候，他就打打算盘做做加法，即时更新、记录总营业额。当天下午4点，纸面上看起来几十单生意，算算总账，也只有3703元。“到晚上6点关门，差不多就到4000元了。这两天还不算冷，再冷一点的话，人还能更多。”对现在这个数字，竺少莊还是满意的。
残疾人、肿瘤患者、网红店主，
“能做到今天我是老荣幸的”
小店入门处墙上有幅字：“记住：你不是一个收藏家，你是一个商人，永远都不要压货！压资金！这是经验，这是多少人留下的血的教训！要舍得‘挥泪大清仓’！”时间是2009年1月15日。
问起这幅字的由来，竺少莊笑：“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具体的事情。就是我想着要把店开好嘛，就看了很多销售类的书，人家书上是这么说的，我想想很有道理，就抄下来提醒自己。”说着向柜台一指：“你看这种小朋友的棉毛裤卖19块，我进价都要15块了，一件只赚4块钱，还没算进去快递费。这种睡裙，一夏天卖了一百多件了，就剩下这几件，降价也要赶紧卖出去，这点上脑筋一定要灵活。”
这样的生意经，竺少莊说起来头头是道。每年从11月到来年1月，都是小店的旺季，因为棉毛衫裤利润相对比较高。“一年总归有一半左右的收入，就靠这三个月了。七八九这三个月是淡季，短裤汗衫利润很低的，还会稍微亏一点。其他月份基本能扯平。”
尤其是今年四、五两个月的封控期，小店颗粒无收，房租减免申请也因未达到标准而被驳回，之后又是高温暑期的淡季。店面和仓库加起来每个月14000元的房租，都要从年底这一件件棉毛衫裤中的交易中赚来，压力可谓不小。“蛮好蛮好，还能过得去，我这个人心态老好的。”竺少莊还是笑眯眯。
同时期“下海”的老朋友们早已偃旗息鼓，竺少莊却将老伯伯内衣店开了快30年，自己也从中年爷叔，变成如今72岁名副其实的老伯伯。最重要的，就是脑筋灵活，以及这份“心态好”。
老顾客们都知道，竺少莊有个绝活儿，从一个人进店上下打量一下，就能迅速判断出对方的尺码。但很少人清楚，这位用眼睛做标尺的老伯伯，其实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在纸上写字或者看手机时，眼镜几乎要贴上去。
一只眼睛失明是从小的事情，小孩子不懂，没觉得这是多大的痛苦。年轻时去黑龙江插队，去了半年就被退回，分配到仪表局下面的工厂上班。几年后赶上国企下岗潮，被调到总工会下属的三产门市部，专卖三枪特价内衣。没几年，门市部倒闭，其他同事都拿了5万块钱的工龄买断费，竺少莊则接下了店面以及仓库里的全部库存。“当时下岗的人多了，我想着总要找点事干干吧。我从进货、仓库、柜台都做过，关键技术都掌握了，觉得自己能做出来。”
快30年了，内衣店做出来了，老伯伯也是真的老了，2016年还做过肿瘤手术。现在，竺少莊将营业时间调整为上午10-12点，下午2-6点，中午回家吃饭休息，晚饭后来店里整理一下货架，补补货。顾客多，就跟人聊聊，做做生意，开心；顾客少，就听听音乐，吹吹口琴，也一样惬意。
“年轻时梦想去当兵，眼睛不好，没办法。没想到这么大年纪了，居然出名了，人家都知道你有这么家小店，我觉得老荣幸的。”
上报纸、做电视、成“网红”
这家老牌店背后的“上海特色”
从三产门市部阶段开始，竺少莊的内衣店就有一定数量的老顾客群体。但真正成为网红街道愚园路上的网红小店，还是最近五六年的事情。梳理一下时间线就会发现，老伯伯内衣店成名的步伐，与这些年上海城市更新、街区改造的进程，基本同步。
2017年初，长宁区出台《长宁区2017-2021年城市更新总体方案》及《长宁区城市更新2017-2018年行动计划》，以此为契机，愚园路也在前期零散的改造之后，进入整体规划的新阶段。
眼看着这条路上的店铺纷纷关张、更新、改造，竺少莊和老顾客们都一度担心过内衣店的出路。“那时也有公司动过我这家店的脑筋，我说我是绝对不转手的，我有那么多老顾客呢，我自己要开下去。也有街坊跑到街道、居委去反映，说愚园路随便怎么改，老伯伯内衣店不能改，否则我们没地方买衣服的。街道、区里也蛮重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来自市民的反映和政府的重视都落到了实处，愚园路更新变“拆、改、留”为“留、改、拆”，尽最大力量保留了社区情感交流的空间和周边市民生活的“烟火气”，为街区升级改造提供了经典的模板。
2017年年底，《新闻晨报》记者周亦鸣到这里采访，拍下了光头老伯伯吹口琴的身影，也记下了多位居民“保留老伯伯内衣店”的呼声，这是老伯伯内衣店首次在媒体上亮相。“你们新闻晨报和周亦鸣记者，算是我的贵人。”竺少莊至今念念不忘这最初的邂逅。
2018年初，东方卫视一档体验式家装节目找上门来，提出可以帮忙装修改造。竺少莊觉得装修会耽误营业，就拒绝了。节目组二次上门，女儿知道后也劝：“老爸你是不是傻，人家免费给你装修，还能上电视，这是多好的机会！”4月份，小店改造过程在卫视播出，老伯伯内衣店正式出圈，“一下子出名了，不光在上海，连外地人、外国人都找过来了”。
2018年10月，就在老伯伯内衣店隔壁，愚园百货公司开业。这个拥有咖啡、潮牌、艺廊、公共市集的新生态商业体，不仅吸引了众多时尚人士前去打卡，也为老伯伯内衣店引流了不少年轻顾客。点评网站上，很多网友都说到愚园路打卡了这两家店，一老一新，相邻相亲，“这种感觉可能只有在上海才有”。
老伯伯内衣店的网红体质，还吸引了广告设计公司主动上门提供服务。2019年，一家设计公司找到竺少莊，说可以帮小店设计店招和灯箱，提高辨识度。“我也不懂别的，就问：要钱吗？他们说不用钱，免费的。那我当然说好。设计出来效果还是很不错的，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我了。”笑容可掬的“老伯伯”图片，也被热情的网友们上传到网络。
随着上海深秋来到，天气转凉，老伯伯内衣店迎来了一年一度热热闹闹的“双11”季。现在，竺少莊就有一点担心：到今年年底，5年租约就到期了，还能顺利再签个5年吗？以现在的经济形势，租金上涨幅度能吃得消吗？——之前大病手术后，他打算70岁就关门不干了，现在信心满满要做到77岁。
“不舍得呀，老顾客来，都跟我讲老伯伯你要做下去呀，我们都支持你的。我觉得自己身体还行，再做个5年没有问题。按照我的想法，我是想一直做下去的，做到干不动为止。”
新闻晨报周到APP记者·孙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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