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儿
很难判断现在是白天的哪个时间段,天空和水面弥漫着迷雾般的粉尘。白花花的光线刺透空气,刺透水面,刺进人的心里。
洪森起劲划着他的红色皮划艇,划了很久很久,划桨的手臂酸痛僵硬。队长他们彻底消失了。他拼命摁手机的号码键,屏幕上一个数字都没跳出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最终他还能不能回到结实的陆地上?恐惧像浓雾一样升起来。
其实不是被恐惧吓醒的,是被尿憋醒的。膀胱那里已经撑到爆炸之前的极限了。绷得太紧之后,肌肉很难放松,丝丝搐痛。撒尿的时候他有点无奈地看着它,但说实在的,这不关它的事,是生活本身做出了改变。
醒来后打开手机一看,已经七点三十分了。不过也没什么好太担心的。路线很简单,就这么一条江,下了水一直往西走就可以了。一共两天的行程,总共五十公里水程,体力足够的话,一个小时划上六公里,一天只要划四到五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队长他们会沿途作些停留,上岸去看看农村的景色,吃点美食,休憩调整。他会错过一些风景(这些风景本来就是熟悉的,根本用不着遗憾),但是不用太担心无法跟大部队会合。包里带着吃的喝的。队长离开之前说,保持联系,实在赶不上,可以在夜晚住宿的那个村庄会合。
昨天早上,他要出门的时候,跟妻子打了个招呼。妻子穿着睡衣,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背靠着厨房间的切菜台。她现在几乎不跟他同桌吃饭了。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她就刻意站起来走开。令他心烦的是,她并不走出他的视线之外,而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以审判者的眼光。
妻子直直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今天他穿了一身新买的红黑相间的防风服。作为一个平时运动不算多的四十岁的男人,他的体型算是保持良好了。这样好看的体型和他要出发的新鲜劲,一定使她很恼火。她用表情说出来的却是:无视、蔑视。这一个月来,他说什么都是错的,什么都不说更是错的。于是他直接推开门走了。
洪森按时到达这个城市的1号亲水平台。简短仪式结束,出发前,队长一再交代大家要慢慢划,活动的目的不是为了比赛,是为了看看沿途的风景,彻底放松一下一年积累下来的身心的疲倦,以美丽的心情迎接新年到来。
活动方案是这样的:富春江上,皮划艇跨年,辞旧迎新。活动于2021年12月31日早上六点出发,到2022年1月1日晚上六点结束。结束后上岸聚餐,篝火晚会,十二点后集体回家。活动已经连续举办了五届了。反响不错。
队长是洪森一个朋友的朋友。洪森不是皮划艇爱好者(只是培训了一个下午),连户外运动爱好者也不是。他只是急需参加一个活动,恰好有那么一个活动来了。
一到了水面,大家(几乎是清一色的中年人)立刻兴奋起来,四十多只皮划艇,红黄蓝绿白橙紫,你追我赶,水面上像是撒开一朵大大的烟花,烟花在流动变幻。
洪森准备下水的时候,接连接到几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妻子打来的。
接第二个电话的时候,队长还在原地等着他,看着他,表情已经有点催促的意思了。洪森示意队长先走,打手势表示他很快就会跟上。四十分钟后,电话结束,队友们影子都看不到了。
他在亲水平台上坐了一会,立刻赶回家的念头只是闪了一闪。现在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去跟一个盛怒的人谈一种可能性。他在台阶上坐下来,掏出烟来点上。抽烟这个惯常的动作,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尼古丁,这个最擅长和情绪交流的家伙,超越任何语言。
开阔的江面上有几只船经过,那种长长的,因为负重船身被压得几乎跟水面齐平的货船,它们在水面缓慢、平静行驶。江对面的水岸线,蜿蜒起伏。延绵的冬天的树,树叶落尽,枝干毕现。水面,江岸,树木,以及背后的远山,勾勒出一幅苍劲的长卷水墨画,据说这里是黄公望所作的《富春山居图》写生地之一。
水面那些微小的波浪,有它们自己进退的节奏。它们前赴后继,似乎永不停歇。这样单调的循环的节奏,既充满了生命力,又使人安宁。脑袋里那些不愉快渐渐模糊了。
抽到第五支香烟的时候,洪森去搬他的皮划艇。
旁边一个闲走的老大伯停下来看着他,下水的时候帮他推了一把皮划艇。老人的眼神跟着他划出很远很远。
埋头追了一段路,看不到大部队一点点踪影,洪森打电话给队长。队长说了一个地理位置,让他加油赶上去。没人愿意等,都太兴奋了,队长说,这帮中年人啊,比小年轻还要火热。洪森完全懂得。他不由得笑了一笑。中年信念。中年,应该是人一生中最自信的时间段了吧,如果没有糟糕的事情发生的话。
在水面上,可真安静啊,这辈子都没这么安静过。又安静又孤独。这是在陆地上无法感受到的。
用一个新的技艺赶路,加上没有伴,体力上更容易疲累。太阳远远还没下山,洪森就提前在一个村庄住宿下来;是突然间决定的,决定独自留宿一个晚上。一个人要是心里有疼痛,有时候就不知道该把自己放进什么样的环境更好受一些。最后,往往会选择独处,这个相对要容易一些。很方便就找到了这个村庄的水埠头,上了岸就近找了户人家问了问,歇下了。
糟糕的是,后来他才发現,前一天晚上临睡前居然没有留意到充电线插头是松的,现在电量只剩下20%。手机有点老了,吃饱电很困难,走电倒是很利索。
匆匆吃了点女主人准备的早饭,收拾了东西,洪森走到院子里,看见他的大红色皮划艇反扣着,昨天晚上他并没有反扣它。留宿他的房东在院子里等他。房东是个黑瘦的男人,四十多岁,看上去神色有点疲乏。一觉醒来之后也无法去掉的疲乏。房东简单跟他打了招呼,对他的来去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好奇。他看起来对别人的生活压根不感兴趣,缺乏对他人的热情,显然,他对自己也缺乏热情。很多东西过早地从他的生活里开溜了吗,还是很多东西从不曾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两个男人把皮划艇扛在肩上,运到江边,推进水里,潦草挥了挥手算是道了别。洪森一只手划桨,另一只手开始摸索着拨出电话号码,声音外放,手机搁在腿上。没有人接听。
刚刚下水的时候,皮划艇很别扭,老是不听话,等它转了几个不得劲的弯之后,洪森找到了昨天的手感。它开始稳稳地前进了。
昨天是个阴天,今天天气非常好,有点冷,几乎感受不到风,太阳像爆浆的果子一样饱满。江面透着冷蓝,天空纯净高远,能见度很好,跟梦里的情景恰好相反。水面波光粼粼,太阳光闪耀在流动的波浪的横切面上,似无数金色的点在跳跃。远处几艘大的机动船装满了泥沙,吃水很深,行船缓慢,感觉昨天在亲水平台看到的那些船掉了个方向,走了老掉牙的一夜。
这一段的江面非常开阔,来个皮划艇之舞也完全没问题,说不定队长他们在这里就来了个花样划。队长给洪森看过往届的照片,皮划艇组队,划出很多花样,照片非常美,美到震撼,集体的欢娱。掉队,总是会有遗憾的。
洪森一边回忆队长说的动作要领,调整两手握桨的距离,桨切入水面、出水的角度以及总体的平衡,还有桨在水里划动的力度,划出水面后需要停留的时间。慢慢地,洪森感受到皮划艇的速度上来了。他已经可以很好地操控皮划艇了。
今天是元旦,开启新一年的美好日子。人总是盼望着新的一年到来,认定新的一年一定会是更好的一年。洪森对新年也是期待的。他希望接下来的生活如同他现在划桨的过程,做出调整,努力改变,加速前进,到达某个目的地。
这一个月以来,生活太糟糕了。这辈子没这么糟糕过。
婚姻生活看起来很平静,假以时日,却能培养出足够多的愤怒。那些愤怒有些只是被草草地处理过,或者就地掩埋了。现在出现了一个爆发点,连环炸。他明白,妻子对他的暴怒里,还私挟了其他的不愉快,所以,更激烈。
妻子的激烈反应有点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以为他们的夫妻关系里面,情感那一部分早已经失去了应该有的分量了。
感情可以像一座老房子一样一直凋敝下去(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主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是我一个人的事)。作为妻子,她确实有权那么做,她对此有点兴奋过了头。
一个人有了审判他人的权力之后,态度上会有如此大的转变,这真使人吃惊。不过,换作自己呢,也会如此吧?这就是最真实的人性?所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接着他收到了队长一条微信,微信说,他们在前面二十公里处的一个村庄等他,会给他多留一点时间。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村庄,里面有历代留下来的古老的房子,還有很多古老的名人故事。那也是一个出产民间美食的地方。
如果他们在老房子、老故事、美食里流连得足够久,他就有机会赶上他们。
一艘大货轮以较快的速度开过来,距离近得有点傲慢。波浪急卷,船过处,整个水面被抬起来了。小划艇也跟着水面被抬起来了,飘飘荡荡的,洪森慌忙放下了桨。波浪起伏,给人带来微微晕眩的感受,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在这会儿,流动的水面给予了他生命所需要的全部的轻盈。闭上眼睛,身体尽量往后仰躺,洪森尽可能地去感受这份轻盈。
听到一阵划水的声音。洪森张开眼睛,前面有一条船直直朝他驶过来。那是一只木船,比他的皮划艇要大得多了。接近他之后,他们停了下来。船上有三个人,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年轻女人胖乎乎的,扎着马尾,皮肤很健康,没擦脂粉,穿着件臃肿的紫玉兰花颜色的羽绒衣。她的大眼睛带着研究他的神气,神情里有点跟她年纪(她应该有三十多岁了)不相称的气息,他一时领会不出来是什么。她的手里拿着桨,一把木头做的桨,样子笨拙可爱,应该是某位业余先生手工制造的。
“你在这里干吗?”她问。
船中间最开阔的地方,坐着一个长相清瘦的男人,他几乎算得上英俊,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极其普通的黑色棉衣,脸上的表情很安静,眼神灼灼发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睛里燃烧。他手里没有桨。
船尾掌舵的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老人虽然面貌苍老,人很瘦小,手里却很有劲,他用力划了一下桨,整个船头就调过来,一个漂亮的弧度之后,顶着洪森皮划艇的腰部。
老人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很少见到一个人划皮划艇的,都是成群结队的。”
“我迷路了。”脱口而出。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和他完全不是同一类人吗?
“你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接着,他又说,“我手机没电了。划了好几个小时了,人也很累。也许我应该上岸,找个车把我带回去。我的车在很远的地方,我是从这个城市的1号亲水平台下水的。”这样回答,或者那样回答,有什么关系?既然,很快就会离开,再无任何交集。
“你跟我们一起抓鱼吧。今天天气那么好,你不用急着回家。等抓完鱼,我们带你去我们家,煮点鱼,再给你做点吃的。我们村里有人会做一种面条,上过电视,就是那个‘舌尖上的中国’。如果能抓到一点虾或者昂刺鱼,可以做碗鲜虾鱼面条。然后,给你手机冲饱电,你就可以想联系谁就联系谁了。或者帮你联系其他的,派出所?我们村里就有个片警,他认识我,帮助过我。对了,我叫小琴,你呢?”女人很热情,眼神特别真诚,这样的眼神在成年人那里很少能看到。对,就是这种跟年龄有点不相称的神情,让洪森觉得这个女人哪里有点不一样。不容易长大的老天真?是有这样的人的。
小琴说完看了看老人,老人点点头,说:“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反正他也不是为了这个活动本身参加的,不是因为热爱皮划艇,或者需要一个新鲜的跨年形式。他没必要一定按原计划进行的。只要能做点什么,暂时离开生活远一点,就可以了。只是这三个人看起来有点寒酸,有点奇怪,让他有些犹豫。
洪森跟老人家一起点了烟抽上。他想借此缓冲一下自己的决定。年轻一点的男人拒绝了他递过去的香烟。
抓鱼倒是真没亲历过。洪森老家在山区。
抽完一支烟,洪森说:“好的,我看你们抓鱼。”
女人显然很开心。老人也很高兴。中间那个男人似乎刻意要表现得很安静。很像那种年纪在十二岁左右的小男孩,有时候,举止会让人有点摸不透,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吗或者想要给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木船往回走了一点点。他们辨识了一下标记,然后从水面捞起了渔网。渔网是天不亮就下在这里的。几个小时的静候,三米宽的渔网上已经卡着很多的鱼了。大多数是长条子的小白鱼,鱼身泛着透亮的银光(菜市场里卖的鱼,颜色通常比较沉闷),身体极其矫健,徒劳挣扎。鱼网从水里拉上来,源源不断地,就像是从无限的空间里扯出来的奇迹。有几截鱼网上长的鱼特别多,女人笑得开心极了,总是嚷嚷着让洪森先过目她再开始摘鱼,像摘菜地里的豆蓬、架子上的豆子一样摘下那些鱼。
洪森忍不住从自己的皮划艇上爬到他们的船上,老人用绳子绑住他的皮划艇,拖挂到他们的船后边。他也加入了摘鱼的行列,他感受到鱼那强劲有力的挣扎。
老人在船尾直接给鱼破了肚子,把鱼鳞和内脏抛到水里,这部分鱼打算中午做了吃。其他的鱼放进船中间座位底下,拿掉一块隔板,就有个小小的鱼池,新倒进去的鱼惊扰了先前在的鱼,它们一顿乱跳,发出不可思议的声响,“哗啦啦”一片响亮,接着又安静下来。
“你们以打鱼为业?”
现在也有人以打鱼为职业的。装备非常先进的现代打鱼人,多用上越野车、摩托艇了。稍微稀罕一点的好东西:胖鳗鱼、大包头、大鳊鱼、老甲鱼,发沉的螺蛳青,虾蟹等等。朋友圈发照片不到几分钟就会被人抢购一空。鱼老板随意报价,不二价,天价。
可他们这样古老的操作方式和工具,也就能捞点小鱼小虾罢了。要支撑一家人的开支应该很难。
“不是,我们是为了阿兵,医生说,阿兵需要加强营养。所以,小叔叔带我们来捕鱼。”阿兵应该是另外一个人,不在渔船上。现在,洪森弄清楚了这个家庭的构建。这里有小琴,阿华,小叔叔。家里还有个病人,是阿兵,小琴的丈夫。
洪森试了试拉鱼网这个活儿。鱼网被拉上来,比意料中的要轻松一些。拉网,收获,特别使人愉快。
鱼网很快拉完了。
他不会跟着他们回家的,这和拉鱼网不是同一回事。
小琴不愿意他走。
小琴说:“阿兵会很高兴有人来看望他的,他一直盼望能有人来看看他。你能不能告诉他,你就是特意来看看他的?”
“可我并不认识他啊。”这么突兀的提法,不是老天真是什么?洪森克制住自己的不愉快。
“没关系,只要你说你是特意来看他就行。”
洪森表示没办法做到。他已经在解绳子了。
失望,不依不饶。
小琴走到他身边,也蹲下来:“你先听我说完好吗?行吗?”
洪森说:“没这个必要吧?”
“阿兵病得很重了。他一直希望有个人会来看看他,本来他希望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会来看看他。后来,他希望有他认识的人来看看他。没有人出现过。所以,我想请你去看看他。”
“那你应该让他父母或者哥哥过来啊?”
“他父亲早就去世了。他本来是个乡村医生。过了几年他母亲跟一个男人走了。他哥哥在外地读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当地,开始几年他会回来探望阿兵,2015年之后,就失去联系了。后来,阿兵把家门锁上,一次一次外出流浪。最后一次遇见了我们,在我们家留下来了。我们一直在等待有一个人可以来看看阿兵,你愿意为阿兵这么做吗?我希望你愿意。阿兵病得很重。”
洪森放下了绳子。他很吃惊,身边没有这样生活的人。他没办法走开了。他只是担心自己是否能够胜任。
老人帮衬着说:“我妻子会做很好的鱼汤给你喝。直接从江里抓起来的鱼做的汤非常鲜美,你最好能尝尝看。”
小琴郑重地说:“不,叔叔,不用喊小婶婶过来。这顿饭应该由我来做。”既然这样,认不认识已经不重要了。皮划艇和小船一起留在了简易小码头。
整个村庄被统一规划过,所有的房子大体上相似。从外表上看,房子很大,够气派,也很新。走进小琴家里,这个家的布置就像小琴这个人,想法简单,体态开阔,身体健康,穿着打扮跟时代有点不搭调。
厨房间很大,大得空荡荡的。厨房台子上堆着些餐具锅灶,它们不成套,新旧不一。一张用来吃饭的厚实小木方桌有些年头了,一台新的冰箱和一排矮矮的储物柜。
小琴放下鱼,给洪森指了充电的位置,立刻请他上楼去看望阿兵。上楼的脚步几近欢快。
楼上这个房间,是崭新的。床,被子,桌子椅子,衣柜,窗簾,电视机都很新。窗户玻璃上的两个大红喜字也还没有掉色。床头结婚照片上看,阿兵长相不错,平顶头,国字脸,白皮肤,五官端正,笑容羞涩。小琴是个傻笑着的胖新娘。两个人亲密依靠在一起。
小琴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扑到被子上,搂住阿兵的头,脸颊贴近他,对他说:“阿兵,我们回来了。你一个人待那么长时间,真乖。”小琴摸摸他的脸,好像摸一个小婴儿一样珍惜疼爱。“阿兵,我给你带客人回来了。他是你的客人,特意来看望你的。快点对他笑一笑。”阿兵的头被小心地侧过来。阿兵灰白虚胖的脸努力微笑着。他看起来羞怯别扭。他可能已经说不动话了,或者本来就不喜欢说话。这就好对付多了。洪森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点。
不过,多看了一眼阿兵,洪森吃了一惊。他想起了生命里走掉的那些人。他的老外公,老外婆,舅公,一个被人捅了一刀的朋友,一个姑姑,一个舅舅,一个年长的同事。还有念初中时对他影响很大的一个数学老师,老师被送进养老院很多年了。他们死去时脸上都有那种类似于淤青的青灰色。在阿兵的脸上,也有淡淡的青灰色。他不知道这兄妹俩是否明白这一点。
他尽量柔和地微笑:“阿兵,我们抓到很多鱼,中午你可以喝到鱼汤了。我会煮很好喝的鱼汤。”他曾经烧出过不少好吃的菜,那会儿他刚刚结婚,工作还没那么忙,对新生活充满了热情。不过,已经有很多年,他几乎没做过什么菜了。
小鱼略油煎,放进砂锅慢炖熬汤。几条大点的鱼琢磨着蒸个剁椒鱼。没有小米椒,有一些干瘪的红辣椒,阿华找到一罐千岛湖人自制的辣酱(这里有一些千岛湖移民的后代,他们会制作用整粒小麦发酵的辣酱)。半瓶子辣酱都倒上去了,闻起来挺香的。生姜块又小又干瘪,实在勉强。去腥用的老酒也没有。其他的小鱼晾干一会儿,等下起个油锅做干炸小鱼,吃不完也容易保存。家里有蔬菜,炒上一个肥青菜、一个青蒜萝卜,就可以开饭了。
阿华从村里小超市回来,除了老酒、生姜,还带了老奶奶花生米,三瓶啤酒,一包阿忠瓜子,一块毛巾。毛巾是给洪森擦手的。瓜子是给阿兵的。阿华说,阿兵最喜欢嗑瓜子了。生病后还没嗑过。洪森的心上倏然划过一道酸橙味,为毛巾,為瓜子。
小琴下楼了,她说阿兵想睡一会了。估计他们没在家的时候,阿兵没睡,等着他们回来。小琴做了面条,面条里的河虾鲜红,昂刺鱼翻开的肉身白白嫩嫩,部分表皮上还保留着黄色,撒了咸菜、葱花。面汤是稠厚的米白色。汤鲜面柔。真是没吃到过的美味。三个人决定先吃,给阿兵喝的鱼汤可以炖得更透一点。啤酒冰到了牙齿,三个人冰得要跳起来,龇牙咧嘴地,相视大笑。鱼肉果然鲜嫩,鱼身上的辣椒酱又香又辣。干炸小鱼又香又酥脆。对洪森来说,这些日子以来,这顿饭最美味了。
“我们三个人,日子过得不错。我有低保,还做点其他零工。小琴之前在镇子上卖菜,卖了很多年了。等阿兵身体好一点了,小琴说,她还要去卖菜。辛苦是辛苦,挣得也不少,足够我们生活了。阿兵只要待在家里就可以了。我们可以养着阿兵。村里的干部也来看过我们,他们说,鉴于我们的家庭情况,阿兵可以把户口放到我们村里来,可以给他申请低保。这样的话,以后生活就更不成问题了。”碰过酒杯,喝了啤酒,阿华话多起来了。
“你们父母呢?”洪森看看小琴又看看阿华。
“都不在了,就我们三个人过。”阿华说话的时候,小琴就认真看着她哥哥。
“村里有人说我们三个人好像是失散多年的家人又团聚在一起了。”看得出来,阿华很赞成这样的说法。
“阿兵刚来的时候,身体很虚弱,身上还有伤。到了春天的时候,阿兵的身体慢慢恢复过来了。然后,又过完了夏天,他就更结实一点了。后来,阿兵说,他不想走了,想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也喜欢阿兵,舍不得他走。小琴说,她想嫁给阿兵,给他一个真正的家。秋天,我们开始准备婚礼。他们俩结婚后,我在外面打零工,小琴卖菜,阿兵留在家里,给我们做饭,做点他能做的事情,然后等我们回家。时间差不多了,他总是会走到大门外等着我们。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等着我和小琴回家。晚上,我们会打打牌、看看电视,或者就聊聊天,规划一下未来的生活。生活很愉快。他们结婚三个月后,阿兵查出来得了癌症。这太让人伤心了。”
小琴听了有点难受,起身去厨房间盛了鱼汤,上楼去喂阿兵。
“小琴很爱阿兵的,阿兵也很爱小琴的。阿兵几次住院,一住就是十来天。小琴日日夜夜陪着,不肯离开一步。告诉你啊,住院的时候,小琴老是睡到阿兵身边去,被护士一次一次赶下来。阿兵总是对护士说,你们就让她睡在我身边吧,她会很当心的。后来,护士们都不赶她了。她们不忍心。可是,阿兵生这样的病!本来多少好,我有低保,还可以做零工……”
说话有条理。可是他开始重复,好像被卡住了。齿轮转过去,倒过来。
这三个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可他什么也干不了。每个人的麻烦都无法轻易脱手。一想到麻烦,洪森的脸色有些沉重起来。
阿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站起来。“我带你去看一些东西。”说完就往楼上去了。
三楼,四个房间,都没装门。其中最大的一间堆满了东西。堆在地上的,是很多形状各异的树枝树根,靠墙两排并列的三角铁做的架子,铺上木板,就是陈列架。一架是打磨过的树枝树根,它们如同人体一样光滑细腻,颜色纹理各异,造型天然有情趣。阿华说,那是他没事的时候,去江边捡回来的。他捡被潮水冲上岸的木头的喜好已经有十几年了。品质好的树木,被水泡,被淤泥掩埋,又历经多年风吹日晒(你根本无法说出,这些木头究竟经历过多少年,经过了怎样的路程,才来到这里),最后,它们最坚韧的那部分留下来了(有时候,一棵很大的树,最后能留下来的,也许只有拳头大小那么一件),打磨后可以永久保存下去,连油漆都不需要。阿华展示它们,像一个不那么自信的、迫切需要认同的艺术家,眼光炯炯地期待着。洪森几乎是有点夸张地表达了自己的喜爱,他也确实是喜欢它们。那真是一种惊喜。
“如果喜欢,随便挑选,你可以拿走几件。”
“可以?”
“当然!”
洪森挑了一根像丝绸飘带一样飘向空中的扁树枝。它暗红色,薄薄扁扁的,飘向空中的弧度流畅优美。如此完美的大自然的杰作。一个面碗那么大的树墩子,洪森拿起来把玩了很久。树墩子根部的一头,是密密累叠着的树瘤疤,暗黄底色的瘤疤上缀有棕红的圆点子,盘满了整个根部,像极了老树上爆出稠密的花骨朵,只需要几个老太阳,它们就会绽放。洪森还是把它放回去了。阿华抢步上来,一把拿下,塞到洪森怀里。洪森一直说着那不好的、那不好的,推托不过,加上真是喜欢,最后还是收下了。
“那些锡器,是我爷爷辈、祖爷爷辈传下来的。你也挑两件带回去。”
后面那一架锡制品,锡器暗蒙蒙的,确实有些年头了。
原来阿华的祖上是走村串巷的锡匠,除了手艺之外,还有点想法、有点品味,琢磨着,身后留下了一些锡制品。不知道这算不算艺术品。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说这个那个是艺术品。有年份的就是古董。
于是,洪森又带走了一只敲打得厚厚的笨拙可爱的锡碗;一只细长颈、圆身、宽肚子,雕着兰花的典型中国式样的锡壶。洪森明白,带走它们,他跟他们也就有了永远的联系。他一定会再回来的。他确实也有点放心不下他们。
小琴下楼了,问洪森是不是要出发了。洪森给她看看阿华让他带走的东西,表示很不好意思,说盛情难却。他有点担心小琴会误解了。
小琴却很是欣喜:“你应该收下。他爱这些东西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哥哥从来没有把它们送给任何人。我哥哥喜欢你!”
“我哥哥是很聪明的人,念书的时候,成绩一直非常好。他的老师们都说他会考上一所好大学的。妈妈去世后,哥哥的身体里,有时候会住进另外一个人。有那么几天,然后,就没事了。”洪森有点尴尬地看了看阿华,阿华有点不好意思。
小琴帮着洪森把东西放进他的包里去。包里有点挤。洪森想着,把锡壶锡碗带去给玩古董的朋友看看,如果能值点钱,如果阿华愿意卖掉它们,如果他们确实缺钱,他可以帮着牵个线。但是,他觉得现在不应该说出来,那样会伤害了他们的感情。
小琴问:“你还会回来的,是吧?还会来看看我们?”
这样的信任和亲近,在生活中,已经生疏了。
“当然,当然,一定会再回来的。但是,现在我必须走了,要去赶上他们,我参加了一个活动。”
他告诉兄妹俩他参加的活动,以及他掉队的情况。只是,不可能对他们说起他的那些麻烦、他现在的人生状况:他的工作,他的妻子孩子,他的慧慧,他的痛苦和抉择。虽然他很想找谁说一说。
一切都是因为工作上的一个转变开始的。事先毫无征兆,公司召开了一次中高层会议,会上,老板宣布说已经有人来谈判过,如果谈判成功,公司将会全部出让,职工去留问题不在商议范围内。新接手的老板有自己的团队,生产行业完全不同。
老板什么都没辩解,没有试图说点漂亮话,比如恳请大家体谅之类的。他的表情只是很坚定地说明了一件事实:我放弃了!
老板曾经也是一个韧劲十足的野心家,努力干了大半辈子了。现在,岁月逼着他缴械投降,他已经68岁了,沒那个劲了。两个儿子,一个太优秀,作为高级人才在北京一个保密的科研单位上班,回家看望父母的日子扳着手指头就能数完;还有一个儿子太不优秀,空长了一副好模样,什么也干不成。小儿子被自己宠坏了,老板曾经很无奈地对洪森谈起过。对于老板的决定,洪森是最理解的。他是公司副总,公司的运作情况他最清楚。这几年公司一直走下坡路。产品本身老化,跟不上市场走向,经济大环境跌宕起伏。2020年发生疫情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公司要继续走下去,确实艰难。老板打算就此收山,也在情理之中。
问题是,很多职工在公司工作多年,已经上了一定的年纪了,另谋出路很难。无论从工作上、从情感上,员工总是希望能够可靠地干到退休。不可靠,是在私人企业工作的一个最大的弊端。
很多人情绪激动,当场有人摔门出去了,还有人愤怒地盯着洪森。他们以为洪森事先知情,以为他是阴谋小人。可最大的受害者难道不是他吗?公司会计慧慧看着洪森,脸上是深深的震惊、失望、难受。慧慧人很安静,从不多嘴,工作认真负责,天生的好会计。公司上下都认可她的工作和为人处事。
这一眼,几乎让洪森无法承受。有时候,就那么简单,一眼会打动一个人的心。
洪森不是那种一辈子眼睛总是在估量着女人的男人。总是希望发生点什么,然后抽身走掉——他看不起这样的男人。
老板给出了一个提议,如果公司内部有人愿意接手,他会优先考虑,而且会适当放宽条件。应该也是预先设想过的。这些都没事先和洪森商量过,这让洪森内心很难受。他明白了,作为一个员工,无论怎么用心去做工作,无论怎么忠心耿耿,到最后,老板总是老板,员工总是员工。不可逾越。
看起来是给了大家希望,事实上,这是做不到的,没有谁有这个实力去接受它。即使说服中高层全部留下来成为股东,也是承担不起的。不应该为难大家来冒这个险。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洪森和一些有想法的中高层员工商讨对策,他们希望能为大家争取到保留工作的待遇。因为看不到希望,一小部分人提前离开了公司。
内部商讨一直没有合适的结果,而另一个谈判越来越接近完美收官的尾声。
那一眼之后,慧慧走进了洪森的心里。在交往的过程中,慧慧变得越来越重要了。
慧慧是一个很好的交谈对象,聪慧,有她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对世界保持张望,乐意接受和倾听。很少有女人是这样的。
慧慧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她更不能失业。关于这一点,洪森之前并不知道,公司也无人知道。慧慧的丈夫因为民间借贷涉及的金额有点大,无力偿还,已经消失了两年了。有那么两三次,讨债的人会来堵住慧慧,无论对方态度是蛮狠的还是来好好商量的,慧慧都会告诉对方,关于欠款,她既没有签字,也不知情。你们借钱给他的时候,来找我商量了吗?你们害得我家破人亡,还不够吗?她请他们立刻离开,不然她就要叫警察了。逼债人叫嚣的言语,洪森在门背后听出一身冷汗。慧慧处理事情这么冷静、老练,也吓出他一身冷汗。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疯了。
事情就有那么巧,妻子娘家那边的一个亲戚和慧慧同住一个小区,看到了,于是跑去提醒他妻子,金融问题是最不能沾手的问题,栽进去就永远翻不了身啦!不然我也不会为了男人女人的破事跑来这里说道的。把自己男人拉回来就可以啦,不要过于计较,亲戚告诫她。
他一回到家,妻子就对他叫喊:滚蛋,这个家没有你的位置了!
回归还是滚蛋,人生就是在做无数的选择题。有些选择题是愉快的,有些是痛苦的,更多的是困难。困难:困,束缚,无法施展手脚;难,找不到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就是洪森目前的处境,被困住,被难住。
洪森说,我想跟阿兵道个别,告诉他,过几天我还会来看他。
阿兵似乎睡着了,可他脸上皮肤的颜色在变化,那是一种骇人的语言,缓慢吐出的宣告。一瞬间,他们三个人互相看着对方。
小琴惊慌地扑过去,去摸阿兵的脸,叫喊他,拉他的手。她满脸是泪地看着洪森。“他刚刚还好好的?”洪森对她点点头。
阿华走到床头,默默看着阿兵。
洪森走到门外独自站了一会,然后,他走进来,以一个多年的管理者的镇定:“给小叔叔打个电话,告诉他阿兵走了。让小叔叔出面去找找村委会干部。请他们尽快帮助安排一下阿兵的后事吧。”小琴有手机,打通之后是洪森接的电话。
小叔叔家就在后面第三排,小婶婶听说后,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她说她会先喊上几个女人来家里帮忙。小叔叔立刻就赶到了。他确认了阿兵的离开。
小叔叔给村委治保主任打了电话,主任答应随后就到。打不通主事材夫(入殓师)的电话。在农村,材夫都是本村人兼任的,一般也只负责本村人殇事,他们并不收取费用,属于帮忙性质。主事材夫就住在不远的地方。小叔叔说走着去找他一下。
两个人路上就说了会话。洪森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是啊,实话跟你说吧,孩子们跟其他人是有点不一样,幾乎不跟人来往,倔得要命。都是我哥哥的问题,他贪酒,打老婆孩子,把他们吓坏了。嫂子是在自己家上吊死的。不是现在这个家,老家已经拆了。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洪森想起那天,是妻子知情的第一天,说出来的话太伤人了。一怒之下,他拥抱了儿子,简单收拾,开上车就走了。滚蛋就滚蛋。车子开出几公里之后,他难过得不得不停下车来。一想到从此要跟儿子分离,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在车上坐了几个小时,最后还是回家了。该承受什么就承受什么吧。
这个做母亲的,要被怎样狠狠地伤害过,才能放得下自己的孩子去赴死呢?
“嫂子死后,阿华退学回家,哥哥去给一个工厂看传达室,基本上是他们两兄妹过日子。日子过得挺难。阿华有时候表现会异常,我带阿华去过医院,诊断为精神分裂。两年前哥哥也死了。喝酒喝死了。阿兵是他们兄妹两个捡回来的,人不错,脑子转起来有点慢,肯定也是遇到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吧。阿兵来了以后,三个孩子相处得非常好,从来也没见过这样亲密的感情。我们看了也宽心,心想三个孩子能这么帮扶着过下去,也挺好的。哪里想得到!”
主事材夫找到了,是个沉稳的中年人。没有一句废话,他们立刻着手商量墓地、殇事用品的采购、人员安排等诸多事项。洪森走开去,抽了支烟,心里宽解下来。走回来的时候,洪森把参加皮划艇活动这个情况告诉了小叔叔。
“小叔,我继续留下来也不是个事。有你们在,不用担心了。往后我还会来看看小琴他们的。等下我得赶到营地去跟大家会合,时间比较紧张,再说,我也累了。你能帮我叫只船吗?”
“好的,遇到这样不好的事情,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划船。邻居家就有一条好船,我帮你联系。”联系了邻居,邻居一口就答应了,只等洪森腾出身来就出发。
回到小琴家里,村干部已经到了两位了。村里妇女也有几个到了,在烧水,帮忙招待上门来的客人。这些女人都是很能干活儿的,需要什么都会做好。每个村庄都会有这么一帮又能干又热心的女人,在一个村庄起到不可小看的作用。
洪森上楼去看望小琴他们。
“我不想要阿兵走,阿兵太可怜了啊!是不是我没有照顾好他?”小琴哭着问洪森。
“小琴,我知道你尽力了,足够对得起阿兵了。生这样的病,谁都无法留住他的。其实,阿兵有你们,他是幸福的。你们给予他爱,给予他家庭的温暖,病中又这么照顾他,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没遇上你们,阿兵流浪到随便哪个地方,孤独死去,死了也没人为他掉一颗眼泪,那才叫真正地可怜。”
阿华在床头默默站着,一只手托着阿兵的脑后,一只手一遍一遍摸着阿兵的头发,低头看着他,像一位失去了儿子、极力克制痛苦的老父亲。洪森上去拍了拍阿华的背,算是跟他道别。
楼下客厅里布置起来了。村干部和主事材夫都在,还有更多的人来了。事情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小琴把洪森送到门口。
“小琴,这几天,你就好好陪着阿兵,一直把他送上山,其他的事情不用管。记住,一定要听小叔叔的话,凡事和小叔叔商量,不可自作主张。记得要吃饭,要睡觉。你好好的,阿兵才会放心。还有,照顾好你哥哥。阿兵不在了,你和哥哥也要好好过日子。”小琴听了哭得更厉害,女人们过来把她又劝又拉着上楼去了。
洪森赶上了晚饭。一上桌大家就喝开了。为完成了这么了不起的一个活动,干杯呀!几个女人也都很高兴,杯子里有酒。其中有个女人,说话做事爽利得跟孙二娘一样,她跟男人们干杯,大口喝酒,大声说话,声音哑哑的。她说,我的喉咙都喊哑了,不过真的太痛快了。接着好几个人说,真的太痛快了!原来这些人,在江面上一路尽情大喊大叫,像疯子一样。洪森挺遗憾的,自己倒是应该大叫大喊一番的,怎么就没想到呢?
喝到后半场,喝高的人找人拼酒,说出来的废话一堆一堆的。性急的已经放下酒杯站起来,开始搭篝火堆了。木柴,不是劈得短短的那种,是高达几米的杉树木,整棵整棵的,晒得干干的。肯定是营地本来就预备下的。篝火堆架起来之后,样子特别壮观。队长给柴堆泼了点汽油,点了火,火堆一下子就着起来了,火苗子蹿得老高,人们的情绪就被点燃起来了。喝酒的人放下酒碗围拢来,人们围着火堆,随着火苗子,新年情绪高涨。
一根大的原木砍断,翻倒就成为一张长条凳子。洪森找了根原木坐下来,凳子太矮了,两条大长腿不得不伸得老远,都碰到火堆了。他喝了些白酒,微醺,眼睛看着火苗,身体前倾烤着火,他没打算主动找谁聊聊天。
当一个人刚刚从一个死亡的场面回来,脑袋里就会控制不住地盘旋着死去那个人的那张脸。越亲近,这张脸盘旋的日子会越久。
有时候,爱情多么重要,因为有爱情(即便短暂),阿兵这个人才没那么可怜。
“你是来过人世、有过爱情的人。没什么好遗憾的。”洪森对脑袋里盘旋的那张脸、也是对自己那么说。需要担心的是,小琴和阿华,没有了阿兵之后,重新退回原来的生活,会不会特别困难?
他开始想念慧慧,这个小个子的女人。她那明亮单薄的五官。她安静的样子,她的拥抱,她的眼神,以及她在床上给他带来的惊喜。就那么抽身走开吗?也许,慧慧什么也不会说的,可能都不会当着他的面哭泣。情深的时候,他问慧慧,为什么没结婚的时候碰不到你这个人?慧慧说,我有什么好?又不漂亮。洪森很认真地告诉她:“世面上,漂亮的女人多了,可你这样的女人,不多。”慧慧听了,歪个头,笑了:“不是有句话说,不结婚的夫妻都是好夫妻?所以,其实都是幻想。”说着她拍了拍他的脑袋,意思是让他不需要心存幻想。或许她是对的,这句流传甚广的话当然也是对的。或许,她要比他更明白,生活已经给她好好上过一课了。
也可能不是这样的。谁知道呢?
也许,他更应该多费心去想想拿什么来填满他和妻子之间的鸿沟,以及怎么去面对重新修复后的、在审判者阴影下的缺乏信任的共同生活。那将是一个长期的艰难的过程。
很可能,在他艰难了半辈子之后,有一天,他老年的时候,舅舅的场景会在他身上重演。舅舅年轻的时候爱上过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也一心要嫁给他。舅舅七十八岁那一年病重,洪森去看望舅舅,大表姐也在。大表姐有点不满母亲对父亲态度简慢,说了点什么。舅妈突然间盛怒起来,她说到了当年那件事情。她说,我对他已经够好了,我管他吃喝、照顾他,我太有良心了!你们还嫌不够吗?你们还拿我当个人看吗?大表姐和洪森都惊呆了。几十年前的糟心事,其实从来没被原谅过、忘记过。按说,都已经走到了生死分离的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表姐拍着桌子怼她母亲,你应该感谢父亲,感谢他并没有离开我们。如果他当年只为了自己,离开了我们,我和你,还有妹妹的人生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母女兩个当场吵到要绝交。可舅妈的话,难道就毫无情理吗?洪森看到舅舅艰难别转头去,不知道脸上是否老泪纵横。这样的坚持,到底值得吗?
一月的天空底下,整个天地之间都是寒冷的,除了这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火光是温暖的。有人默坐着,有人在聊天,一些人在唱歌,随意舞动,还有人结伴回到桌边继续喝酒。有一个人打着电话走进了夜色里。夜色越来越深,热闹的气氛渐渐有点消退了。
洪森的前胸被火烤得发烫,后背发冷。
我们所做的一切,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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