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964年、1998年,花木兰电影在台湾掀起三次旋风。
文/霍安治
迪士尼2020年真人版电影《花木兰》,大陆上映后恶评如潮,在台湾却创造佳绩,跻身为年度第二票房大片。忆当年,花木兰电影曾多次在台湾引起热潮。
第一次“木兰热”于抗日战争期间燃起。1937年抗战爆发,日本殖民地政府禁止华商影片入台。日本电影太难看,片商赚不了钱,日方只好略松禁令。1942年,上海华成制片厂大片《木兰从军》输入台湾,票房大热。但《木兰从军》是一部以古喻今、鼓吹抗日精神的电影,日寇心惊肉跳,此后只敢输入日本导演拍的华语宣传片。
转眼二十载,来到1964年,香港邵氏兄弟公司的黄梅调大片《花木兰》于台湾上映,再次引发旋风。饰演花木兰的影星凌波到台北宣传,上花车台北市区游行一圈,所到之处万人空巷,狂热追星,台当局出动宪兵开道。再隔30年,1998年上映的迪士尼动画电影《花木兰》再创高潮,全台票房高达新台币0.98亿元,全年排名第三,仅次于《泰坦尼克号》与《世界末日》。
最新的《花木兰》,已经是花木兰电影在台湾的第4次票房高峰了,但老影迷心生繁华落尽的无限感慨。
抗战年代火热两岸的《木兰从军》引发台湾第一次花木兰热的《木兰从军》,是1938年在上海租界孤岛拍摄的古装爱国片。它先后夺下上海、大后方与台湾三地的票房冠军,堪称中国影史传奇。
抗日战争前,上海电影业非常兴盛,制片水平赶超日本,与好莱坞美国片强劲竞争。国内电影观众的消费力也逐渐增长。一部投资4000大洋的低成本小片,在上海首轮上映就能赚回一半成本,全国上映基本确保稳赚不赔。若远销南洋,票房至少是1万大洋打底,获利以倍数计算。拍电影成为当时的发财产业,燃起上海拍片潮。抗战军兴,上海影业风流云散,但根基仍在。1938年,抗日战火向内陆延烧,电影公司迅速在上海租界孤岛重起炉灶,继续拍片。
1939年,华成制片厂作品《木兰从军》剧照。
国破山河在,大时代的电影公司一心拍摄救亡图存的抗日片,租界当局却严格审查,禁止抗日影片上映,以免激怒日寇。精明的电影公司改采以古喻今的间接路线,转向拍摄抵御外侮的古装片。1939年2月,华成制片厂率先推出《木兰从军》,由欧阳予倩编剧,卜万苍执导,香港女星陈云裳饰演花木兰。电影轰动上海滩,创下票房新纪录,陈云裳更被评选为该年的“中国电影皇后”。
《木兰从军》一炮而红,启发了困顿上海孤岛的电影人。各家电影公司疯狂抢拍古装抗敌片。大家由《郑成功》拍到《岳飞精忠报国》,将民族英雄点了一遍。当时片场限制在上海小舞台,动作画面有限,男明星不易创造票房。于是,小本拍摄的电影公司纷纷复制《木兰从军》,以女明星出奇制胜的成功经验,让民族女英雄成为热门题材。
由击鼓退金兵的梁红玉、明代传奇女将秦良玉、《儿女英雄传》的侠女十三妺到抗清自尽的名妓葛嫩娘,巾帼英雄全部上了大银幕。就连原本主角只有大男人的抗敌传奇,也要加上女主角。华成制片厂的第二部抗敌大片《苏武牧羊》,加上苏武的匈奴妻子张娇,为陈云裳量身创造女主角。苏武返国,匈奴王不准妻子同返,张娇义不独留,举簪壮烈自尽,又是一个感人泪下的抗敌烈女子。
上海孤岛一地的票房只是开胃菜,大后方的抗日片市场更为巨大。1940年4月,《木兰从军》于重庆上映,打出“发扬民族精神,裨益抗战建国”旗帜,果然票房火爆。据《新蜀报》报道,热情的观众竟在马路上排起长队:“马路上人山人海,卖票处水泄不通,拥挤状况骇人听闻。”
重庆影迷在大街上排队买票,是冒着生命危险的。重庆秋冬多雾,日军轰炸困难,4月开春雾气渐散,进入空袭季节。1940年开春,日军陆海军航空兵联手发动“101号作战”,全力滥炸重庆。但炸弹打不消木兰热,《木兰从军》在大后方“突破一切卖座记录”。
打破了上海孤岛与大后方的票房纪录之后,《木兰从军》仍未下市。1942年,《木兰从军》被日本片商引入台湾上映,又引发新一波观影暴动。
台湾当时虽被日本占领,老百姓却非常抵斥日本影剧,爱看上海国片。许多逐梦青年横渡台湾海峡,到上海追寻电影梦,形成了第一批台籍导演与演员。1937年抗战军兴,日本殖民地当局禁止输入上海国片,只准看日本电影,只是日片制作粗糙、内容贫瘠,几乎清一色是歌颂侵华战争的拙劣宣传片。当时在台上映的主打强片是《荣誉的军夫》,鼓励台湾民众为侵华战争当奴工,票房惨淡。1941年,日本成立“台湾映画演剧统制会社”,由日商垄断台湾电影发行,影片太差,垄断生意居然赚不到钱,日本商人只好急切呼吁开放华语片。
1941年底,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占领上海租界,汪伪政府将上海各大电影公司合并,成立日伪合办的官营垄断公司,也接收了各大影片公司的电影作品。已经下档两年的《木兰从军》,引起日本片商兴趣。1942年,《木兰从军》与动画片《铁扇公主》于台湾上映,果然一炮而红,票房火热。
台湾同胞的眼福到此为止,迟钝的日本当局惊觉《木兰从军》是部隐喻抗敌的抗日片。此后,日本侵略者禁止上海影片上映,改用长春的“伪满洲映画协会”提供由日本导演拍摄的政策性“启民”片。
就艺术论电影,《木兰从军》对白僵硬、动作虚假、道具拣便宜随意杂凑,就连插曲也没有佳作。更糟糕的是,剧情编写敷衍潦草、陈腔滥调、毫无亮点。主帅是无主见的庸将,军师是狡猾的卖国贼,幸好木兰一人忠勇机智,由深入敌营刺探情报、辅佐主将出谋划策,到指挥大军反攻大胜,一个人全部包办。这样一部剧情不高明的电影,常以战争大戏补救。但《木兰从军》的战争戏,却用几个蒙太奇分割镜头草率掠过。与抗战前的老上海电影相比,只能算是二三流作品。
然而,《木兰从军》满满洋溢着抗敌保国的热情,观众就爱看抗敌爱国片。在那抗日大时代,花木兰甚至成了真人真事,不但有大量女子从军,从事政工与医护等勤务工作,更有不少女扮男装上火线打仗的真正的花木兰。著名的“抗战花木兰”唐桂林杀敌立功,获颁华冑荣誉奖章,这是与青天白日勋章同等级别的最高荣誉。第75军女兵王宗秀代兄从军,火线作战一年多,开枪与布雷击毙日军多人,直到身体检查才被验出女儿身。
“弃我藕丝巾,着我黄军衫。女子从军未足奇,甘冒敌锋独见之。”以王宗秀为主角的《新木兰词》传诵一时。就连日军将领也献词致敬:“木兰花好,一生低首拜英雄。”
红透港台的凌波《花木兰》抗战胜利后,《木兰从军》渐渐淡出舞台。1960年代台湾经济起飞,电影必须拍成实力大片,才能抓住观众口味。1964年,香港邵氏兄弟公司推出的《花木兰》,是当时引领市场流行风的实力派超级大片。
1960年代的观众口味出现世代差异。老一辈观众喜欢听戏,京剧、粤剧、豫剧与厦语歌仔戏在台湾各有一方市场。战后婴儿潮的年轻世代是看好莱坞电影长大的,听不懂京剧。幸而,音乐能跨越世代鸿沟,歌舞片大受欢迎。那时的美国大片一半是歌舞片,中国电影也迎头赶上,推出黄梅调电影。
1964年,香港邵氏作品《花木兰》剧照。
黄梅调电影使用通用的标准国语(普通话),去除虚声衬字,采用白话口语,将南腔北调的戏曲精华融于一炉,更改以贴近现代用语的真嗓演唱,普罗大众不问来自何方,人人听得亲切,引爆流行狂潮。1963年,黄梅调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红透港台,扮演梁山伯的女星凌波成为巨星。1964年凌波主演黄梅调电影《花木兰》,情节精彩动人,更凝萃了中国古典戏曲之美,再次火热全台。
中国首部花木兰电影,是民新影片公司于1924年拍摄的梅兰芳版《木兰从军》,这部电影建立了花木兰的固定扮相。凌波版《花木兰》简化扮相,使花木兰的形象更为生活化,又细腻使用各种台步,铺陈出传统戏曲紧弛跌宕的效果。而结合传统戏曲乐器与京剧名曲的编曲,更是精雕细琢的艺术精品。
《花木兰》编曲由当时港台最受欢迎的作曲家周兰萍担纲,以二胡、琵琶、笛子与锣鼓等传统乐器演奏配乐,以京剧韵律与南腔北调的各地戏曲民谣提升黄梅调的覆盖面,唱曲饱满、起伏有致。即使是戏台下习惯闭眼“听”戏的老影迷,也能听得拍案叫好。
“周仍是以黄梅戏为根本,灵活吸收传统戏曲民歌和其他音乐元素,以趋近流行歌曲的方式演唱。他也运用现代国乐的乐队编制和编曲配器手法,丰富和声织体,突显传统器乐音色技法,最终呈现了一种新形态的音乐。”
音乐专家沈冬悉数《花木兰》配乐的精致。花木兰见到军书时使用琵琶弹奏的《霸王卸甲》第一段《营鼓》,营造紧张战争感。表现花木兰醉酒使用《贵妃醉酒》的《小开门》,两军交战使用波澜浩壮的《东海渔歌》。每个细节的唱曲配乐,都经过精心设计。“让短短的乐段能够呼应剧情,推动故事的进行,完全体现了‘满’和‘乐中有戏’的作曲原则。”
缺乏听力的年轻观众,则着迷于精彩的英雄故事。新版《花木兰》剧情紧凑,故事铺陈紧凑有力,武打动作招招不虚,战争场面运镜更是宏大。凌波的高妙演技,则将各个阶段的花木兰演得出神入化。花木兰从军之初是活泼好动的少女,热血浮躁,不知天高地厚,急着上战场,愁得老母叮嘱:“别忘了自己是姑娘。”沙场征战多年,活泼少女成了满怀倦意的老兵,“万里劳军十几年,不知何日息烽烟”。
老兵是女儿身,打了十几年仗,女大当婚而未婚,凌波戏路一变,“年深月久两难离,好像我与你”。含情流春媚眼一眨,演出了女人压抑的娇媚春情。只是与心上人谈情,大男人豪迈粗犷,婚姻观是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就能吃。“拜过天,拜过地,做了夫妻自然有情意。”少妇却是情意款款,强调恋爱重真情:“最好是互相的知自己。情是一天天深,意是一天天蜜。”
凌波功底深厚,一颦一笑都是入木三分的感情戏。元帅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木兰,几个淘气慧黠的眼色,就能使观众哄然笑场。返乡换女装,英姿勃发的女将军眨眼变身为袅步婷婷的典雅美女,演技出神入化。即使是看不懂故事、听不懂戏曲,单纯追星的少年观众,也能看得目不转睛。
一部包揽各世代口味的《花木兰》,果然引爆观众狂热。《香港时报》报道,《花木兰》在香港上映首日,“打破了中西影片的最高卖座纪录”。在台北,凌波的花车游行出动吉普车引路,宪兵人墙开道,热情的影迷仍突破防线,包围影后抢拍照片。在旧金山华埠,电影院连续爆满五周,售票口前仍是天天大排长龙。
迪士尼《花木兰》的荣辱“《花木兰》一片的色彩、镜头和声音均可和美国的佳片相较而无愧色,而比欧洲来的法国片、意大利片、英国片要高明得多,在取材方面,大多数的美国片以色情胜,而《花木兰》则以历史胜。历史辉煌,这是中国人得天独厚的遗产。”华埠《金山时报》的影评点出《花木兰》大获成功的根本原因。
中国有对抗外侮历史,更有深厚文化底蕴。观众能在《花木兰》里看到亲身经历的战乱辛酸,感同身受,而千百年的戏曲文化结晶则将电影推上艺术顶峰。
1998年,美国迪士尼版本《花木兰》剧照。
1960年代的观众,心中装满了国仇家恨,追星也要讲民族大义。巨星胡蝶到台湾劳军,拜访警备总部副总司令王洁,冻龄美人风韵不减当年,王洁见到影后的第一句话却是怒气腾腾,翻起“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的旧账。但安逸富庶年代的人们,淡忘历史总是特别快。到了1980年代,花木兰已经淡出银幕。而1990年代的“去中国化”邪火,更一把火将历史观烧得扭曲变形,花木兰沦为市场毒药。
1998年,李登辉挥舞“教育改革”大刀,大砍中学的语文与历史课程,以教育实现“去中国化”,花木兰已到绝路。但就在这年,迪士尼动画版《花木兰》平地一声雷,在台湾创下票房新高峰。在1990年代迪士尼一系列取材异国风情的卡通片里,《花木兰》的受欢迎度排名第二,仅次于《狮子王》,却是当时台湾影史上票房最高的动画电影。
迪士尼《花木兰》的成功在于,这是一部给小孩看的动画片,不必深入历史,不需精粹文化。迪士尼刻意以中国泼墨山水画的写意笔触画动画,加入园林石狮等中国传统景物,花木兰更以凤眼瓜子脸的中国古典美人形象绘成。然而,文化深度到此为此,导演托尼·班克罗夫特明确指出,迪士尼“不会把它拍成一部中国片子,因为美国人有不同的感情与叙事风格”。
电影的主轴也变了,迪士尼以美式个人主义精神重新诠释花木兰。中国的木兰代父从军是自我牺牲,美国的木兰从军是为了实现自我。由百老汇名女星倾情献唱的主题曲《倒影》(Reflection),以音乐剧歌曲形式写成,歌词更是满满的美式个人主义价值观:木兰自知不能成为一个“完美的新娘与女儿”,又渴望着能做“真实的自己”。男扮女装从军,竟然是一趟自我追寻之旅。
台湾观众在“去中国化”教育里成长,已失去文化的自尊与品位,看到木兰的祖先神灵随着摇滚乐跳舞,不会嫌恶,只会发笑。
动画是给小孩看的,不必太深刻。就动画论动画,《花木兰》不失为一部新鲜有趣的娱乐片,画功也属上乘。但若推出锁定成年观众的真人版,理应有更深刻的内涵。然而,2020年真人版《花木兰》,仍以自我实现为主轴,又赶时尚流行,注入超级英雄与女性主义元素。
曾经使全台疯狂的凌波版《花木兰》,是中华文化的艺术结晶、中国现代史的血泪记忆。经历严格传统戏曲训练的女演员,一颦一笑都是戏。半个世纪后的《花木兰》,却成了一个具备超能力“气”的女超人,与变身女巫对打,仿佛是下一位将加入复仇者联盟的漫威超级英雄。
错失的良机真人版《花木兰》在台湾创造票房佳绩,无情折射出经历30年“去中国化”教育的本地观众失去文化品位,只要是好莱坞重点宣传大片,就能囫囵接受。对台湾电影界而言,更是绝大讽刺。
台湾电影业曾经具备进军全球市场的实力。名导演李翰祥于1965年拍出“亚洲影坛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西施》;中央电影公司于1975年制成“最具发扬民族精神”的《八百壮士》;而被英国媒体评选为“世界五大导演”之一的胡金铨,更成功打入欧美市场。1967年,武侠片《龙门客栈》创下当时香港电影最高票房纪录,并于美国市场上映、柏林影展参展。1970年,《侠女》荣获坎城影展“综合技术奖”,首开中国电影在国际主要影展获奖之例。1975年,描述明朝抗倭英雄的《忠烈图》,得到芝加哥国际影展的“特别艺术贡献奖”。
“在开拓市场方面,过去大家眼光,都未免失之狭隘短浅……只斤斤计较于南洋市场以及东南亚地区的收入,根本缺乏魄力方法,跻入国际市场。”在台湾电影露出疲态的1978年,名剧作家钟雷以日本为例,呼吁同行认真汲取中华文化精华,大步走向全球市场。
他分析:“要打开国际市场,亦并非绝不可能的事。以日本的《罗生门》与《宫本武藏》为例,它们在向国际市场推出之前,关于本身条件的充实,与风格的别具,都曾下过一番功夫的。外国人要看中国影片,是纯中国民族风味的艺术创作,而不是向西片抄袭翻版,或半中不西的模拟作品。我们应当把握这一原则,以较大资金,摄制能够表现中国文化与民族风格的影片,配合最新的技术条件与企业精神,试图向国际市场进军。”
得到国际影坛肯定的胡金铨,深研传统戏曲艺术,甚至精读《明史》,作品展现醇正浓郁的中国味。《忠烈图》的经典武打桥段,以禅韵笛声奏出杀气,以两人敌前对弈加强紧张效果,骤然间,中国大刀大砍倭寇武士刀。外国人即使看不懂明代抗倭故事,也要折服于中国电影的过硬文化底气。
台湾电影业者却浮躁短视、急功近利,滥拍低劣市场片。1970年代,台湾电影声势大挫,失去了进军全球市场的机会。1980年代,文化界流行起反对国民党的“党外”运动,电影业“新浪潮”当道,斩断文化根源,电影业雪崩式衰落。到了迪士尼动画版《花木兰》热映的1998年,台湾电影已经一败涂地。
今日,台湾只剩下依靠当局“电影辅导金”开拍的艺术电影,迪士尼的“半中不西”《花木兰》却成了票房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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