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声里杏儿黄

今年的苹果花开得稠。当人们望着那挤满枝条的粉红色花朵正开的赏心悦目时,日头像火烤一样,几天猛晒,刚开艳的花匆匆凋谢了,干枯了。稀稀拉拉成的一些干瘪的小果,害羞似的缩头缩脑藏在叶间,半天才寻得着几个。

苹果是多数家庭一年收入的重头戏。我好几次呆立在果树行里,深为乡亲们今年的生活担忧,写了篇《花开花落又一春》。

老天还是有情的,闭了一只眼,又睁开了另一只,今年的杏结得普遍好。眼看着小杏一天天长大,乡亲们都盼着能卖个好价。

一天傍晚,忽然听见布谷鸟叫了,清亮的叫声从院子的上空滑过去,立刻唤起了我的童心。“布谷布谷,麦黄杏熟”,小时候一听见布谷鸟叫,便和小朋友随着一起喊,觉着声音越大,麦假似乎来的越快,一段自由快乐的时光就在眼前。

连着几天,我总想到地里去看杏,真是一天一个样,一天一个色。一个月前有位朋友在微信圈里发了句“花褪残红青杏小”求对下联,这是苏轼词《蝶恋花•春景》里的一句。我试着拟了句“叶呈新绿嫩枝长”。这才多少天呀,杏就快熟了。

布谷鸟又名二声杜鹃(布谷声里杏儿黄)(1)

我在地里看到的多是“金太阳”和“胭脂”杏,现在这两个品种卖得好,只是寻不见一棵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糖水”杏树,心里有些怅然。

杏才有点黄,外地客商便纷纷来订货了。也不到地里看看,定钱出手就是上万,唯恐抢不到手。出价也高得意外,金太阳每斤一块三,胭脂杏三块五。对金太阳规格标准的要求更叫人咋舌:只要是杏,全要!

还从没卖过这样的好价,也没这样不折不扣卖过杏。乡亲们的眼里,那一颗颗正在变黄的杏,就像一颗颗金豆豆。

走杏那天,客商的大卡车就直接开到地头等。邻居们互相帮忙摘杏,我也跑到地里凑热闹。三五十个人聚在一片杏树里,边摘边聊,时而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老远都听得见。平时各自钻在自家的果树行里,很少能见到这样乐融融的场景了。

价钱高,树上的杏自然被摘得光光的,恨不能一颗当两颗卖。都说今年还想到树上寻几颗熟软的杏吃,难了。大家议论最多的:谁家已卖了好几千,谁家卖得过万了。

一天早晨,有位朋友说领我去摘杏。我惊疑地问:“哪里还有杏?人家不卖了吗?”朋友笑着说:“东沟。人家套果袋都忙得雇人哩,还要天天赶着卖桃,哪能顾得上?说让到沟里随便摘!”

我顿时兴奋起来。这些天把老村周围的几条沟都转了,还远远跑到邻村的王胡沟。东沟是小时候常下去割草的地方,正想下去看看呢。况且还能吃到杏,“随便摘”!

布谷鸟又名二声杜鹃(布谷声里杏儿黄)(2)

提了个袋子,兴致勃勃跟着朋友出发了。东沟最长最深路最陡,我记得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绕在沟崖上。一侧是峭立的崖壁,一侧是瞥一眼就觉心跳腿软的深沟。有的地方路窄得只能侧身抓住旁边的荒草通过。朋友说,那条小路早被大雨冲垮了,听说沟的西南侧有羊能跳下去的地方,勉强还能下去。

按人们所说的方向,我们找了条近道,从果树行间的小路穿行。茂密的枝叶在头顶交错遮挡着,我们低头猫腰,迤逦而行。叶上的晨露不断碰落在额头,丝丝淸凉。才五点多,已有人在树上套袋了。听说我们要下东沟摘杏,微微一笑,又忙去了。我隐隐觉得那笑中有“嘲”的意味。

我倒不介意,只顾低头朝前走。不远处的树下有只野鸡,见我们走近了,拖着长长的多彩尾巴,咯咯叫着从树缝跑向远处。还有几只漂亮的小鸟在枝头跳着鸣叫,叽咕着奇特又好听的鸟语。这些鸟以前从没见过,谁也叫不上名子。这多年果树成林了,不知它们千里迢迢从哪里寻来,爱上了这片土地。

钻出果林,眼前豁然开朗,天高地远。四十余里外连绵起伏的吕梁山脉和山下广袤的平原尽收眼底。平原近处的脚下,就是东沟。这条沟南北走向,足有二里多长,沟里隆起一道道小山般的高梁,高梁间又深陷进一条条沟岔。高梁和沟岔覆盖着高高低低的树和荆草,满眼浓绿。绿色之上氤氲着一层轻雾,连雾也是白中透着绿。

我陶醉于千万年的沧桑造就的家乡这片壮美,真想“啊”出几声赞美诗来,然而心里又急着想看到杏树。朋友向不远处的半沟坡一指:“那不是么!”

朋友也急得要返回套袋了,我眯眼细看,果然是,一大片!这里先前可是荒坡呀,“这是谁栽的呢?”我脱口而岀。

“李刚爹。”听见朋友在身后回答。

李刚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人是年前刚去世的,享年近百岁。去年夏天的一天,我回老家在巷里遇见他,还没等我上前问候,老人却走来问候我了。并说想吃杏到东沟去,他栽的,让我随便摘,还有糖水杏。

布谷鸟又名二声杜鹃(布谷声里杏儿黄)(3)

老人把“糖水杏”三字说得很响。我因事也没顾上去。现在想起老人说的糖水杏,那种特殊的味道立刻从记忆里唤起。成熟的糖水杏从皮黄到里,黄中又透着浅浅的红,甘甜醇美,送亲戚都送它。父亲在家里后园栽了一棵,施肥浇水,树长得大,杏年年也结得稠、长得大,有人送亲戚还特意到我家来摘呢。雨后,树下常落下几个,摔成两瓣,父亲便大声喊:“快来吃杏啦,又凉又甜!”

沟边长满半人高的荆草,从哪里能下去呢?我茫然地张望着,披开荆草深一脚浅一脚寻找着。突然看见前面草低处有羊蹄踩过的痕迹,像是发现了一条进入藏宝之地的路径,我欣喜若狂:羊能下去,我就敢下去。小时候下沟沿岭猴得像个崖老鼠,我对自己的”老功夫”还蛮自信。

循着羊的足迹,我手抓崖上的荒草,顾不上荆刺钩衣,小心翼翼朝沟下摸去。头顶是茂盛的權木横斜着,阴森森如同进入原始老林。越往下越觉有冷气袭人,闻着一股潮湿的朽木味。我又恐惧又窃喜:还真有点探险的味道!

探头走出这一段恐惧,眼前一亮,面对的正是那坡杏树。白底粉红的胭脂杏压弯了枝条,用乡亲们的话:起了辫。我急着想见的,是老人说的糖水杏。果然,在胭脂杏树的后面,就有糖水杏,几十年没见过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而且不是我以为的一两棵,而是没法数的一大片!

我全身的神经都兴奋起来,如同遇见久别的知己。急急摘下一颗,张口塞进嘴里。久违的味道,一口咽下,仿佛回到童年。心里黙黙地对老人说:“谢谢您,我吃到您栽的糖水杏啦!”

正狂吃着,忽听叭嗒一声,是一颗熟透的杏掉落在地上。‘低头看时,只见树下草间,到处是熟落的杏,红的黄的点缀在绿草间。地上还有不少的杏核,看得出是羊群经过时吃了杏肉后吐出的。吃不了的杏腐烂了,散发着甜酸味。“随便吃”的竟然不光是我!

布谷鸟又名二声杜鹃(布谷声里杏儿黄)(4)

看着满地的甜杏核,很是可惜。小时候没啥“好吃的”,把它当宝贝似的。攒上一罐,明明知道里边有多少个,隔几天总想倒出来再数一遍。数过多少遍了,也舍不得吃几个。有时摘的杏还不成熟,只来啃核。牙酸的不能啃了,便让更小的小朋友帮着啃,我站在旁边等着收杏核,一个也不能少。常常还跟小朋友们坐在地上玩一种叫“老虎豹子”的游戏,是用杏核壳玩着来赢杏核的。赢上几个,高兴得手舞足蹈;输了几个,心里很不舒服。现在羊吐了一地,也没人来捡。

一阵风过,又有几颗杏从树上落下来,顺着沟坡向下滚去。有的卡在草间,有的朝沟底滚去。望着向下滚动的杏,我想一直下到沟底,好不容易来了,把风景看个遍。更主要的是想看看老人究竟栽了多少杏树。

侧着脚,拽着草,我慢慢向下滑行。好在刚下过雨,地皮湿,脚跟还能站稳。一不小心踩着了草间一颗熟软的杏,猛一滑,摔了个脸朝天。幸亏两手抓住了地上的草,才没有滑向沟底。顿觉心跳加快,骤然惊出一身冷汗。来时匆匆忘带手机,有个三长两短,都没法呼救了。

我格外小心起来,战战兢兢,总算下到了沟底,坐在沟心一个从高处冲滚下的大土块上,乱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我仰望着两侧起伏的梁岔沟坡,寻找着小时的记忆。老人栽的一坡坡数不清的杏树、丛生的杂树和狂长的荆草……眼前的景象与我记忆中的样子已面目全非。原来的那一条小路,也塌垮得只剩两小段,可怜巴巴悬在半沟坡上。

沟底没一点声响,寂静的如同置身于远古的蛮荒世界。我胆子小,不由生出恐惧。突然从沟岔林间传了一声野鸟的尖叫,凄凄的声音在沟岔间回荡着。我毛骨悚然,觉得浑身的皮肤在绷紧,在收缩,头发噌噌都要竖起了。

我惊惧的望着鸟叫的地方,睁大眼睛巡视:莫不是荒野得有了狼之类的野兽?搜寻着想找根木棍。隐约看见有几团白色在浓绿的杏树枝叶遮掩下慢慢蠕动,原来是一群羊在那里吃草,是羊惊飞了野鸟!

有羊就有放羊人。长舒了一口气,我呆呆的望起了羊吃草。有一只正弯曲着前腿,竖起身子攀吃垂下枝条的杏。羊的脚下一定也是落了一地熟透的杏,多少蹄子踩过了,羊 嫌不干净,想吃树上新鲜的。

望着沟坡上蠕动的羊和成林的杏树,我开始想象老人当时是怎样沿着曾经的那条小路,一个个挖坑,一株株栽植,又一桶桶提着水浇灌。还要整畦除草打药……老人在这沟里费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汗?

老人栽树时都六十多岁了。他是退休干部,养老金不少,几个孩子家境也都好,对老人也很孝顺。他完全可以躺在睡椅上摇着扇子享清福,为什么想着要下到这荒沟植树呢?记得他八十多岁那年,一次闲聊时,他感叹着说:“我现在要是六十多岁,一定要把老村址那一百多亩地全包下来。”硬朗的话出自这么大岁数的老人之口,我心曾为之一震。现在我正是六十多岁,老人的声音又回响在耳边,脸上不由得发热。

联想到村里的另一位老人,他是八十多岁去世的,也是一位退休干部。回村后在荒沟里开了几十亩地栽花椒树,先后还饲养过四十多头牛。同样可观的养老金,同样的儿女孝顺,同样的也是自我找苦吃。几十年在外工作的他们,好像欠了家乡土地的情,现在要扑在上面,把欠下的全补上,把自己整个融进去。

我们的父辈们真像老黄牛,竭力耕耘,低头苦干,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们总想给子子孙孙多创些基业,就是想不到自己。我敢肯定,有这种奉献精神的人,当年“干公家事”的时候,一定也是勤于职守,兢兢业业,在单位里干板硬正的。

据说,这位栽杏树的老人他父亲就很勤快,八十多岁时还下沟沿岭,外村人称他“半坡的老小伙”。爱劳动,是老人们从他们的老人身上遗传下的“基因”,劳动成了生活中一种美好的享受。马克思说过,到了共产主义,劳动成了人的第一需要,这话是真理。

网上看到韩国总统文再寅卸任离开青瓦台后,在乡间置办了一块地。他头戴草帽,一身农人打扮,在篱笆墙内的菜畦里,弯腰摆弄着亲手栽种的菜苗,专注认真的样子,不由人颔首微笑。他在政坛上的是非得失,我不敢妄议,但可高居一国之上,指点江山,又可布衣粗食,陋室简居,安放灵魂于草木间,这种能上能下,像演员一样随境转换角色的人生态度,我敬佩而心想往之。

不觉得太阳已跃出东边的沟顶,把西边半个沟照得耀眼,沟里的空气也变得闷热起来。我背了满满一袋糖水杏起身回家了。登上沟顶,不由得又转身回望,向东沟道别,向让我“随便吃”了糖水杏的栽树老人道别。老人如果看到这一沟好杏落在地上,烂在土里,一定会觉得可惜,无奈地摇头。是啊,儿孙们都很忙,平地里的活起早摸黑还干不过来,哪有时间下到这没有路的沟里?

前辈们汗水洒过的地方荒芜了,攀登过的小路坍塌了;后辈们在自己的田野上播种着新的希望,寻求着别样的人生之路。

或许老人也坦然了。祖辈们竭一生心血汗水,创下的多少所谓的“世业”,在后辈的眼里已变得一文不值了。如祖传的一件黑乎乎的老式家俱,摆放在装修时新的房间,谁见了都会觉得不协调,甚至刺眼。某一天,有人如我一样来到这沟里,嚼着未曾吃过的糖水杏,问:“这叫啥杏?”不错了。若还能再问一句:“这是谁栽的?”足矣!

跑了一上午,直到晚上都觉得很疲惫。早早上床偏偏又难以入眠,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还是白天所见那满沟的杏树。我寻思着老人当初为什么选择栽杏树,只栽那两个品种?

我小时候村里几个沟里大杏树很多,上百年的都有。品种也很多,有十几种。像喝茶,杏成了我们村的又一张名片,而糖水杏是这张名片的最亮眼处。

老人小时候所见大概跟我所见差不多,杏树与童年已叠印在一起了。他只栽两个品种:改良后的胭脂杏,现在卖得好,想给儿孙添补点吧?而糖水杏早淡出了市场,老人八十多岁还订着果农报,应是知晓的。他不合时宜地栽这个,大概是忘不了他小时候的味道,或是糖水杏最能勾起他对父辈们的美好回忆。如同提起它,我自然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父亲用慈爱的目光望着我:“快来吃,凉甜凉甜的”一样。

这里已没有了“经济效益”的考量,而成了乡愁的情感寄托了。

脑子里又跳出“杏园”、“杏林”、“杏坛”这么几个词。杏园是唐代新科进士赐宴之地,在长安城东南的池西。杏林是医家的代名词,如“杏林春暖”。它缘于一个仁心医者的故事。而杏坛是人们熟知的育人之地的代称。孔子在山东曲阜设坛教弟子的那片杏林,我曾流连忘返过。有趣的是杏除了口感鲜美,因与幸运的“幸”谐音,便成了吉祥的象征。百果之中这么个小小的东西,竟有如此饱满的文化寓意,真是太幸运了。有人吃着老人栽的杏,若还能从父辈的人生中品出别样的味道,那才真是幸中之幸了!

又听见布谷鸟叫了,叫声还是从院子里上空滑过去的。看看表,已是晚九点。村里人日未出而作,天黑了才归,此时累得都打呼噜了。想着城里的不少年轻人,大概正在灯红酒绿的夜市上,烟薰火燎,吆五喝六吧。

家乡多年不种麦了,杏能卖的也卖光了,小孩子们也不再跟着喊”布谷布谷,麦黄杏熟”了,布谷鸟的“任务”本已完成,却迟迟没有远飞,莫非还有什么未了的情?

作 者 简 介

布谷鸟又名二声杜鹃(布谷声里杏儿黄)(5)

司文生,1956年3月生。万荣县李家庄村人。先后在运城市和河津市教育系统工作,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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