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夜花
如果从个人角度而言,这个十年我最喜欢的国产电影,绝对不会是《白日焰火》。即便是在影片诞生的2014年,论犀利,或许不及王小帅的《闯入者》,论细腻,可能不如娄烨的《推拿》。
但在柏林电影节上,击败了《少年时代》、《布达佩斯大饭店》等强片斩获金熊奖、最佳男演员银熊奖(廖凡)的,却是刁亦男的《白日焰火》。也正因如此,影片给了中国观众过高的预期值,很多观众在看完国内公映版后,似乎觉得无论是成片还是表演,似乎比起此前国际上获大奖的《霸王别姬》、《秋菊打官司》有差距。
事实上,评价影片,是无法跳脱时代背景的。而纵向对比2010-1020十年间的国产电影,《白日焰火》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里程碑或者说是优秀范本,对这一时期的国产片有着很强的启发性,例如:
国产黑色电影的丰碑之作(尽管“黑色电影”作为上世纪好莱坞的一种经典类型,很多观众并不陌生,但将内核丰富的文艺片用“故事性”、“观赏性”强的类型片包装,吸引更广泛的观影群体,无疑是这个十年的主流方向);
视角跳脱了精英、文化人群体,对准了更多失意、辛酸的普通人(像《暴雪将至》的段奕宏,保卫科的设定,与《白日焰火》中的廖凡,有高度相似性);
用看似寻常的城市风貌去反映地域文化、人情、精神状态(《轻松加愉快》冷峻凛冽的东北,《老兽》中荒凉破败的鄂尔多斯,《无名之辈》潮湿崎岖的西南)。
尽管这些展开来都是剖析《白日焰火》的好角度,但影片的最大优点,还是在于故事本身足够深刻、直戳人性的阴暗面——贪婪、虚妄、暴戾,既透射着底层个体在时代裹挟下的无所适从,又将其放在“欲望”、“暴力”这些世界性的母题中,让更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感知到故事的本质。
在具体谈及《白日焰火》时,首先要大概了解影片的“版本之争”。无论是较长的“柏林版”,还是内地短了几分钟的“公映版”,各自都是内容完整的。而彼此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单纯“删减几分钟”,内地版同样在细节上也有柏林版没有的内容(例如结尾内地版是廖凡放烟火,柏林版则只见烟火未见其人)。简而言之,柏林版留白与悬疑气氛渲染更多,内地版更直接、明显。
01
《白日焰火》的主要人物中,没有一个是绝对的正面人物。他们彼此之间,有着难以言说的目的,无论是猥琐、颓丧的保卫科长张自力(廖凡饰),还是沉静冷艳、正邪莫测的冰山美人吴志贞(桂纶镁饰),无不是在自己的算盘内苦心经营,终究难以释怀。
《白日焰火》是一部悬疑、犯罪、“刑侦”电影。当代的暴力与犯罪行为的核心,似乎大多与“性”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这在过往的国产电影还是讳莫如深的(即便是擅长讲“性”的张艺谋,尚且只能用一些仪式性的画面、寓言性的故事去暗喻)。但对于当代看多了欧美、日韩电影的年轻观众,再看《白日焰火》,不难感受到其中人物关系的本质。
影片故事的核心是1999年的一场诡谲莫测的“碎尸案”。
对张自力而言,这个案件是他噩梦的开始,是人生中挥之不去的伤疤。因为执行不力,从刑警队长被放到保卫科,人生开始进入自我厌恶、自我放逐的恶性循环之中。而事业上的一蹶不振,也加剧了个人感情的破碎,在冷战后张自力的婚姻也彻底破裂。
同样地,张自力对吴志贞的爱慕,一方面是功利性的,想通过吴志贞找到破案缺口;一方面是本能的吸引,冷漠沉静却孤寂柔弱的吴志贞,自然地填补了张自力压抑的欲望。
对于吴志贞来说,一连串的杀人案源头在于最初的皮衣男主人“白日焰火”酒吧的老板李连庆。李连庆的被杀,与丈夫梁志军(王学兵饰)的“假死”,使得与吴志贞有关的人都被梁志军用冰刀杀死。
觊觎吴志贞的干洗店老板荣荣(王景春饰)幸免于难的理由,也被导演给足了暗喻(事实上已经是明喻),荣荣碍于难以启齿的隐疾(大概率是“性无能”),只得通过一些癖好来达到个人宣泄,而无法真正与吴志贞相恋。
而梁志军的“冰刀”则是一种外化的欲望武器,其自身无法实现对吴志贞的爱恋,便通过近乎变态的方式,去“监禁”吴志贞的一切,并杀死所有可能存有暧昧情感的人。
02
被虚掩的真相,一直是《白日焰火》最大的谜团。“白日焰火”老板李连庆是否真的是吴志贞所杀?事实上,答案是不一定的。尽管吴志贞承认了、也指证了,并亲口否定了其丈夫参与了,但影片仍旧没有盖章定论。
“蛇蝎女性”(Femme Fatale)作为古典好莱坞时代“黑色电影”一种典型女性形象,一方面被认为是标签化的,是对女性的妖魔化,带有浓烈男性视角的主观臆断色彩;另一方面也被认为是女性开始摆脱对男性的依附,走向自主。
桂纶镁饰演的吴志贞,可以看作是这类角色的本土化移植。自始至终,她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如若按照她的说辞,因为赔不起皮衣的巨额赔款(99年的“两万八”是相当可观的),在皮衣主人李连庆的压迫下,被逼无奈只得杀人,自然可以被信以为真是权贵富商欺压霸蛮的故事。
但“白日焰火”老板娘的说辞中,她与李连庆更像是一种双方两厢情愿的“婚外恋”。也就是说,也存在一种可能:梁志军心存不满、控制欲过强,杀掉了吴志贞的情人李连庆。而最终吴志贞自己揽下了罪责,并说出是自己“背叛”了丈夫梁志军。
很多时候,观众过于放大了她的工于心计、放纵欲望的一方面(例如,她涂上口红,对张自力既心存爱慕,又不乏利诱,这也是她在摩天轮上为何积极主动的原因)。
事实上,吴志贞纵然很多时候,是沉溺欲望、为自保而遮掩过失。但本质上,她身上有着很强的负罪感,对他者也有着包容性。她对于觊觎他又性无能的老板抱有体面,对病态的丈夫也宽容体贴,他没有主动试图置人于死地。
但她对于因她而死的人都心存愧疚,结尾处她的“坦白”与“微笑”,是一种救赎,也是种解脱。电影在对吴志贞的刻画中不仅巧用留白,也将桂纶镁“冷”的特质发挥到极致,对于吴志贞的感情色彩、认同程度,给了不同观众更多的想象空间。
03
“碾死的瓢虫,脱缰的马,自我放逐的张自力,白日绽放的焰火。”
如果说吴志贞的背后,隐喻着当代人对“性”的压抑后的集中爆发。那么张自力片尾的独舞(廖凡表演的震撼力不输于《阿飞正传》张国荣的旭仔独舞),揭开的是更深的苦涩。
影片对时代背景的揭示,不及后来的《暴雪将至》那么明显(“暴雪”与国营时代的终结)。更多是通过细碎的现象,与人物疏离、颓废的精神状态,去侧面再现那些被时代巨轮碾压的卑微个体。
在集体主义逐渐远去,金钱主义至上的时代,张自力就像被碾伤的瓢虫,寻找不到主人的马,从刑警队“放逐”到保卫科的他,无时不刻不想着怎么重新获得赏识、被再次接纳、被重新认同。
他的猥琐、颓废不过是脆弱的一种掩饰,当他“利诱”了吴志贞协助破案之后,他的功劳并没有获得赏识,那一刻,他心中只剩下彻头彻尾的绝望。
他的独舞,丝毫不具美感,卸下了一切虚妄的包袱,在尽情地释放,看似滑稽却尽显凄凉。而在“白日焰火”的背后,在经济大潮中上岸的“李连生们”,他们尽情地享乐、享受丰厚的物质带来的快感。
相较于内地版出现了廖凡在屋顶放焰火的镜头,“柏林版”的焰火无头无尾,在白天尽情地飞舞。这无疑是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结尾,在张自力的背后,还有无数个失落的人。
在萧瑟凛冽的哈尔滨,每一个失落压抑着的心,都仿若冰山下的火,白日当头,若隐若现的燃烧之火,转瞬即逝。与其说是张自力对吴志贞的一种“呐喊”,倒不如说是张自力内心对现实的一种绝望后的释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