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福/文
周哥,就是周义仁。与之合作拍片,无意间,我在片尾署其名为周毅仁。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如雷贯耳的荣毅仁即是样板之一,毅仁总比义仁、艺人等更能衬出身份、身价和人们的联想与长辈的期待,自当高抬,想来并不别扭。但周哥却很委婉地告诉我,义仁就是义仁,千万不敢毅仁,甚至,一人,都行。
那么,艺人,如何?因为您是西宁市清真老八盘菜系的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坊上有名气的摄影师,艺人即可为笔名,还谐音包涵了真名,也符合西宁人对一个手艺人的称呼习惯。他还是笑着摇摇头:我最喜欢一人——周家一个人——一个人而已。这其中还有点故事,请允许我不细说。
就这样,我们对桌喝茶,开始了一个下午的闲聊。在茶桌前,不动声色中,他一次次调茶,并一杯杯满上,以他在苏州十年炼精娴熟的茶艺、茶道,备尽地主之谊,让我一时忘了时光,感受到了简直是有点奢侈的近乎一个下午的闲情逸致。我说闲情逸致是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原因,周哥赖以谋生的周哥家宴关门大吉,空荡荡的二楼饭厅里就我们两个人在享受着初冬时光。在远离了市声喧嚣和庸常忙碌的满室静怡中,他那些挂在墙上透着灵光的照片不时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他足之所到之处的名山大川,这使我们的闲聊不有着游山玩水般的轻松与随意。直至走出这间既是工作室,也是餐厅的周哥家宴,我方才明白:原来,他对一切显赫以及扑面而来的荣誉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谨慎,他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中就像架在火上的烤羊肉一样被人关注。这是他的秘密与处世原则,不说也罢。
周义仁在米拉山口留念。
但是,要不是听他这一次细说,我压根儿也不知他不需隐瞒的一页人生简历,即,他还是已经从我们身边消失已久的解放牌汽车的知音与大拿。早了,那是1966年的秋天,他从西宁北关民办小学毕业后,就被招到青海省运输公司。时,年方十八,学啥会啥,凭着好奇,在工读技术学校只两年时间,他就全面掌握了解放牌汽车构造和原理,并成为一名成熟的修理工,被当即分配到青海汽车八厂,从事汽车修理。据说,经他修理和保养的车辆就能安全行驶三万公里,对于解放牌汽车那时的车况而言,这是技术的巅峰。为此,厂里的那些驾驶员总愿把需要修理的车辆交给他排除故障,进行保养。说老实话,他对于解放牌汽车,天生地就有着庖丁解牛一样地娴熟与老道。看着他一丝不苟的专业精神,厂领导看好他的前途,就不止一次地把他借调到工会,给他一台海鸥牌照相机,让他从上海等地购买材料,积累技术资料,磨刀不误砍柴工,三年间共拍摄、冲洗几万张照片,参与西北五省汽车交流会,为厂里争得了荣誉,也使自己的摄影技术获得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就是这么一点旁逸斜出的爱好与业绩,让他在获得精神滋养、拓展人生格局的同时,也一次次把他从生活的顶峰不断地拽到了生存的低谷。这不?十年修理工,十年解放牌汽车驾驶员,一年半出租车司机,五年餐馆经理,工作可谓一帆风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之际,他却忘不了在西宁东关开一家照相馆。由黑白到彩色,他想抓住这个机遇,发挥特长,在摄影领域开拓出属于自己的一方空间。这就不惜血本地购置设备、培训员工,并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可是,理想和现实总有距离,物质和精神难以兼容,苦撑不到一年,他的投资全部打了水漂,他的人生猝不及防地陷入低谷。
周义仁
想前些年的奋斗,他可是水到渠成,马到成功,几乎没有遭受过任何挫折,甚至还是一路风光,风光无限呢。
跑大车走西藏,穿越青藏线,一去就是一月半载,他春风得意,不需人陪伴,十年修理工的经历让他的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解放牌汽车在他的屁股下从来就是一头听话的小毛驴,任由驱使,不曾有倔。
在出租车行,他在西宁属于敢吃螃蟹一族,时间虽不长,玩得也是轻车熟路,如鱼得水。
最为骄人的是,当更多的街坊邻居忙于小打小闹地开一间面食馆之际,他于1989年9月1日紧跟6月1日开门营业的阿里餐厅而在东稍门开下了侯赛因餐厅,一领风气之先,让古城饮食行迎来少有的生机与活力。
周义仁拍的风景片
然而,风光背后亦潜藏着风险。1995年摔倒之后,他咬牙借款,在平安租房再开面馆,欲再次奋起。谁想,这一折腾,越陷越深,他更彻底地爬到了十几万债务下面,从此一蹶不振,不知咋办?
还是那种深隐在骨子里的艺术家气质给了他从零开始的灵感。
蜗居在家,无颜见江东父老,这终归不是个长久之计。掐着指头盘算一下,他,几无长技可应时,自己真能派得上用场的本钱和本事也只前后几年开饭馆的一点经验,再无其他。好吧,那就从这里再出发。他挤牙缝买了锅碗瓢盆一应家当,就开始了走家串户为人做八盘的临时工作。今天是在东家的几十桌,明天是在西家的十几桌,他穿着大褂,带着家当,游击在东关的大街小巷,另换身份从零开始,这一干就是两年。虽没怎么挣钱,但也获得了一时的喘息,厨艺亦由此大进。
1998年,南方洪灾肆虐的那一年,他赶到武汉,加入拉面队伍,想与那些远离家乡的拉面人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可是,武汉的天气和人文环境他是无法适应得了的。于是,2000年年初,他再一咬牙,拉着行李箱,从武汉移师苏州,继续在拉面行摸爬攻打。谁曾想,这一去十年,他如鱼得水,得到了苏州认同,成为当地政协和伊协委员,学会、学精了茶艺、茶道,不仅在经济上获得了一时成功,还清了以前的债务,积攒够了在西宁能够买套房子的资金,不当能够安身立命,还小有盈余。最为意想不到的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就是他的苏州十年,让化隆拉面如虎添翼般获得了南方人的认同,以致成为一种如日中天的事业。
周义仁在山区
一个人,一种营生的前途是怎么结缘的呢?
还是艺术。具体地说是周义仁的摄影爱好。
我们还是从头说起。自踏上南方的土地,经营牛肉面餐馆的那一天开始,周义仁就遇到了很多难题。一开始,南方人进来吃面时,看着他们手里抟来抟去的面团和渐次拉开的、面条、面丝,就睁大了眼睛在审视:这不放了胶水在瞒哄顾客?面条哪能这么做?好不容易这才说服了他们,南方人看着压在饭桌玻璃板下面的菜谱又总是一脸惶惑:什么盖浇,什么韭叶,什么炒二节,看得他们云里雾里,不知所以。这,大概就是文化的不同,文化的鸿沟!原来,吃米,吃面分属两个世界。怎么沟通?周义仁会心一笑,从行李箱中翻出了他原本用于照点生活印象的那台索尼照相机,就一样样对准了他自己经营的菜品和面食,并第一时间拿到了离他在苏州的面馆不远处的兰亭广告公司。
在此之前,兰亭虽也给西北人做过不少菜谱,但也只是传统的文字,一行行照猫画虎,不解其意。但看到周义仁的图片之后,他为之眼前一亮:这不来了商机?因为,兰亭老板不仅做广告,也不止一次地去西北人的面馆里去吃面,但他最难堪的就是说半天也说不到自己想吃的东西,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难堪。为此,不等周义仁反应过来,他就大胆决定:这菜谱不能只是一个A4彩纸过塑的老样子,而应该是占一个墙面的彩绘。
可是,一个墙面的话,这些图片只是代表性的,拍得也不是很好呀。
老板抓住周义仁的手:相机我给您买,您就放心地照吧!
周义仁在厨房
就这样,周义仁拿到了一台2600万像素的佳能照相机,在忙着拉面的闲暇时间里,就开始琢磨一幅满一个墙面的拉面馆标准菜谱。从2002年开始一直到2007年,他在不断试拍,还不时乘车跑很远拍别人的样品,不断完善,不断替换,最终给兰亭老板交出了一个让这个老板获利数亿、由此大发的大作品。就是借由兰亭老板发往全国各地拉面店,包括青海的这一幅大作品,遍布全国的西北拉面人免了多少口舌而让大江南北无数人认识了拉面以及一般拉面店的经营格局和菜品,谈笑间把拉面卖出了国门。也是借由这一次合作,兰亭老板几次三番来到青海,与青藏高原建立起了亲密无间的关系,如今已经成为一名自觉不自觉地宣传大美青海的义务讲解员。
更为有意思的是,如今开拉面馆,无论东南西北,人们入行即不忘从苏州发一幅满墙菜谱。曾经听青海话就如同听天书一样的兰亭老板如今每听到西北口音,就如同是听到了乡音,几句话,就会根据业主需要和店面大小,量体裁衣,发出一幅巨型菜谱。就是这些菜谱成就了无数拉面人,也成就了拉面事业,迎来了拉面事业曾经的辉煌,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拉面经济热潮。但潮起潮落,周义仁从来都是岸上人。就是离开苏州的日子,他那个面馆的转让费也只一两万,这在那些靠此赚钱发财的行内人看来,还真有点不可思议,不可理喻。谁叫他是一个摄影迷了魂的人?!
回到西宁,从2009年起,他三次挂幡开门,结合南北菜系,经营深海鱼头、现烙糖馅饼,研究清真老八盘,以茶会友,硬是在西宁东区强手如林的饮食行道里挤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条缝,众望所归获得了西宁清真老八盘的非遗传承人称号,完全躺着吃也本该有自己的一碗饭。
但他依旧安分不了,手痒痒着总是放不下摄影。
这十年,在经营家宴的间隙,他忙中偷闲,东奔西跑,一会儿是在新疆,一会儿是在云南,几乎跑遍了大江南北。我从微信里不时看到他背着大包小包在爬冰卧雪的身影和信息。据不完全统计,他每一跑就是几千公里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如今的总行程早不止十几万公里了。就我所知,他不止一次地拍过元阳梯田,伊犁桃花,祁连冰川,托茂民俗,青藏山川。拍出了许多幅让人眼前一亮,令人叫绝的好片子,也套拍出了《托茂民俗》、《朝觐指南》、《化隆拉面》等多部有模有样并不逊色的纪录片,积累了很多有价值的视频资料。在关门抗疫的日子里,听说他正在看《舌尖上的中国》等系列纪录片,做着最为坚实的影视功课,准备要做《青海老八盘》的纪录片。印象深刻的是,三年前,我们一同到果洛久治县拍片时,在海拔四千米的山坳间,他如履平地,时不时把五十多岁的我甩在一边,看我喘气。他在久治草原的精气神使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已七十多岁的年龄限制。就是这一次远行,让我才懂得东关人把他叫做周哥的对的。在我看来,这一声哥里,不仅有着对他身体健康如同壮年的肯定,也有着他在多方面善于看开、堪当大哥的气质的认同。
还忘了说,从1983年开始,他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函授阿拉伯语,一度获得大专文凭。1987年,只身赴京,脱产学习一年,在阿语界,他由此结交了很多朋友。这些年,再忙、在乱,他也一直不忘读书学习。谁曾想,他藏书不少,还订了《中国摄影报》等专业报刊杂志,他的治学精神亦当堪称大哥。
在西宁,每每看着他解下围裙,走出家宴,跨上电动摩托车,消失在车流中的身影,我在暗自嘀咕:哪一个艺术家会像他一样地懂得投入和放下,哪一位生意人还会像他一样地能够率性自由?
周哥啊,周哥!真乃东关一活宝,市民一雅士。
2021年11月10日 西宁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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