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叔曾经跟大家聊过,尼玛县7.2万平方公里,3万人口,相当于把半个东花市社区的人分散到两个台湾岛那么大的地方,真正是“地广人稀”。尼玛县14个乡镇中,最北边的乡叫荣玛乡,这个乡面积4万平方公里,超过全县的一半,你猜猜人口有多少?公布答案,现在这里的居民只有170多人,人均拥有的土地面积超过230平方公里!
咋会这么富裕呢?一来荣玛乡北部地处著名的羌塘无人区的核心,自古以来就是辽阔的荒原;二来荣玛乡是西藏高海拔地区易地搬迁政策最早的示范点之一,南部牧区的居民们,在四年前已经全部搬家到拉萨市堆龙德庆区的安置点去了。现在全乡只剩下了少数干部职工、保护区工作人员和留守放牧人员了。
早就听说荣玛乡地域辽阔,除了原始蛮荒的无人区,还有著名的荣马温泉和加林山岩画。一直以来,这里都是我对尼玛县心驰神往的元素之一。来到尼玛县三个月后,终于有机会一路向北,踏上荣玛乡这片神秘的土地。
藏野驴
羚羊从尼玛县城到荣玛乡近200公里路程,走了很短一段柏油路之后,就全是草原上的自然路了。同样因为易地搬迁,今后这里也不会再修柏油路了。经过保护区的检查站,再往北走,就是羌塘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第一个让我震撼的,就是随处可见的藏羚羊群。
曾几何时,我们担心高原精灵会在人类的贪欲下永远灭绝;曾几何时,看着电影《可可西里》,为倒在枪口下的藏羚羊而伤心落泪。如今当我们再来羌塘草原时,自由吃草、快乐奔跑的藏羚羊群,让我们眼睛过足了瘾,心理乐开了花。藏羚羊、藏野驴等高原珍稀野生动物,此前十几年的种群恢复,靠保护区的建立和反盗猎的行动,而最近几年,还要归功于高海拔地区易地搬迁的政策。
藏羚羊
同行的藏族同事跟我们说,这里历来都是藏北水草最为丰美的牧场。当地人传说这一句话:“木嘎雪山,山连着山,纳仓的牧人,部落连着部落。”足见古代这里先民的繁盛。解放后荣玛乡的牧民比别的地方更富裕,因为这里草场面积大,草也好,能承载的牲畜数量大,羊的个头也长得大。搬迁前荣玛乡的畜牧量超过5万多个羊单位,而现在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了。当地人感叹,这里真是最不应该搬迁的地方啊,这里的牧人最富裕,这么好的草场放弃了太可惜。而猴叔这样的外来人,却有不同的想法:我们人类对高原的索取已经太多太多了,该把一些地方还给自然了,让这里重新成为野生动物的伊甸园。
藏羚羊是一种秩序严格的群居动物。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候,雄性羊群和雌性羊群是不在一起的,各有各的巢域和迁徙轨迹。到了11月底至12月初的交配季节,雄性和雌性才会在固定的地域汇合,之后怀孕的雌性羊群又走了,6个月后产下幼崽。现在是11月初,正值雄性藏羚羊为交配做准备,把自己吃得饱饱的,养得壮壮的时候。我们一路上看到的大多数都是雄性羊群,一个个顶着长长的犄角,走起来是古代骑士般的优雅,跑起来又在轻盈中透出几分角斗士般的刚猛。
藏羚羊
盐湖车开上一座小山,北面就是尼玛县境内最大的盐湖,也是过去藏北地区最优质的湖盐产地——依布茶卡。东面是一片雪山,最高的三座雪峰被当地人称为“盐山三兄弟”。自古以来,采盐就是藏北地区人民最重要的副业,也是一年中最艰辛而光荣的一段征途,最神圣而崇高的一个仪式。
采盐的队伍全部是英武精壮的男子,决不能有一个女人。因为藏民认为盐湖的主人是女神,只有最英俊的小伙子才能让取悦女神,得到盐巴的赏赐。男孩子长到十五六岁,就有资格参加采盐了,第一次采盐旅程也是男孩子的成人礼,回来后就可以娶妻生子了。每年春天,小伙子们赶着健壮的藏北绵羊,一路唱着采盐歌,跋山涉水来到依布茶卡。千辛万苦到了湖边,不能动手采盐,要先立经幡,摆供品,祭湖神。人们唱着歌,赞美依布茶卡的女神,感谢她的赏赐,赞美盐山三兄弟,感谢他们的守护,祈祷今年的盐巴丰收。
采得的湖盐驼在绵羊背上。为啥不用牦牛呢?据说绵羊驮盐,夜晚不用卸担子,四条腿一卧就能休息,比牦牛更方便。盐队一路向南,到日喀则地区,用盐巴和当地的藏民交换青稞,再驮着青稞回到藏北家乡。整个旅程需要三个月的时间,要经受寒冷、风雪、饥饿、长途跋涉和野兽袭击的考验。解放后有了汽车,驮盐的旅程和仪式才从藏北牧民的生活中消失。近年来,或许是因为气候变暖,雪山融化,湖水的盐分发生改变,依布茶卡已经不再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盐产地了。
依布茶卡和“盐山三兄弟”
我正在眺望蔚蓝如玉、平静如镜的依布茶卡,眼尖的同事叫我往下看。原来在我们的脚下,立陡的山崖边,居然有一座人工搭建的小屋子。闭关修行的僧人,会在风景绝美又地势绝险的地方搭建的修行洞,藏语里称为日追。这个山崖上的小屋,面对依布茶卡和盐山三兄弟,人迹罕至又天造地设,将灵台方寸置于天高地阔之处、雪山神湖之滨,确实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沿着细细的小径,小心地走到屋门口,发现这里已经废弃了,里面没有修行的僧人,小屋的铁门向里躺倒在地上,铁门上有明显的凹痕和爪印,屋里佛像经书尚在,家什却多破损。仔细观察现场,我们破了案。修行的僧人离开后应该是关闭了铁门,但屋内的酥油和食物的气味,引来了附近的野生棕熊。馋嘴的熊大攀上陡壁,几巴掌拍倒了铁门,进去祸害了一圈,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因此我们到来时,既没遇到僧人,也不见了棕熊。
岩画
沿着依布茶卡西岸继续向北,看到大片的红色山体,也就望见了乡政府所在地。“荣玛”在藏语中就是红色山峡的意思,荣玛乡因其独特的地貌而得名。一处峡谷里面,就是有名的荣玛温泉。这是藏北地区最著名的露出地表的温泉,温度高的池子下不去脚,可以几分钟煮熟鸡蛋。我们本想带几个鸡蛋来,尝尝温泉煮蛋。不巧的是,尼玛县正在闹“鸡蛋荒”,全县已经有好几天买不到一枚鸡蛋了,这次我们也不去温泉了。
过了乡政府继续向北十几公里,远远地看到巍峨的加林山向依布茶卡方向延伸出了一个孤兀的山包,山腰上绿色的铁栅栏围了大大的一圈,这就是让很多藏地考古学者着迷的加林山岩画。以往我只见过洞穴中的古岩画,从来没想过岩画还能出现在山坡散落的石头上。这里的山包上散布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棕红色石头,只要是大块的石头,有光滑平整的一面,往往都有古代人类创作的岩画。经历了上千年的风霜雨雪,朴拙有利的笔触依然栩栩如生。
顶架的牦牛
据专家推测,加林山岩画的年代大致在距今3000年到1400年之间。岩画的内容大多是反映当时人们的放牧生活场景的。最多的是牦牛,还有山羊、狗、马和人。最完整的一幅岩画上,有牧民赶着成群的牦牛和山羊,还有狗跟在旁边,就是一幅生动的放牧图。有专家在论文中提到,加林山岩画有一个马车图案,由此证明藏北地区的先民与北方的羌人和更北边的匈奴有文化的交流。但我们走遍了这片山坡,也没有见到这辆传说中的马车。但从岩画中至少能证明一点,这片草原孕育过相当发达的游牧文明,自古就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牧场。
内容最丰富的岩画
留守人下一站就是去荣玛乡政府。我们路过一个又一个无人居住的游牧点,经过荒废的村落,房屋并不很久,但已残破不堪。居民搬迁后,一些房子就变成了棕熊的家。
乡政府是两排平房,中间用玻璃顶棚搭出一个温暖的大天井,留守的干部职工在这里办公和住宿。这种阳光屋顶在我们县很常见,与众不同的是,这里两侧的玻璃幕墙外都加上了方格状的粗铁丝网。乡长笑着说:防狗熊用的,要不晚上狗熊就拍碎玻璃进来了。有时半夜听到屋外狗叫,大家就知道,熊大或者熊二又跑进乡政府的院子里找吃的了。
玻璃外的铁丝网
乡政府留守的干部职工凑到一起,也只有十来个人。乡里有个派出所,只有一名干警和一名辅警;乡里有个卫生院,只有一位护士;乡政府没有食堂,大家自己动手做饭;乡政府只有一辆汽车,生活物资一周去县城集中购买一次。我们到的时候,正赶上分发物资,两个姑娘按照统计好的表格,给留守的放牧居民发放酥油,达吉2斤,旺扎3斤……地上还堆着好多箱年轻人喜欢方便面和奶茶。
全乡搬迁后,乡里的道路、房屋、供电、卫生等基础设施就没有资金再维修改善了,因此这个乡的工作生活条件是全县14个乡镇中最艰苦的。乡长告诉我们,干部职工和放牧的群众,应该是一个月轮换一次,乡里和搬迁点的人员倒班。今年由于疫情,无法通行,这拨干部职工和牧民已经在乡上呆了三个多月了,至今仍下不去。看到地上堆着数十箱的老坛酸菜方便面,可以想见,这三个多月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有些后悔,早知道应该从县城给他们带点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上来。
羌塘草原,荣玛乡,棕红色山峡和碧蓝色盐湖之地,这里曾是牧民生生不息的家园,如今渐渐变成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和棕熊们自由生活的天堂。但这里从来都是祖国的土地,只要还有一户牧民,政府都要留下干部职工担负起各种职能。即使牧民们全都走了,保护区也需要有巡护员,继续守护这里的山水和生灵。
自由奔跑的藏野驴、快乐跳跃的藏羚羊、大胆出没的棕熊,它们是否了解,为了这片草原恢复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生态环境,曾经的人类主人们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家乡,改变了传承千年的生产生活方式,他们付出了很多很多。但正是他们的智慧和坚韧,为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地球,走出了一条新的文明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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