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

我喜欢粥,期望每日有人与我共黄昏,问我粥可温?

一碗粥足以暖心(一碗清粥最是温柔)(1)

资料图。由CFP提供

听痴情男子咏唱《釆葛》:"彼釆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思念如斯,故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表达殷切思慕之情的词句,流传千古。这是人与人的情感深度。而我于粥,是人对物的款款深情,那是不可一日不见,否则,肠胃会生闷气,胃口不开,人也蔫头耷脑,精神气大打折扣。

我喜欢清粥是从小播下的种子,伴随我的人生,生根、发芽,早已在我心中虬根盘结。

那时,家门口有一口水井,井深五米,井底泉眼多,一年四季水量充沛,水面可以当镜子照,照出井底有个自己。雨季拎着水桶弯身井沿,伸手就可以够到一桶水。井水带有碱性,煮好的粥颜色看上去是淡淡的绿,又像淡淡的黄,总之很难描述,接近鹅蛋青,特别美。那井水煮的粥还有一股特别的清香,有点稻草灰汤粽的味道。后来都用自来水了,家也搬迁了,它成为我记忆深处的一桢画。直到我去了台北故宫博物馆,在馆藏精品中亲睹宋代"汝窑天青无纹水仙盆"的芳容,才发觉我家门口井水煮的粥就是这种色韵,这种神釆。雨过天青云破处,幽幽的仙,柔腻如脂,温润如玉。回想那粥,是每粒米都抓住天空的色蕴,深吸大地的元素,才有的幽远和深䆳。如水陆草木之花香,隐隐又逸逸。真是妙不可言。

人人都有自己的饮食情结,《水浒传》的好汉们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十分迷恋,"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尤其是鲁智深连半生不熟的肉都可以大快朵颐。肉是他们快意恩仇的力量源泉。三秦源远流长的油泼面,是陕西人的大爱,油泼面上一颗大蒜是整碗面的灵魂,一日不吃油泼面,似丢了魂似的,我十分理解。幸福就是灵魂发出的香味,食粥也是如此。

我乡人多喜欢食粥,配的菜肴基本上是鱼获,海鲜旺产期就着鱼虾蟹贝食粥,蛋白质充足,不容易肚子饿。苦夏休渔期,渔民没出海,家里的坛坛罐罐有红糟鳗鱼、红糟带鱼、红糟鳓鱼等等,家长套上袖笼从坛缸里摸出来,裹满红酒糟,煞是好看,还有各种咸鱼鲞。把它们架在煮粥的锅上一起蒸,鲜咸香甜,那紧实的蒜瓣肉,白嫩嫩的条形肉,十分适宜配粥,故"咸鱼送粥"流传大江南北。粥和咸鱼相互成就,是"三伏日食之绝妙"。

困难年代,人们认为喝粥的人家,肯定是穷困、缺粮。我们家虽然也不富足,但享有粮票,温饱是没有问题的,但全家人都喜欢食粥。

食粥有三种境界,体现的动作也不一样。一是吃粥,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吃粥了,闽南语叫吃糜,吃的是稠粥。稠粥"水米融洽,柔腻如一",即香又黏,炆得锅边蛋白吐出,结成一圈透明的糊膜,有寸把长。锅里有一层米油,亮汪汪,粘碗挂勺,这种粥容易有饱腹感。是用筷子沿碗边往嘴里送,闽南口语叫"背(音)糜",越到碗底筷子的声音越响,嘴里也会发出咀嚼之声,只有伸出舌头才能把碗底舔干净。二是啜粥。刚刚开出米花的粥最适合啜食,粥里的米粒如绽开的花蕊。蕊,寓意娇美出众,米蕊确实很娇美,适宜用山泉水煮,并且掌握好火候才能达到米花已开未糊的效果。白白净净的米蕊,千千万万朵,我用调羹轻轻吹一口气,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特别清口。曾见年轻女子啜粥时那吟风弄月的姿态,端的是要把日子过成十四行诗。三是饮粥,那是名副其实的喝粥,如渴了喝水。若是去亲戚家吃了排场,或是与朋友聚了餐,吃了肥甘厚味之物,就会想喝薄粥,越薄越好,一大锅粥一眼见不到米粒的那种,铜勺掉入粥中"咚"的一声直击锅底。这种粥闽南语叫糜泔(an),又叫粥饮,古人称之为"鬻",即呈流体状而多汁液,双手捧碗,咕噜咕噜,边喝边卷起舌头左右移动吸溜米花,酣畅淋漓,须臾告罄,有涤肠清胃的轻松,十分惬意。近几年许多餐厅滤去米花,把这样的粥汤作为免费的饮料,舀在两大玻璃果汁瓶,提供给客人,很受欢迎。家乡吃食饼筒也配一碗粥汤,那是要慢慢啜汲。

各种粥都有自己的时间钟摆。蒋勋说生活的美在于从容不迫,我放学见炊烟袅袅上升,外婆拉推着风箱,有时肚子饿了,见外婆停了风箱,熄了火,嚷着要吃粥。外婆总是温和地说,慢慢来,锅里的粥还在骂人呢,我执意揭开锅盖,果然一层层泡泡在不停起伏,发出与人吵架般的声音,那应该是在骂我不懂规矩,有失礼仪。

粥是最温柔体贴的美食。随园老人袁枚有一天受商家之邀上门用餐,上了四十多道菜,主人觉得十分丰盛,很有面子,袁枚散席还家,煮粥充饥,还在《随园食单》中批评人家肴馔横陈,熏蒸腥秽,不如一碗粥落胃。我常听说某人胡吃海喝后回家,问有剩粥否,应属同理。

美食家苏东坡先生记录自己的生活:"夜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隔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妙不可言。"更逗的是他自言自语"尤不可说,尤不可说"。说了你们也不明白喝粥之美妙,我能明白。

但凡出差,我决不会耽误早餐,因为早餐有粥有小菜,能把胃抚慰熨帖一番,一天工作就有了底气,特别讨厌酒店加了纤粉的粥,没有粥气,弄巧成拙。

那一年,绕地球半圈,我踏上南美的土地,来到阿根廷布市,吹到大西洋海风,吃到巴西烤肉,西式面包奶酪早餐。刚感受到异域风土,我的胃就开始闹革命了。急性肠胃炎引发胃痉挛和发烧,吃了随身携带的药,靠做深呼吸减轻疼痛,一夜转辗到天亮,烧未退,胃还隐隐作痛,同行的考察团按既定行程履行公务,我躺在床上无可奈何。临近中午,有人敲门,是阿根廷的华侨S女士。她如一阵风闪进房间,拎着一大保温瓶的粥,两包榨菜,手脚麻利帮我盛了一碗滚烫的粥,让我慢慢喝完,她天使般微笑着介绍自己毕业于杭大外语系,浙江温州人,因工作转辗定居阿根廷,是我们团在阿根廷的联系人,我十分激动,真如绝渡逢舟。喝完她送来的粥,蒙头就睡,梦中闻到家乡的阵阵稻香,醒来一身汗,人从恍惚到清醒,晚上在酒店用微波炉热了粥,继续喝。两碗清粥落胃,精神恢复了,烧也退了,肠胃也理顺了,千里之外,粥与我相濡以沫,真是感慨万千。我与S女士是一辈子修得一面之缘,未曾相见便相知,她懂家乡人的胃也懂得粥的温柔和治愈。我至今十分想念这位优雅的女士,想必她也思念家乡,在天涯海角,不知她以粥抚慰过多少游子。

木心先生在《少年朝食》中写道:"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他是真的懂粥,少有人懂他,可惜可叹。

民以食为天,食以粥为先。谁煮第一锅米,谁尝第一口粥?传说是"人文初祖"黄帝,他担任部落联盟首领时,播百谷兴草木。巜周书》中载,"黄帝始烹谷为粥"。这与《黄帝内经》这一医学圣典相传为黄帝所作同理。冠以黄帝之名,意在溯源崇本,也是一种美好的加持。不管谁第一个熬粥,他(她)是天上的一颗星星,辉耀人类。

2500年前《史记》,就记载了西汉名医淳于意用"火齐粥"治齐王病,以粥下火,清五腑六脏之气,一饮汗尽,二饮热去,三饮病已。可见粥是药食同源的先驱。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很有生活气息的一段:"平日粥后就枕,粥在腹中,暖而宜睡,天下第一乐也"。食粥宜睡,多么美好。他作《粥食》诗云"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原来,食粥是他从诗人宛丘先生那里得来的最平和简易的养生法,可延年益寿似神仙。清代养生家曹庭栋在《粥谱说》中说"老人有竟日食粥,不计顿,饥即食,亦能体强健,享大寿",也许得益此法,他享寿近九旬。

温软的粥,可用于治疗感冒初发,退热驱寒。可增添津液,适宜大病初愈,肠胃薄弱者消化吸收。其养胃润肠之功效,立竿见影。粥量大能量密度低,若没有血糖问题,长年喝粥,瘦身功效显著。当你食欲不振时,何能解忧,唯有白粥,它健脾开胃,消食和中,因性味平和而固护胃气,呵护身心。特别是粥上面漂浮的米油,中医说它的滋补作用可与参汤相提并论。粥早已是一帘人文风景。

盛夏酷暑,正是早稻收割时,砻谷碾米,脱壳抛光,白花花的新米从机器上翻涌而出,如伊瓜苏瀑布,层层叠叠,白练般整齐,这时的米我们叫新米(相对应是隔年陈米),买回家用砂锅熬出的粥芳香四溢,如食甘饴,如饮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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