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勃
1960 年,金庸(左二)与电影《神雕侠侣》主角谢贤、南红和梁素琴(从左至右)合影
金庸小说和中国传统中的哪个部分隔得最远?大概就是现实中存在的侠了。
现实中的侠是什么样子?其实韩非子两句话说得很精准:一是“侠以武犯禁”,指出侠是靠暴力手段,站在国家体制对立面的人;二是“群侠以私剑养”,一个“养”字,则点出做侠客是经济行为,背后是有金主的。总之,游侠对权贵的依附性很强。游侠是否活跃,和权贵的势力有多大,是正相关的。
金庸的小说,跟虽然也经过美化,但还保留着较多游民社会真实生态的《水浒传》一比,分别一目了然。
这里简单捋四点:对杀戮的态度,对女人的态度,对富贵的态度,对皇帝的态度。
今人读《水浒》,往往震惊于其中描写的杀戮之疯狂,更受不了作者对杀人、吃人的细节那种津津乐道的态度。金庸小说无疑要人道主义得多,涉及大规模的死亡时,笔下必带悲悯。《书剑恩仇录》的最后,红花会群雄明明已将乾隆逼入绝境,却为了保全一个婴儿的性命,而功亏一篑。按照今日的某些网络舆论,这是要被骂“圣母婊”的。对比《水浒》里为了赚朱仝上山,李逵可以一斧子把一个可爱男孩儿的脑袋一劈两半的行径,真是不啻霄壤。
金庸也常被现在的读者批,说是男权视角,女性角色都是按照男人的品位塑造的。这当然也不无道理,因为把女人当珍宝,把女人当玩物,把女人当工具,把女人当毒品,把女人当毒蛇猛兽……都可以叫作“物化女人”,但就从前面的罗列也可以看出,同属物化,区别也还是很大的。
《水浒》里,潘金莲、潘巧云是毒蛇,顾大嫂、孙二娘是猛兽,凑上一个木雕泥塑的扈三娘,对女人真是恶意满满。但从游民社会的角度说,产生这样的价值观其实很自然,因为帮会组织强调资源共有,所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大碗喝酒大秤分金,而女人偏偏很难分享,所以极容易造成兄弟情义的破裂,而对本就处身社会边缘的江湖好汉来说,这种破裂的后果往往是致命的。所以要保证组织效率,就非得歧视女人不可。
金庸要提供现代读者喜闻乐见的故事,也就不能如实反映这样的事实,恰恰相反,红花会群雄常常就得以赞赏的心态扮演好女性保护者的角色——骆冰少奶奶的年岁也不小了,要不是全会上上下下都捧着,哪能那么完好的保存着一颗少女心?
早有人指出,所谓及时雨宋江,其实就是及时的银子。要被江湖称颂作“有义气”的好汉,撒钱必须个顶个地麻利。相应的,好汉贪财也不被认为是缺陷:武松在张都监手下的时候,帮人走后门收受了许多贿赂,对这种行径,施耐庵大爷写了四个字:“不在话下”,再正常也没有了。
在金庸这里可不行。英雄好汉当然要视金钱如粪土。《飞狐外传》里,红花会三当家赵半山要资助穷小子胡斐,钱是怎么给的:
赵半山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赞道:“好!”飞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只听他远远说道:“石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给你。”
胡斐回过头来,只见大石上放着一个包裹,本来是赵半山挂在白马背上的。他伸手一提,只觉沉甸甸的有些压手,急忙解开,但见金光耀眼,却是二十枚二十两重的金锭,一共是黄金四百两。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贫你富,若是赠我黄金,我也不能拒却。三哥怕我推辞,赠金之后急急驰走,未免将我胡斐当作小孩子了。”
金钱往来,无论接受还是赠予,都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胡斐你给我钱我就要的态度,反而要算不拘小节的名士风。《笑傲江湖》里面,莫大和刘正风师兄弟失和,原因竟是“本来朋友都有通财之谊,何况是师兄弟?但莫师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似乎是刘正风想赞助莫大,莫大因此觉得受到了侮辱,所以俩人就掰了。
这其实都是读书人的矫情,真实的江湖好汉哪讲究这个?
对皇帝的态度不必多说,梁山好汉是“贪官污吏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梁山好汉对体制始终是既仇恨又羡慕,所以最大最终的理想是招安梦。红花会为了利用乾隆排满兴汉,那一阵对皇帝客气一点,就陷入遇到其他江湖好汉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窘境。
《神雕侠侣》里,郭靖讲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道理时,刻意把皇帝和国家两者作了区分:
不错,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郭某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
非常明显,鄙视庙堂乃是金庸江湖的核心价值观,但这却和真实的江湖无关。后者于金庸的小说,仿佛蜕去的鼍壳,其中自有明珠价值连城,但真龙已经不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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