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前世咯
“前世咯”出现在黄土坑时，应该是一九六四年还是一九六五年的事了。
那时候我正读完小，又生性顽皮，总喜欢伙同几个同学抄近道进入书院里，就从过了街上的桥头不足二十米的地方，爬石嘴吱，踩着有些仅容一脚通过的地方。还要冒着被人家恶言毒语咒骂的危险，从人家的菜畦里穿上去，才能到达学校的操场，就近进入操场。
那时在桥头口上街与下街的通道上，又新修了一截与红岩相接的马路，形成了T字形，也就是现在的新街。在这T字形的接壤处的顶点，有一座很小，也不高大的房子。孤零零地竖在这小小的三角地带之间。他屋前是新修的马路，右边和屋后是街道，左边就是我抄近道的石嘴吱。
房子前面放着一张卖肉的案桌，他是为赶场时卖家猪肉的人准备的。因为那时你只要用了他的案桌，一天好像是要给老板叁角钱租金。因为这里是集市的顶端了，出租的机会也不多，但不管怎样，有备才能无患，一年反正也要行几次香火。
说实在话，虽然一天要从这张案桌前面经过两次，都没有引起过太多的关注。等真正关注到这张案桌时，好像已经是冬天了。我现在总觉得，我们小时候的天气，一年四季非常分明，春天就一定是春光明媚，繁花似锦。夏天就肯定是骄阳似火，满目青翠。秋天就是硕果累累，稻谷驼背。冬天必定是天寒地冻，寒风凛冽。小孩子怕冷，冬天也就给我们的印象最深。
正因为是冬天，脚上穿着厚厚的鞋袜，如果不是走路，坐在那里脚都能感觉到有点凉意。那天早晨，我们去学校读书时，经过这张案桌前，却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只见一个女人穿着单薄的裤子，赤着足，两只脚腕上梱着两条红布条，在案桌上那方寸之地方，一跳蹦一跳地跳过不停。再往上看，上衣是往左边腋下装布扣子的便衣，倒还穿得整齐。可还再要往上看，就会使你大跌眼镜了。
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被她用红颜色和黑锅毛，涂抹成红一块，黑一块，好似就是一张乱涂的京剧脸谱。头发梱扎得更古怪，把整个头上的头髮，一小撮一小撮用红布条，蓝布条，白布条，黑布条，总之，各种各样的颜色都有的布条梱起来。随着她跳起来，长的短的彩带就随舞飘飘。甚至把整张红黑相间的脸都遮挡起来。
她不只冒着寒冷，赤着脚在那案桌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且囗里还唸叨着:“前世咯哩，前世咯，我是XX街上害家咯。”然而，我们是路过，也知道还有课要上，只怕上课迟到，被老师罚站，也就不敢久留。片刻后马上爬石嘴吱抄近路进学校。
从此以后，前世咯就成了这里的一道风景线。时不时都会看到她同样的装束，在那张案桌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嘴里无数次重复着那“前世咯哩，前世咯，我是XX街上害家咯。”当然，看的次数多了，听的次数多了，也就不感到新鲜了，人们每每都一恍即过。而观众的多少，并不影响前世咯的即兴表演。她仍然是想跳就跳，想唱就唱，完全是随性。
后来据人说，她是这幢房子主人的亲戚，因为疯疯癫癫，特地把她接来住一段时间。她也要在疯疯癫癫的时候，才走上那张案桌去渲泄一下。当渲泄完了以后，累了，又恢复于平静。他每天就是在这样周而复始的自我嬉戏中度过。
但她究竟是哪里人我并不清楚，有人说她是李西人，有人说她是武阳人，还有人说她是唐家坊赖梅这边的人，就她的口音来说，也不外乎这三个地方的腔调。但从她嘴里总是唱出“我是XX街上害家咯。”的含义里，她疯疯癫癫的病症，的确是有一天在XX街上，忽然就像中了邪一样，一下就变得疯疯癫癫了，究竟受了什么刺激，也就无人能知晓了，也只能靠种种推测去获得结果。
上世纪五十到六十年代，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们生活的周围时不时的，突然间就有人疯了，这时就会出现很多奇谈怪论。冒是讲经过那棵神树，碰到什么神或下公老牙【1】，就是碰到什么洞妓婆，落了什么洞。一个家里如果是遇到这样的不幸事，那肯定就要请师公或者道士，到家里来驱妖魔鬼怪了。有的要做福事，有的要杠雷勾打洞。有些患者，经过师公、道士一番折腾后，不知道是妖魔鬼怪真的被驱逐了，还是精神疗法最后胜利了，也确实有很多患者转危为安，渐渐恢复了的。这样打洞、杠雷勾的法事，我们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四清以前还亲眼见过。据说前世咯家里是富农成份，比地主只矮一个级别，都是被专政的对象，至使不敢兴师动众信迷信。所以，她就没有机会得到精神治疗法，心中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她也就时常疯疯癫癫。
后来据人们说，前世咯走路都不怕累，也是手舞足蹈的，如果碰到土地屋，她要边跳边跪拜，而且跪拜得非常虔诚。走到桥头古庙也一样，她从不落下那尊神。我从过去到现在，至始至终都不理解，为什么那些疯疯癫癫的人，一看到神像或土地屋，庙宇就要顶礼膜拜，而且还非常恭敬虔诚。难道她们能真正地看到另一个世界。有时她疯疯癫癫走到那个山村里，如果不疯了，她也会很正常地向人们要餐饭呷，大家见她可怜，也乐意施舍给她。
前世咯在黄土坑出现过二三年，因为她的装束古怪，而且嘴里总是吟唱着那一句:“前世咯哩，前世咯，我是XX街上害家咯”。虽然内容千遍一律，毫无新意的现话。她并不是一个大人物，而是一个小人物，更是一个心智不全的小人物。可又正因为是小人物，才被我们这一我代人记住了。
2020.12.13.于家乡
注释
【1】下公老牙:方言。农村里邪神为下公老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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