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狮镇,属泉州晋江县,别称“凤里”。这个优雅风韵的名字古已有之,先民从事海盐生产,凤里庵一带人烟稠密。凤里庵前一对石狮子就是人们常常相聚之处,因之得名“石狮”。
石狮在厦门东北80公里处,袁克夫坐了两个小时的中巴车,近中午到达目的地。刚到不久,他就对这个小镇充满兴趣。这儿也是满街叽叽喳喳听不懂的闽南语,但热闹非凡,土洋结合,各路小贩嬉皮笑脸满脸市侩像,这浓烈的市井烟火气息,是袁克夫喜欢的氛围。
逛了一圈,袁克夫发现石狮这个地方,先进又落后,愚昧又智慧。说先进是石狮提前进入了现代化,摩托车满地跑,家家都有彩电,能淋浴,有的家甚至有空调,这在哈尔滨是不可想象的。说落后,是很多地方脏乱差,厕所更是与街上现代化的设备不相匹配,苍蝇成群往身上扑,厕所的围墙更是只有一米来高,根本挡不住人来人往的视线。愚昧是石狮的婚丧嫁娶纷杂繁琐,民间信仰也复杂多样,儒释道及一些鬼魅神袛都有人祀奉。智慧指的就是石狮人赚钱有术,连七八岁的儿童都上街叫卖,以至于几乎家家都盖上了富丽堂皇的别墅。
袁克夫拿着厦门“鹭江贸易公司”的经商证明,在“中伟旅社”开了一间房,休息了一会,觉得饿了,就琢磨着找点什么顺口的好好吃一顿。
小镇没什么饭店,走到街口,总算看见了一家规模算比较大的门脸,牌匾上写着“南北风味饭店”。袁克夫心想,既然写着“南北”两字,看样这也能做北方的菜了。一走进去,果然饭店是来此闯荡的北方人所开,再一搭话,巧了,还是老乡,经营者是五常的一对夫妻。这一阵嘴里都淡出鸟来的老袁马上问,店里都有啥。男老板应该是司空见惯了这么问的东北人,他说,这儿的食材都不行,做也做不出东北那个味。
袁克夫看了看其他两伙吃饭的人桌上的菜,清汤寡水没啥食欲。其中一桌上三个人,一瓶白酒喝了还不到一半,瞅那样喝的都是里倒歪斜醉眼朦胧,其中一个留着寸头的车轴汉赤着上身,光着脚踩在凳子上旁若无人的跟同伴高谈阔论,哇啦哇啦的不知说着啥,另两个痩体瞪着血红的眼睛频频点头。袁克夫看这仨都喝大了,皱了一下眉让老板炸点酱,心想吃个炸酱面就算了。
老板说,酱,也是鱼酱,整不了咱东北的那个鸡蛋酱。
袁克夫挺失望,说,那就整点肉丝,做个肉丝面,在卧俩鸡蛋。
老板说这个倒行,回头告诉了媳妇安排。
袁克夫问道,咱那的人来这不少吧,他们都吃啥呀,这块儿东西真是没啥好吃的。
“咱那的人到这可不是为吃来的,这东西便宜呀,就说电子表,五块钱抓一把,你一只手能抓多少,就给你多少,这表……”老板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寸头车轱辘汉回过头,费劲巴拉的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类〈你〉们东北有啥,也有好滴,有女人,……姜黎黎,我和……她打过东〈〉,母百门〈五百元〉啦……
袁克夫去过广州,知道这话意思,看到那人喝酒后胡说八道挺生气,对着他说,你他妈吹什么牛逼,就你那个逼样的,还姜黎黎呢,你连人家个影都见不到。
袁克夫喜欢电影“红牡丹”,里面那个貌美如花又英姿飒爽的马戏团台柱子红牡丹就由姜黎黎扮演。1980年拍摄的电影“红牡丹”让女主演姜黎黎红极一时,主持了84年春晚。这部电影还成全了蒋大为,他凭该片主题曲“牡丹之歌”混了一辈子,成了歌坛长青树。
“类……说什么”,车轴汉站了起来,弹掉了手指夹的又细又长的“摩尔”雪茄烟,说“皮紧了吧,敢不敢操练起来,”,他比比划划,站在袁克夫面前挑衅。
“来,练吧,别在这练,出去练。”,袁克夫推开劝架的男老板,说他对这样外强中干的的南方人毫不在乎。
“好,好,类不怕死的话,跟我来。”,车轴汉连托鞋也不穿了,转身出门,一伙的两个瘦猴立马跟了上去。
袁克夫刚才有点饿,这会来了精神头,反而忘了饿的事了。他跟着走出饭店,在门口看人来人往的不适合打架,就问,上哪?
赤膊光脚的车轴汉摆了摆手,对面过来几个“摩的”,他上车,跟司机嘀咕几句,招手意思让袁克夫跟上。
袁克夫没在乎就也上了一辆,跟着他走,几分钟后,开到一个地方。后期,袁克夫经常去,才知道那天第一次去的地方叫永宁城隍庙,是石狮人祀奉的地方,供奉城隍爷,二十四司,四大状,三夫人,城隍庙配置齐全,甚至有差役小鬼都各司其责。
城隍庙的对面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袁克夫还没来得及站稳眺望大海远方漂浮的几点渔船,一个廋子急于在同伴前表现,用当地话怪叫了一声,扑了过来,右勾拳直取敌人的太阳穴。袁克夫很少见过这样的身材也出来打架斗殴的人,心想也是当地特色之一吧,这地方潮湿闷热饮食清淡,让很多人都瘦小干枯。对这一拳不用躲,他右手一探就抓住出拳人的小臂,直接一拧,那人啊啊啊的叫了几声,袁克夫乐了,这他么喊疼的声音,不分方言了,全世界都一样。他怕瘦子不懂化解,硬挺胳膊就容易脱臼,顺势拿腿一扫,廋子一个恶狗扑屎,趴在沙滩上。
车轴汉虎吼一声,双手并举,扑了过来,这两手张开是来拿对手肩膀的了。袁克夫看这架势,是要玩摔跤。本来那人空挡挺大,出手快的话一拳就能让他鼻血长流,但彼此间无冤无仇就是吹个牛逼瞎白话几句,不至于让对方见血。袁克夫见他赤着上身没有着力点,不能跟他纠缠,就也用两手抓住了对方的手使劲一拧,那人力气挺大,僵持在一起,袁克夫等那人全力压过来时,已收力,借着他的劲一个大背,把车轴汉仰天拍在了沙滩上。
海浪有节奏的拍打着沙滩,太阳炙热。刺眼的阳光下,躺在沙滩的车轴汉仰望袁克夫,更觉得对手威猛,他结结巴巴的说,大哥,身手不凡,佩服佩服,不知是从哪练就。
袁克夫想起黄瘸子时常冒充军人,便信口开河吹上了,说是当年在黑龙江守卫珍宝岛,在跟苏军多次肉搏实战中,而练会的功夫。
这话说的让车轴汉子大为佩服。这人自称叫“大匕”是石狮镇里有名的青皮,无人敢惹。用他的说法是,本地治安良好,家族血脉相连,亲情浓厚,都是紧抱一团相互扶持赚钱为主,所以,让他这次落败是因为实战的机会极为稀有。不过,他又说,两村之间,异姓家族若因土地,水源等原则问题争斗起来,那就是大规模的冲突了,人人以命相博,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县令县长来管都不好使。福建其实民风剽悍,先民很大一部分都是从中原躲避战乱,一路披荆斩棘而来。他们为了生存下去,和排外当地人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殊死搏斗,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在耕地稀缺的前提下,涉及到生存底线,当然就会放手一搏。福建地方各村的保护主义极强,后期有的村里甚至有了冲锋枪,手榴弹,为此,有时明知罪犯就躲避在那,警方行动起来都顾虑重重。
“大匕”指了指山坡上的城隍庙,颇为自豪的说,你看,这个庙,是整个泉州地区规模最大的,很是灵验,“海囚”的电影就在这一带拍的。
袁克夫记得这个电影,是描述清末西方列强掠夺中国,在东南沿海猖獗贩卖华工的血泪史。也以厦门当地两族世仇,互相械斗为主线。印象最深的是一些被蒙蔽的江湖人从背后打闷棍,把人打晕然后装入袋子里的片段,那叫“抓猪崽”。影片时间太长,有三个多小时,当年的主演“硬汉”达奇后期出演连续剧“封神演义”的“纣王”,把前半生的形象毁于一旦。
袁克夫笑问,你说的姜黎黎是咋回事。
“大匕”红着脸,为找面子还在为自己开解,说姜黎黎确实几次来过这,那年拍电影将近一年多,见过她几次,那阵自己经常看热闹,不但经常见到姜黎黎,还和达奇也学了几招拳法。
俩人渐渐聊的投机,“大匕”知道袁克夫还没吃饭,就又返回那家“南北风味”从新开宴。“大匕”看袁克夫不能喝酒,便让同伴出去买了两罐饮料。这种入口怪怪气道十足的液体就是可口可乐,袁克夫在石狮第一次喝到这种后来风行全国的饮料,他看到“大匕”用手指拽住饮料罐上面的拉环一扽,轻松的打开罐口,要是自己开的话就得闹出笑话。作者本人在1986年头一次喝这种罐装饮料时,就挺费劲的用剪子在罐顶凿了一个口,那罐装饮料叫“健力宝”。后来,在哈尔滨从未见过荔枝的我又喝到了产自广东的“珍珍荔枝饮料”,满足了对荔枝的遐想。如今,香蕉,荔枝这些在八十年代哈尔滨见不到的水果已经随处可以买到了。
“大匕”对石狮了如指掌,他看袁克夫感到奇怪,说这的男人们闲着没事静坐品茶,却让小孩儿叫卖着满街跑,妇女连鞋都不穿戴着斗笠下地干着本该男人干的活。
“大匕”笑了,说,这儿的男人专干“有风险”的活儿。说这话时,他毫无顾忌,整个石狮镇的人都把走私当成光明正大的行业看。他说,不光夜晚,有时白天也和海峡对面“指台湾”的接头,俩条船在海上一对就开始交易。这边的“牛黄”,“麝香”药材能换到那边一船的“电子表”,“巴拿马布”等,有时候渔船底下挂着渔网,里面藏着走私的东西,逃避边防检查,所以石狮的一些走私来的洋货特别便宜。
从“大匕”的口中知道了很多消息,让袁克夫对今后信心百倍。分手时,“大匕”说,以后石狮有事,就来找我。
第二天一早,袁克夫返回厦门。他兴致勃勃把所见所闻告诉大哥,其实大哥早已知道。不过他认为这些生意不过是小打小闹,不是长久之计,但还是告诉袁克夫说要做什么的话,他可以提供本钱。之后的几天,袁克夫又坐长途汽车去了趟“安溪”,在那个出产“铁观音”的地方,顺利要回了欠大哥公司的一笔账,也让大哥对他的能力有了认可。
在厦门呆了几天,袁克夫又坐不住了,他跟大哥说,还想去趟石狮,这次多呆一阵。
在石狮“中伟旅社”,他看到两个哈尔滨女人,有一个应该叫“荣子”,是道里的抚顺街的“荷包”。他不想暴露行踪,有意的避开了这两个人。袁克夫在石狮游逛,觉得什么都便宜,什么都好,那种自动折叠伞十块钱能买三把,这要拿到哈尔滨,十块钱一把很快就得卖脱销了。可惜,目前算是在逃,自己不能在哈尔滨公开露面。
这一天上午,袁克夫在街上左看右看的往前走,就听后面有亲切的乡音响起,有人喊,大哥,袁大哥……
袁克夫一回头,发现竟然是“小克”,他乡遇故知,当然是非常欣喜。
“小克”微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大哥,没想到在这能碰着你。
袁克夫握住小克的手,说,克儿啊,你怎么也来这了。
“小克”一本正经地说,大哥,我不来行吗,你说出来买东西,我看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去,你不得往号里买多少东西啊,管教也怕你拎不动,派我接你一把。
袁克夫会意,二人哈哈大笑。
笑过,袁克夫问,小克,你怎么样?
“小克”说,你走了没多久,我也放了。你“弟妹”〈小克媳妇〉看哈尔滨的“日本旧”挺时兴儿,听说都是搁这儿进的,让我过来整一批。
“日本旧?”
“就是日本人穿剩下的衣服,那西服老板正了,还有大衣,女的都乐意穿,穿上賊著装〈显眼,好看够档次的意思〉”,小克兴致勃勃的讲解。
“哦”,袁克夫恍然大悟,小克说的“日本旧”在这有的是,小孩有时身上套着好几件,十块钱一件,追着你买,有一次袁克夫试过一件,穿上真精神,面料板正,可他觉得穿上那西服走在街上太扎眼,犹豫了一会,还是不买了。他就问小克,“日本旧”在哈尔滨能卖多少钱那?
“最次的那种也得卖二百块钱,疯抢,一件我得能挣一百。”小克挺得意。
袁克夫心想,这真是个暴利,卖几天这衣服,挣的钱够花一辈子的了,可又一算,按小克说的,一件挣一百块钱不对,就问,你的“日本旧”是多少钱进的啊?
“小克”说,跟我要一百,跟他讲价了,我进的多,给我七十块钱一件。
袁克夫一听,急了,说,多钱?七十,小克,你被骗了!
小克知道袁克夫来了一阵了,肯定明白这事,就问,那应该多钱啊?大哥。
“小克啊,这玩意在这就十块钱一件啊。你买完了咋地?”
小克愣了,做梦都不信,说,十块钱!……他卖我七十,我押他那两万块钱,他现在手头没那么多货呢。
“赶紧找他去,太他么能呼弄人了,你交钱那家在哪?”袁克夫拽着小克就走。
在一个有座小二楼的院里,找到了那个卖旧衣服的贩子,袁克夫让他退钱,小贩说钱都交了,货也定了,没这么做生意的,这钱是不退,还告诫他“别多管闲事”。
争执了一会儿,小克有点生气要动手。
袁克夫拦住他,说,先别急,等我找个人,看看他能不能拿回来,不行在整他。
小克急了,多花了一万七啊,当年哈尔滨的一个“万元户”都能让周围人羡慕得要死。这样一笔钱,要在赌桌上,小克是眼也不带眨一下的,可这和被骗当冤大头是两回事。他急匆匆跟着袁克夫去了好几个地方,没找到说要找的人,心想,这袁大哥带着“笼头”〈案底〉可能不想惹事,又好脸儿,有没有这个人那。正画魂呢,听袁克夫喊了一声,在那呢!
“大匕”的背心撸到胸脯那,腆着个肚子,下面穿条大裤衩子,趿愣个破拖鞋,叼着烟在长途汽车站跟几个“摩托仔”比比划划说着啥呢。
小克一看这形象,不像哈尔滨那帮能平事的社会人都穿戴讲究,心一凉,感觉这人够呛。
袁克夫没想那么多,直接过去,拽过“大匕”跟他介绍了小克,接着把事简单说了一遍。
“上车”,大匕听完,二话不说,招呼两人各自上了一辆摩托。
刚才艮脖死硬,说啥不退钱的旧衣服贩子,见到了“大匕”,再也没有废话,一溜烟从屋里拿出装钱的包还给了小克。小克看这个大匕还真“好使”,他很会做人往外走时,把装钱的包塞给了袁克夫,说,大哥,你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这个你拿着。
这么大一笔钱,袁克夫当然不能要。小克不依不饶,说,大哥,你在推辞,这兜子就扔大道上,谁捡算谁的。
知道小克的脾气说到做到,袁克夫没办法,只得暂时收下。
小克挺高兴,盛邀“大匕”喝酒,“大匕”从二人的身上领略到了哈尔滨人的豪气,也想结交便欣然前往,他又邀了两个当地好友,几个人找了一家饭店,推杯换盏,喝的好不快活。席间,又提到了这个“日本旧”。
大匕说,“日本旧”就是洋垃圾,很大一部分都是日本过世的人穿过的,衣服的里面都绣有死者的人名。
小克说,对呀,哈尔滨人就认这个人名,买衣服先看有没有这个人名,有了才是真正的日本货,那就更能卖上价。
大匕对小克说,这种旧衣服过来按包,五千块钱一包,里面最少是一千件衣服。也就是五块钱一件,到时候我找人,价格在让一让,发货时再给你挑点好的。
有了“大匕”的话,小克大为高兴,说,价格可以了,也得让人有点赚头,挑点好的倒真行。一件好大衣,就卖个四五百,那帮娘们买起来连“奔儿”〈指不犹豫〉都不打。
袁克夫惊讶,说,这帮娘们哪来的钱那,“荷包”也不敢这么买东西呀。
小克笑了,说,大哥,你不知道,现在“荷包”早落伍了,稍微好看点的,现在都跑“老广”掏大钱去了,左六都是一回事。
小克说的话,袁克夫和大匕都明白咋回事。
1984——85年,哈尔滨第一批女“社会”南下广东,其中不少是“荷包”出身。她们是在最先开放的广东各地酒店,夜总会“坐台”的一批人,哈尔滨女孩在南方深受欢迎,她们有着天生的高挑漂亮豪爽泼辣,都挣到一笔大钱。
小克端起酒杯,和袁克夫碰了一下,问道,大哥你和范波哥俩挺好吧。
“嗯,在一起多少年了。”袁克夫也喝了点酒,是啤酒。
“范阳跟我一起出来的,他去峡山了,说是他叔家姑娘跟道外俩人跑汕头了,可能也是在那坐台,他叔疯了,逼着范阳给他妹妹找回来,我这急,就没跟他去。”,小克给大匕倒满酒,又跟他碰了一下杯。
袁克夫听说范阳过来了,当时心里打定了主意,过阵去找找他,他对小克说,你咋地在这呆两天,好不容易来一趟,看看海玩一玩。你走了我给你发货,以后你也就不用老来了。
“小克”王伟范爽快的答应了。当晚,二人住在一个房间里,这时,小克才把袁克夫走后看守所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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