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张国荣坐在茶餐厅的卡座内。他一勺一勺地把饭送进嘴里，那种机械化的动作和表情一直维持到他把整碟饭都吃个精光为止。当他把冻奶茶的吸管含在嘴里时，无神的眼睛不自觉地转到对面的学生身上。
那两个学生一边吃饭，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谈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又是作业又是零用钱之类的。大概是准备在饭后做点运动，他们的脚下还放着个篮球。
张国荣也曾经是这样的学生。在那段挥霍青春的时光里，总有个人和他共同度过，一起恣意妄为、无所事事，偶然斗斗嘴、打场小架，有时也会暗自拿这个人跟自己作比较。他们始终没有成为所谓的“难兄难弟”，但却总会在无从预知的情况下想起对方。
“喂，有人说我跟你的样子很像呢！”
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张国荣愕然地望着那个人。
他不认识他。
说话的男子看起来温文儒雅，隐隐透着一股高贵的公子气质。这个人在说他跟张国荣的样子很像吗？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当面听着的本人难免会觉得怪怪的……
▲年轻时的陈百强
1977年，陈百强因家事才又回到香港。19岁的他以自己创作的英文歌The Rocky Road参加了无线电视举办的流行歌曲创作比赛，取得了季军的成绩。其后，陈百强跟无线电视签约，成为入行契机。
当张国荣在丽的电视唱着别人的歌时，陈百强也在《欢乐今宵》节目里献唱英文1歌。那时候，两家电视台都在广播道上，陈百强有时也会去丽的电视找张国荣一起下班。两个大男生还一起逛过街，算是对彼此都有了点认识。
一次，张国荣和陈百强同时获邀在澳门举行的小型音乐会中演出，两人和其他演出者一起坐上水翼船前赴濠江。
张国荣不经意地看了陈百强的行装一眼，不禁想道：“这男孩也真有钱，一个大皮箱，还有那么多名牌戒指、项链……”
从香港到澳门的航程不长，但是一直坐着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
陈百强在船上拿出自己带来的录音带给张国荣听。
把带子里的歌都听了一遍之后，张国荣问陈百强：“这些是你的新歌吗？”
陈百强点点头：“是啊。”
“这里面我最喜欢有电话声那首。”张国荣说。只要被他视为朋友，他一定会以真诚相待，有什么想法便说什么，这是他一贯以来的真性情。
▲张国荣和陈百强
当天下午，一众表演者来到了澳门。好多记者闻风而至，采访的目标当然是比较有知名度的艺人。张国荣跟叶丽仪、叶振棠两位歌星一起接受了电台的访问。
稍微有时间喘口气时，张国荣注意到记者们都对陈百强不闻不问，于是便说：“这位就是陈百强，你们有时候看E.Y.T.（“EnjoyYourselfTonight”简称，《欢乐今宵》的英文名）也能见到他的，不如你们也访问他吧。”
听了张国荣的话，几个记者不慌不忙地转向陈百强，给这个还未走红的创作歌手做了访问。
陈百强于1979年推出第一张个人专辑First Love，其中一曲《眼泪为你流》随即令他一炮而红，成为乐坛上的触目新星。这首由他亲自作曲的《眼泪为你流》，正是张国荣在船上听的录音带中最喜欢的那首歌。
外形英俊、风度翩翩，加上在钢琴前情深款款地自弹自唱，迅速让陈百强成为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在“第二届十大中文金曲颁奖礼”上，作为新人的他凭着《眼泪为你流》在竞争激烈的情况下得奖，进一步为事业打下了强心针。
▲陈百强的专辑《眼泪为你流》
虽然张国荣和陈百强走的演艺路大相迥异，但两人的家庭背景却出乎意料地相似。生于富裕之家的陈百强，素来与家人关系淡薄，其父最初甚至不太欣赏其音乐才华。而陈百强却坚持了对音乐的执着，从出道开始便下定决心要创出成绩令爸爸感到欣慰。
因为参赛而入行、对事业的坚持及信心、与家人的不亲密，两人在入行之初甚至不约而同地以谭国基作为经纪人。这一切都巧合得犹如倒模。但在追求名成利就的过程中，陈百强比张国荣更早地尝到了甜头，本来平起平坐的均势也逐渐产生了距离。
陈百强走红之后，在著名演艺人陈欣健的策划下，陈百强、张国荣跟同属谭国基旗下的钟保罗一起演出电影《喝彩》。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敢接触电影的张国荣对这部青春片深感兴趣，忙于拍摄电视剧的他，很快便接下了《喝彩》的片约。
电影男主角选定为当红的陈百强，大受欢迎的电台主持人钟保罗也有不少戏份，而在宣传上说是“主演”的张国荣则属配角。他饰演的是跟陈百强对着干的自负学生，明显是戏中的反面角色。
《喝彩》的女主角翁静晶曾经在《经济日报》的专栏上回忆：她在电影开镜之前，还没见着陈百强，便先见过张国荣一面。
当时，在演员阵容基本定下来之后，电影公司马上忙于甄选女主角。
那时候的翁静晶在电梯大堂里看到谈笑风生的张国荣步进大门，正偷偷打量着这个气度不凡的青年时，没想到张国荣却先开口：“这位漂亮的女孩是谁？”
“她叫晶晶，是Danny在戏中的女朋友。”谭国基这样回答。
如此随性的询问，令翁静晶对当年的张国荣留下了“直接、毫不客气、带点儿‘飞’味”的印象。
这位心思细密的女主角在电影拍摄期间，也注意到张国荣跟陈百强的相处总是很微妙
有时候，陈百强在片场里一言不发，或许是心情不好，也可能是在闹脾气，没人敢去招惹他。然而，个性较开朗的张国荣偏偏却会在这种时候逗弄他，开玩笑似的向陈百强搭话。众人面前，陈百强有时会幽默地回应张国荣，大家就当说个玩笑话般带过；有时他则会默默走开，继续独自生闷气。但是，这样的互动却只出现在旁人面前，当张国荣和陈百强独处时，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对话。
到了《喝彩》公映之时，不少年轻男女入场观影。
“你就觉得你赢定了？”上进青年Ken（陈百强饰演）这样问。
不良学生Gigo（张国荣饰演）满脸轻蔑，“不赢的话，我干吗要参加？你知道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不能输的。”
观众们都把自己代入陈百强的角色之中，而张国荣的对白和形象则令很多人留下了反面印象，甚至认定张国荣本人的个性也是像角色般糟糕。
《喝彩》在1980年的票房接近300万港元，于华语电影中排行第12位，是成绩非常突出的青春电影。在歌、影方面赢尽喝彩声的陈百强，风头一时无两，还很快地举行了自己的个人演唱会。而张国荣虽然在观众的眼中并不讨好，但是却获得不少片商青睐，肯定了他在电影中表现出的演技。由于《喝彩》叫好又叫座的成功，电影商很快便决定以陈百强、张国荣及钟保罗这个被传媒形容为“三剑侠”的组合开拍另一部电影《失业生》。《失业生》在题材、角色及风格上都跟《喝彩》十分相似，依然是以陈百强为重心的青春电影，而张国荣的戏份虽然比《喝彩》增加了不少，但在故事里还是一个反面的陪衬。
然而，这时候的陈百强却拒绝再跟张国荣合作。
▲张国荣、陈百强、钟保罗作品《失业生》剧照
张国荣认为，这是由于陈百强发现自己在电影方面的表演技巧不及他所致。尽管男主角不太愿意，但是导演霍耀良始终坚持要用张国荣，陈百强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张国荣演了对手戏。片场里，张国荣总觉得，这位男主角跟自己合作时总表现得很不开心，“同我拍档好像难为了他一样。”说着这话的他大概心里也很不是味儿。当时的张国荣和陈百强就像一条坏掉了的旧拉链。那两面凹凸不平的排齿，从前被拉上之后也总是妥妥帖帖，但当任何一面出现断齿之后，拉链的两边就再也无法相安无事地共存了。即使勉强使上蛮力一拉，那两面的排齿还是会开叉、扭曲。
镜头前，两人表现专业、落落大方；镜头后，他们早已心存芥蒂。现实中，《失业生》这部电影也的确证明了张国荣的演技逐渐成熟。张国荣扮演的“荣少”，是装成富家子弟的反叛青年，在被人揭穿身份之后，只能颓废地以毒品麻醉自己，最终死于非命。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角色，虽然更加深了张国荣的坏人形象，但也为他换来一部紧接一部的电影片约。
在此之前，他的演技早已得到奖项表扬。由香港电视台制作的电视剧集《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便令“英联邦影艺节”以表演奖嘉许张国荣的演出。演戏上的潜质和成熟令不少人看好张国荣在电影上的作为；同一时间，陈百强的人气和音乐事业则凌驾在他之上。记者对这样的尴尬局面很感兴趣，经常会拿二人作比较。
张国荣在无可奈何之余，也只能专注在影视圈的发展。除了因为演戏给了他更大的满足感之外，另一个原因是，已经很久没人说要给他灌录唱片了。
某天，张国荣回到了唱片公司。
“是这样的，你跟我们公司的合约已经满了。”冯添枝说着，他当时是宝丽多唱片公司的高层人员，“你也已经帮我们录过两张唱片了，一张英文，一张中文……”
Day dreaming和《情人箭》两张个人专辑，张国荣自己当然清楚不过。
“两张唱片在反应方面亦不是太理想。那么，我觉得你可以随便选择你的唱片公司。”冯添枝的语气十分温和，“我们也没有跟你继续合作的意思了。”
张国荣听了这番话后，心情低落了好一阵子。
▲张国荣专辑《情人箭》
当陈百强主唱的《喝彩》《几分钟的约会》《有了你》等等歌曲大行其道之际，同样出身于歌唱比赛的张国荣却连一首自己的代表作也没有。甚至，他连唱片公司的合约也没有了。
一天又一天，生活在不断循环着。张国荣和陈百强不和的真实导火索早已经过人手的再造，成为了他人记忆中的赝品，而故事的结局却是那么惨烈地展现在了人们眼前。
1989年9月1日，钟保罗于沙田寓所堕楼身亡，终年30岁。
1993年10月25日，于寓所倒卧昏迷，留院达17个月的陈百强，因脑衰竭去世，终年35岁。
两宗事件都在当时的香港社会引起了轰动，报纸杂志上刊载了各种围绕钟保罗、陈百强之死的传闻。在一片喧嚣的风波之中，尽是似是而非的揣测、闹鬼的谣言……事实被加油添醋地复杂化了，人们却更喜欢吸收这些神秘、隐秘的资讯。随着媒体揭露出来的感情事、私生活越来越多，群众的记忆便开始变质，只记得那些大块的、经过改造的碎片。
于是，他们在演艺圈里留下的足迹也日积月累地被各式各样的传言盖过了。
“三剑侠”在20多年间各自走上不归路，1981年的那场筹款演唱会纵然还没被人完全遗忘，却只空余无尽唏嘘……《失业生》拍毕不久，钟保罗由电台主持人变成电视艺员，为丽的电视拍摄剧集《甜甜廿四味》。同剧演员还有张国荣、倪诗蓓、关之琳等。
▲《甜甜廿四味》海报
该剧开镜才过了一个星期，便在拍摄外景时出了意外。
当日，《甜甜廿四味》剧组原定于北角某店铺内取景，但因场地出现问题，导演于是决定拉队上车，转往别处进行拍摄。
“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本来已经坐在车上的钟保罗忽然发现某个东西不在身上，交代一声之后，便下车去了。
钟保罗当时背着车门下车，完全没注意到一辆货车就在旁边经过。就在刹那间，行进中的货车撞向钟保罗，并将他整个人拖行了二三码（码为英制测量长度的单位，1码为0.9144米）之遥，其中一只脚还惨被车轮碾过。一众演员及工作人员见状，马上冲下车察看情况。跟钟保罗感情要好的张国荣第一时间捧着他的伤腿，准备把他送到医院去。
“我们会送他去医院的了，这剧还得继续拍下去呢！”《甜甜廿四味》的编导毫不关心钟保罗的伤势，竟然还只管叫人拍戏。面对不近人情的编导，张国荣只感到一肚子火，立即表明：“我要陪着他。”
与陈百强的情形不同，张国荣跟钟保罗随着工作上的频频合作，感情也渐渐深厚起来。张国荣觉得钟保罗是个很好的人，越是认识得深便越发现他的优点。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男孩，待人接物有礼，甚少耍脾气；虽然他比张国荣小两岁、比陈百强小一岁，但是性格却沉稳得很，在旁人眼里更像是“三剑侠”中的大哥。
那个时候，他们二人的私交甚笃，钟保罗要是遇上什么烦恼，都会找张国荣倾诉商量，而张国荣也实在喜欢这位好朋友的世故成熟。意外之后，张国荣不但把钟保罗送往医院，甚至还陪着他照了X光片。钟保罗的右脚在车祸中受了重伤，幸好伤势未有恶化。眼看好友承受极大的皮肉之苦，张国荣不禁担心钟保罗会因此意志消沉，于是他便利用拍剧的午膳时间到医院探望对方。“你呀！可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人！只要恢复过来，一定可以更成功的。”张国荣这样鼓励着钟保罗。
在当时不少观众的心目中，又黑又瘦的张国荣是流氓、不良青年的化身；但是这样的他在现实生活里却是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感情人物。想到这里，当事人或许真的会感到无比讽刺……
“三剑侠”的经纪人谭国基看着钟保罗的伤腿，忽然兴起了一个念头……
钟保罗的伤势之重，最少也得依靠轮椅和拐杖代步数月之久，疗养期间自然无法工作。因此，谭国基想出了一个举办筹款演唱会的主意，联合一众名人及歌星演出为钟保罗筹募医药费。作为同门师兄弟，还有跟钟保罗的“三剑侠”绰号，张国荣和陈百强也都答应了这次义务演出。
两位青春偶像同时出现在演唱会上，的确颇有号召力。1981年11月17日，两场筹款演唱会于大专会堂举行，参加者包括张国荣、陈百强、万梓良、米雪、蔡枫华等。而钟保罗也向医院申请暂时出院，拄着拐杖出席，感触地坐在会场的第一排。“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会办筹款演唱会，我是看到报纸上的消息才知道这个意外惊喜……”镁光灯之下，成了采访焦点的钟保罗跟记者侃侃而谈。
▲张国荣在大专会堂搀扶着钟保罗
这夜，钟保罗是演唱会的主角。以往总是焦点所在的陈百强和张国荣就在这里，而他们，是为了他而表演。虽是同场表演，但是演唱会的出场次序也早有定案。张国荣打头阵上场，陈百强压轴演出。站在主办方的立场看，两人的受欢迎程度还是有着明显差距：那个能令观众抱着期待看完整场演出的人，是陈百强。
这时，张国荣认识到自己在太多方面都跟陈百强之间存在着竞争，两人在名利上的追逐更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拔河赛。他确切地知道，自己真的不想再跟陈百强有任何合作了。
参加演唱会的群星围在钟保罗旁边拍下大合照。星光熠熠背后，张国荣暗暗在心中做了个打算。未几，张国荣在《失业生》的记者招待会中宣布自己不会再与陈百强在电影、歌唱上合作。《喝彩》及《失业生》中的“三剑侠”从此成为绝响。事已至此，不欲相见的张国荣及陈百强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当年，传媒一直臆测二人分道扬镳的主因是由于他们在事业上的差距。2006年4月，跟张国荣和陈百强熟稔的高志森导演在《东方日报》上撰文，用文字记下了一块记忆中的碎片，那是他从张国荣口中得知的两人决裂的导火线……
“一次，他们两人在Disco里一起玩。朋友们看到陈百强的皮肤细嫩、红粉绯绯，纷纷赞叹不已，还问他是不是化了妆。陈百强自信地回答：‘我不化妆。’谁知，旁边的张国荣二话不说就把手伸到陈百强的脸上一划，然后将手指放在餐巾上一拉……一道粉痕立即在餐巾上现形。张国荣还得意忘形地对陈百强说：‘什么没有啊！’”
从此，两人便开始不太合拍，渐渐产生了心病。
两个大孩子，原来不论在舞台上抑或私底下，也总是带着瑜亮情结。
如今，任凭人们怎样去回忆，这一切都不复见了。
摘自《念荣》，作者：香港著名音乐节目撰稿人韩乔，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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