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民间故事三个公主下凡?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民间故事三个公主下凡
有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有人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他们曾经梦想用青春去得到整个世界,但时光却未必能让他们留住泡影般的荣华。
近晌时分,雨又下了起来。这是苏城二月惯有的霪雨,细密而又黏腻,不动声色间已润湿了悒翠軒面东的雕窗。茶客们都在凝神听曲。轩中有胡琴声声,婉转悠扬,如同一道活泼的泉水在月下蜿蜒流淌,不时更有笛子吹出几个短促的音调相和。
一曲奏罢,奏琴的少年起身,将手中的红松木琴弓拢起,胡琴负于肩上,向四下里团团作了个揖,道:“学艺不精,献丑了,请各位爷随意赏几个。”他身边的少女将短笛插回绣囊之中,再从褡裢里摸出个青竹篾盘,托了盘子,便随在少年身后,往东边靠窗的座上走过去。
轩中静了一静,随即黄澄澄的铜子儿一把把掷了过去,落入篾盘中,间或还夹着几粒雪亮的散碎银子。其实这对少年男女的技艺虽然不坏,但在楼上这些人听来,到底也寻常。只是这对男女的容貌,却是让在座的苏城名流们,也不免惊艳了一回。
少女弱飖眼见着盘子里的铜钱一层层堆起来,暗自欢喜,想道:这下可以去剪块新缎子了。这苏城果然是富甲天下之地。少年展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盘子,与她相视而笑。他们来到东边的后排,却有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拈了一物,轻轻放在钱堆上,竟是十两重的一只元宝!
弱飖不免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是一位与她年龄相若的公子,异常文弱,身后站着三五个随从。弱飖与展铭忙躬腰谢赏,那公子双颊之上就略略地泛起红晕,垂下头去:“曲子很好听!”语声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弱飖本待往西边座上去,却见东头悬了一面珠帘,隔开一角之地,里面不知是否有人,正有些犹豫,有一个小伙计一溜小跑过来,将手中一只布袋子往弱飖手上一倒,十来个铜子滚落了下来,道:“里头客人已经赏了!”弱飖有些好奇地往帘子那边看了看,不知是什么人与众不同。
西边的座位过了将半,展铭却停了脚,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位华服公子,将茶盏凑在唇边,竟似未见到他二人过来,他的随从们也一个个没有赏钱的意思。
展铭不禁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了句:“请爷打赏!”
那华服公子有些轻薄地一笑,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顿,又从怀里摸出一物重重地拍在桌上,赫然是一锭十足赤金,闪着逼人的贵气。
“怕本少爷少了你们的赏钱么?”他一双眼皮往上一提,形如三角的瞳子射出精芒,用手弹了弹方才他呷过的残茶,道,“只需她来饮了这杯茶便可!”
展铭一拉弱飖便要离开,那几个随从却已作势要起身相拦。弱飖定住了不动,将手里篾盘往展铭面前一递,捻起袖子道了一福,道了声:“谢爷的赏!”便要去拿杯盏,却蓦地“咳咳”几声。她忙从袖口里抽了一方白净的帕子,捂了口,喘了好一会。这一阵剧咳好容易才缓了缓,那白帕上赫然有了一块怵目的红晕,沾上晶亮的黏液。
“肺痨!”楼上的都不免惊了一惊。这般娇艳的一个女子,何以就得了这么没福气的病。
那个华服公子抽了身往后直躲,有些嫌恶地吼道:“快走,快走!”
弱飖有气无力地答了声,迟疑地问:“那赏钱……”华服公子摸了摸桌上的金子,有心收回去,但大庭广众之下总是失不起面子,终于狠了狠心,一把拂落。
弱飖口里道了声“谢赏”,俯了身去拾地上的金子,谁知这一低腰,袖中却掉出一物。那是个极小的瓷瓶,在地上弹了几下。小塞子松脱了后,一些红色的液体从瓶口里涌了出来。弱飖有些张皇地直起身来,一双妙目从左转到右,又从左转到右,如同恶作剧被大人发觉的孩子。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然后“扑哧”一声,不知是哪个先想明白了,一口茶水尽数吐在旁边人的身上。这一开了头,楼上顷刻间人人东倒西伏,就连轩外那阴郁浓重的春愁,也被这一场畅快淋漓的大笑给驱散了不少。
当然还是有不笑的人。展铭和弱飖自是笑不出来。展铭狠狠地盯着弱飖,弱飖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做声。华衣公子的随从也是不便笑的,只是个个鼓腮瞪眼,忍得十分辛苦。最笑不出来的,当然是那位成了众人笑柄的华服公子。他面红耳赤,好似这一地的红色液体一笔笔抹上了他的脸。
“咣当”!他在桌上一拍,这一掌力道不小,那桌上的瓷盏被震落,叶渣残水溅了一地。
“有什么好笑的!”
华服公子怒喝一声,楼上被他这声大叫震得静了下来,却有三五声冷哼从数个角落里响起,随之有一些断续的句子飘入弱飖耳中。
“不可……”“这是……”“顾三爷的大公子……”
弱飖情不自禁地翻了翻白眼,为什么她得罪的,尽是些得罪不起的人呢?
“苏城三分三,雷霆起西方,紫气从东来,顾水南北长。”弱飖和展铭到苏城不过半月,可这歌谣却已是耳熟能详了的。谁都知道苏城的繁华富庶,一靠盐铁,二靠织染,三靠江河。盐铁作坊会集的城西,都是雷霆老爷子的地盘;织染这一行,打三十年前起,就是紫家的祖业;这两家却又得求着顾三爷,若没了那条纵横南北的运河,便是有了万斛珍珠,你却叫他们往哪里送?人人都晓得,在苏城讨生活,官府可以不管,可这雷、紫、顾三家,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怠慢的。
“这下怎么办?”弱飖看了看盛钱的盘子——早已被展铭放在了一旁空几上,心道:好容易到了这里,难道又要走?天下哪里还能找到一块比此城更好的去处?可这都是日后的话了,眼下这道难关已是难过。顾家大少把长襟一撩,大步踏上前来。弱飖情不自禁地往后闪开,展铭跨上一步,右手搭上了身后胡琴的头把,顾大少已距展铭一丈之地。
展铭要出手了!弱飖有些惊惧地想道,若是和顾家人撕破了脸,那该怎么办?可这等情形之下,又何来更佳的法子?展铭的手愈抓愈紧,指节上已泛起了青白的亮光。弱飖的心提到了嗓子里,只等着顾大少的脚步再进一步……
“顾大少且慢。”弱飖的眼光与楼上所有人一起,向发声的地方望去。那是一个先前未曾见过的二十七八岁青年,靛蓝劲装,长刀金鞘,双手抱在胸前。在他身后,那一面碎琼般的珠帘来回晃动,发出簌簌的响声。
弱飖本以为顾大少会发怒,可他却呆了一刻,涨红的面色一点点白下去,而后沉声问道:“是你,楚方?”
楚方躬身行了一礼道:“不是我。是我家老爷子在品茶。老爷子好清静,就请大少看在老爷子分上,莫要吵闹。”
“雷老爷子在楼上?”顾大少吃了一惊,脸色转青。
“是,我在。挑帘子。”本就很低沉的声音,又似被外头迷离的春雨浸透了,越发让人听在耳里心头都是一重。楚方挽起了珠帘,将一个灰暗的背影揭了出来。那人身量很长,深色的丝绦束着蓬松的发丝披在背上。头发已有六七成花白,却是毛毛扎扎,根根硬挺。一领藏青色的披风从肩上直挂下来,垂曳于地。他跷足而坐,不避扑面的雨丝,远眺栏外。
“既是……雷老爷子在,就请恕打扰之罪,在下代家父向老爷子问安。”顾大少伏下身去,他的身体好似突然少了一圈。不单是他,这楼上所有的人也都同时畏缩了起来。
展铭和弱飖站在楼道上有些犹豫,不知是不是该上前谢过相救之恩。那蓝衣的楚方在顾大少走后便回到了帘子后头,再也没有出来。展铭和弱飖其实有好几次鼓足了勇气,却还未等走到帘子前,就将话吞了回去。其实道谢自然不单是道谢,展铭和弱飖心里都明白,这面珠帘后头坐着的是唯一可以在苏城庇护他们不受顾家迫害的人。他们是多么希望这个人可以把他手中的权力略微泄下一点点,来遮住他们头上的这片天空。
座中静无声息。良久,珠帘后有一声轻叹,无奈而又厌倦:“走吧,日后这里也不能来了!难得一个清静的去处。”珠串“稀里哗啦”一阵脆响,雷老爷子从里面迈出来,楚方紧跟其后,往楼梯口前走去。展铭和弱飖一并跪下,齐声道:“谢老爷子救命之恩!”白底青帮的靴子从他们眼前踏过,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
藏青色的披风掠过弱飖的面颊,她颊上的凉意尚未消去,这两人已跨上了楼板。弱飖把背上的褡裢往展铭手上一推,说了声:“我去一下。”就急冲冲地跟了下去。
在悒翠轩高挑的檐前,楚方策骑白马,候于一乘四人呢轿之畔。雷老爷子正欲上轿,弱飖紧赶几步,跪在地上:“老爷子救人不救到底么?”
“为何救人必要救到底?何况,谁说我救过你?”
雷老爷子居然开了口,弱飖有些意外,她本只是想最后努力试一回,并没有当真以为有什么用处。弱飖终于理出些头绪来,道:“若是老爷子不救我们,岂不是显得……您老怕了他们顾家?”
“哈哈哈……”雷老爷子突然大笑起来,“丫头呀丫头,这点激将法用在我身上,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雷老爷子回过头来,往弱飖身前走了半步,他那褶子重重的眼皮蓦然拉开了一道缝。弱飖在那样的眼神注目之下,觉得自己如同一株小草。她情不自禁地往地上伏了伏,连胸口都窒住了。
“若是我的人被顾家杀了,那我自然是失了面子,可是你是我的人么?”
多年的江湖生涯,弱飖自然很明白,男人对她有着什么样的期许,可是这样明明白白毫不掩饰地说出来的,却是头一回。更让弱飖很不是滋味的是,这人口气如此的轻乎。弱飖知道,自己的回答对他毫不重要。
弱飖无法出声,雷老爷子却已弯身上了轿。轿子腾起,弱飖有些绝望地看着这唯一的指望从眼前逝去。突然有一只手撩开了轿帘,随意从帘边扯下一条深红的璎珞,掷了过来。
“若是你有了主意,拿这个来找我吧!”
流苏在空中散开,就如一朵开得正好的芙蓉,旋舞飘零,扑入弱飖的怀中。
“他还是不肯么?”展铭的声音在弱飖身后响起。
弱飖有些心惊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他,道:“不成!”璎珞被她紧紧地握在掌心,清凉而柔滑,让她想起无数次在梦里触摸过的那些丝缎,那些她只能远远于街口扫过一眼的绫罗。在梦里它们从她指间如水般流泻,梦醒后掌中只余空落落的寂寥。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楼板上响起,弱飖抬头一看,见那个方才给过他们一锭元宝的公子跑了出来,却又在梯上向着他们不言不语地站定了。
展铭回看了那人一眼,掉头回来道:“我们走吧。”
连日的阴雨早已涤尽了这座城的喧嚣市气,街道中满眼逼人的绿意。两人默然走着,好一会,展铭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道:“不要紧。大不了我们今夜就走,不在苏城呆了。”
弱飖晃了晃头,赌气似的将泥水踢得老高,任那些晦暗的点子溅在裤脚上。自娘亲过世,自北到南,沦落至今。每一座城里都有许多个顾大少,偌大个人世,为何却如此狭窄逼仄,竟没有给他们两人留一个容身的地方!
“总算是等到你们了!以为走小路就可以躲得过了么?”前面的路上顾大少活像是戏鼠的狸猫。
“哗啦”!四下里一通乱响,十余道白光闪过,他们的前后都被数条大汉占据了。
弱飖上前一步,怯生生地道:“是小女子不识抬举,给大少赔礼了。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们这等人生气?”
“赔礼么?”顾大少走近了来,弯下腰,伸手去托弱飖的下巴,“嘿嘿”冷笑道,“在这儿可不成,你跟我去个地方,让我瞧瞧你诚不诚心?”
展铭忍不住了。他手一动,一道清冽的光影掠过,当空似有菲薄的寒雾骤起,一道红痕乍现于顾大少的脖根。“啊!”杀猪似的号叫打破了这雨中午后的静谧,十来道白光结成一面炫目的刀网,向着展铭和弱飖当头罩下。弱飖于腰间一抹,手中亦现出一道白芒,二人双剑一合,便荡起一大片光轮,将那些刀锋尽数挡开。
“住手!让这小子和我单挑。我倒要看看,這是哪里的小贼,敢到苏城来撒野!”顾大少亮出了他的长刀。
两柄长刃在空中一下下地撞击着。弱飖执剑立于一旁,身前身后数步之内,尽是虎视眈眈的大汉。顾大少这一认起真来,长刀舞动,带起凛凛风声,势头极是强横。展铭的剑光已经收得很近了,只在身前几步,挡开顾大少的刀锋,守得虽严密,但已处在了下风。一不留神,顾大少一刀割伤了展铭。刃上淌下一溜血珠,混在雨点中,飞到了弱飖的面上。
大汉们都松了口气,肆言调笑起来:“看这小子熊样。小姑娘,早早儿跟了我们大少爷吧!”“今儿夜里可是春宵苦短呢!”
展铭向弱飖点了点头,弱飖握紧手中的剑,然后向顾大少猛地一跃。展铭长剑直劈,朝顾大少猛然砍下,居然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架式!顾大少不由得怔了那么一瞬。展铭的剑尖已逼近了他的喉头。
大汉们怒叫着,手上的暗器都脱手而出。弱飖的剑锋抡成一方光壁,暗器撞在光壁上,纷纷落地。展铭的剑尖已将要架在顧大少的脖子上,只要有这位顾大少在手,他们两个应该可以平安地走出苏城。
可就在这时,一道黑沉沉的锐芒撞在弱飖的剑上,却蓦地回旋转开,竟嵌进了展铭的右臂。展铭剑上的力道一弱,顾大少已回过神来,刀锋一转间,展铭眼瞧着就要被劈成两半。展铭突然厉喝一声,剑交左手,去势诡异。顾大少的胸口上着了这一剑。弱飖冲上去拉了他,两人的剑光合拢,大汉们手中的刀片如疾行船头的水花般被轻易劈开,他们就这么冲了出去。
身后的追兵渐渐远了,可叫嚣声犹在耳畔。弱飖没有半点欣喜。
“展铭,这是哪里,我们好像迷路了。”她望着这陌生的灰巷,有些惶惑地叫道。可她臂上一沉,展铭倒在她臂弯中。
“展铭,展铭!”弱飖抱着他摇晃,却赫然发觉他的面色灰败,右臂上的伤口渗出墨色的汁水——那镖有毒!
雨已停了。星星火花爆起,溅在弱飖的衫角,灼出几道乌迹。失败了十多次以后,这堆半湿的柴火终于燃起了通红的火光。夹杂着灰烬的白烟蒸腾着,直冲上了这废庙大殿半颓的梁架,熏得弱飖咳个不止,眼泪汪汪。
弱飖将注满了雨水的陶罐架在火上,不时有水滴从罐壁的裂口上漏了下来,落入火中,发出“咝咝”的声响。弱飖又抚了抚展铭的额头,自制的解药好像不是很对症,展铭面上的青色已褪去,可又有些发热。弱飖不晓得这是好了些,还是更糟,她心上一片茫然。
这一路上,她已经干掉了三拨意图取他们人头去顾家领赏的人。她知道现在苏城中每一个地痞流氓、江湖混混都在寻找他们。此时这个废庙还算安全,但迟早会被找到。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弱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再易容改装一番。
弱飖蹲在庙门外一滩积水前,身上已换了件男式的灰色短衣,手里捧了只盛着泥膏的盒子。弱飖从盒子里挖了一团黄褐色的膏药便往面上抹去,颊上顿时现出几道污痕,衬得别处的肌肤越发粉白。她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这样的颜色是天下每一个少女都梦寐以求的。若是别的女孩子,有了这样的肌肤,定是千般装扮、万般爱惜,可为何她却要用这样晦浊的颜色污损?一个女孩儿的娇丽妩媚能有几年?她好怕,怕有一日洗去这些膏末,会发觉那面庞再也不会引人窥视,再也不必掩饰。蓦然间,一种酸楚的滋味一点点涨了上来,浸得一颗心也苦涩不堪。
突然风中有些许异响,弱飖警觉地抬头,响动是从一堵将塌的泥墙后传来的。弱飖蹑手蹑脚往墙边走去。墙后数十丈处是一面古城墙。城头上生出好大一株黄桷树。大约是借着这树繁盛的枝叶避雨,一对夫妻就卧坐于其下。
那夫妻两人都是乌蒙蒙的颜色。男的两只眼黑洞洞的,直直盯着前方,竟是个瞎子。他那两只枯槁的手中有一搭无一搭地拉着一把断了弦的胡琴,声音忽高忽低,说不出的诡异别扭——这便是引她前来的声音了。弱飖听了好一会,才听出这原来就是他们午间奏过的那一曲《分飞燕》。
女人的头靠在男人肩上,忽然伏了身去,捡起地上那只破了三五个缺口的青花瓷碗。瓷碗想来本是盛赏钱的,可此等地方,自然是派不上用场了,便只盛了些许冰冷的雨水。女人将雨水捧到男人口边,嘟囔了半句,男人放下琴,接过倒进口中。弱飖原先以为她是跪坐在地上的。这一动,方才发觉那女人的双腿已齐膝断去,残肢处包着些同样分辨不出颜色的布片,一些红黄色的脓血浸出来。
弱飖站在那里,这整个早春的寒气从她周身的气孔中涌了进来。
“不!”弱飖转身就逃,不防一脚踏上了青苔,重重地跌在地上,却不及拭一拭,就接着跑下去。她逃得如此惊惶失措,好像要逃脱某种被注定的命运。
她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废庙,伏在门框上,让一颗乱哄哄的心安静下来。她侧着头望着火焰旁的展铭,他的面孔在跃动的红光中忽明忽暗。弱飖缓步走了过去,指尖在他尖削如刀雕的鼻梁上抚来抚去。小时候每当她做了错事,便会这样子向他求饶。
“展铭!”她低低地呼叫,少年含含糊糊地应和着,没有睁开眼睛,“展铭,我……要走开一会,你不要乱走呀!”弱飖将唇瓣贴上了他紧闭的眼睑,“会有人救你出去,给你治伤的……这、对我们都好。”
弱飖猛然收回手指,放在口中死死咬了一口,终于决然地站了起来。她到方才那滩积水旁,双手掬起一大捧雨水扑到面上。水花四散,扑打在她的额发与前襟上。弱飖大力地擦洗着面上的泥膏,好似要洗去过去在她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许久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凝视着水中涟漪圈圈扩开,渐渐平展如镜,映出她重又无瑕的容颜,还有……另一张同样美丽的面孔。
弱飖缓缓抬起头,展铭左手提剑,受伤的右臂扶住一旁的树身。
“你上哪里去?”展铭问弱飖,颊上两抹病态的嫣红。他分明高烧未退,却不知为何爬了起来。
弱飖不答,反问道:“你怎么起来了?”在两边衣上拭着手,站起身来。
展铭右臂往树上一撑,站直了,厉声问道:“你要去找那个雷老爷子!是不是?”
弱飖咬了咬唇,一绺湿透了的额发落下来,贴在了她的唇角:“是!”她如此干脆地把这句话说出,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展铭却被这声回答惊了一下,口气变软了:“弱飖,不要去,你这是引虎驱狼。”弱飖侧过头去,不答。展铭继续道,“弱飖,为何如此?我们以前还有过更艰难的处境,也都过来了……”
弱飖突然一把拉了他的手臂,拽了他往前跑:“弱飖,你要上哪儿?”
“看着他们!”弱飖猛地止步,指着黄桷树下的那对夫妻。展铭一时收脚不及,差点就撞上了那堵泥墙。
已没有了琴声,胡琴歪歪斜斜地倚在男人脚上,琴弓横亘于地。两堆同样蓬乱油腻,辨不出黑白的头发挤在一处,女人露着参差不齐的几颗黄牙,一行涎水从嘴角挂了下来,淌在泛着油光的领子上。
弱飖微微地喘息道:“看看他们!十年后我们就会是这种样子!”
展铭猛然收回目光,似乎也不能再让自己的眼睛忍受这等凄凉的景致。他急切地挥动了手臂,像在向谁发誓一样,低声叫道:“弱飖,相信我,我们不会这样,不会,不会!”弱飖却再度侧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答。
展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蓦然,弱飖脖上一凉,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贴了上来。弱飖欲转头,却不敢转,只听到展铭的声音:“我杀了你也不会让你去的!”这只手依然很稳,贴在弱飖脖上的剑刃没有一丝颤动,“你不记得娘亲死的时候说什么了吗?你对得起娘亲的在天之灵么?”
弱飖不顾剑锋,抬头看天,天上只有铅灰色浓厚的云,一重重,越压越低。相亲相爱,永不分离!大约就是这一句吧,可若是如此卑贱苟活一世,便是永不分离,又哪能相亲相爱?
弱飖的心肠在那一刻冷得通透,她用最为平静的语气道:“娘亲让你照顾好我,你这算是照顾好我了么?”项上的剑顿时抖起来,有如风中残枝。弱飖决然转过头去,直盯着展铭,道,“你让我过这样的日子,你算什么男人!”
有如一根无形的长矛掼穿了展铭,他踉跄数步退开,稳不住身子,直至背脊狠狠地撞上了那堵泥墙。他睁大眼睛,问道:“你真要去?”他问这话时的眼神,有如海啸之前的洋面,阴郁平静下却有无数潜流涌动,蕴着无从估量的力量。
弱飖觉得这样的眼神她曾经见过——那是在娘亲死后第三天。
展铭端着那碗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的米粥,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问道:“你真不吃?”弱飖依然如那过去的三天一般,不言不动。然后那碗粥就飞出了窗口,展铭从身边拎出一只红泥瓦缸,又往外一掷。弱飖飞跳了起来,去抱那瓦缸,她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口粮,可还是没有赶上。瓦缸中倾出一地微黄的小米,好似摇落了满树的桂花。
弱飖记得那时自己气呼呼地吼道:“你疯了?”展铭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是你疯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疯。”
弱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她终于有了一点惧意,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中退缩了,可那个女人就在数十步远处,不,是盘踞在她的头脑中,固执地不肯离去。弱飖终于点了一下头。
“那你就走吧!”这几个字从展铭齿间迸出。
弱飖低着头说道:“那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开,我会让人来救你出去的。”
展铭没有搭腔,他一手拖着剑,一手扶着泥墙,摇摇晃晃地走开。湿漉漉的泥墙,墙头芳草萋萋。在四合的暮色中,他那身绿衫越来越黯然,一点点溶入了这雨后黄昏的水雾之中,也一点点地烙上了弱飖的眼睛。
“到了!”前面领路的丫头挑起了一面粉色的纱帘,牛油火把的光亮顿时让弱飖眼睛一花。她默默地低着头,只敢去看地上的绿毡,以及踏在的毡上,涂着鲜红豆蔻缠着金缕丝带的小脚。
坐在上首席中的雷老爷子抬起头,往这边瞟了一眼。就在他这一眼中,弱飖突然找回了些许勇气,那眼中不再是悒翠楼下的漫不经心,而是实实在在的悸动。弱飖碎步进屋行礼,雷老爷子略扬了扬手道:“那边坐下!”弱飖在侧席上跪坐下,垂首盯着面前的紫檀木几。
雷老爷子发话了:“可惜,我帮不上你哥哥什么忙了。”弱飖猛然抬头,插满发间的珠翠乱颤,划出一带虹影。
“我派的人去那里时,他已经不在了。”
“那他……”弱飖惶急地站起,却忘了身上所穿的并不是她穿惯的短衣。她一脚踩上镶着银边的裙角,几乎跌倒了,双手当空乱舞,推翻了紫檀木几,“咣当”一声,小几四脚朝天。
“你不要急!”雷老爷子的话让她整个人僵住了,“我听人报告说就在半个时辰前,紫家的大小姐捡了一个俊美少年回家……”
“紫家小姐?”弱飖疑惑了。
“是呀,那天晌午也在悒翠轩上。听说她亲身守在榻前,伺候汤药呢!”
弱飖脑中轰然作响,想起那天——富态锦袍的公子面颊微红,小声道:“曲子很好听!”声音细如蚊蚋。又想起当年展铭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说:“你疯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疯!”
弱飖慢慢地重新跪坐下来,两只手重在膝上搁好,腕上一对烟水翡翠的镯子轻轻地碰撞着,发出一声清鸣。
雷老爷子问道:“现在他没事了,你还要留在我这里么?”弱飖点头,“你想好了?你不后悔么?”
弱飖淡淡笑了,答道:“不是每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都還能有贵人相助的。”她顿了一顿,接着说,“老太爷看得上弱飖,是弱飖的福分。”
红烛高烧,一股氤氲的热气蒸腾而上,推动着银红的灯围转个不停,绸上那些工笔美人一回回地从弱飖眼前流过,如日月穿梭,来去往复。
“太太请用茶!”弱飖捧了一只景泰蓝的茶盏,端端正正地跪在榻前,盯着手中琥珀色的液面。茶水捧在手里已有了好一会,初时尚袅袅的热气已经散去,可那坐在榻上四十来岁的女人却依旧闭目不语,涂满了凤仙花汁的长指甲在一只波斯猫雪白的毛间不住揉动。那女人也曾非常美艳过,不过那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多年富贵养出的赘肉早已填满了她面上所有灵性的轮廓,再重的脂粉也盖不住眼角眉梢年华已逝的凄惶。三四个小丫头正给她捶脚捏肩,旁边或坐或站着十来个女人,从三四十到十来岁的都有,正自顾自地斗牌,好似眼中都没有这一幕。
“太太请用茶!”弱飖再次重复了一回。
大太太终于不胜其烦了,她轻踢了一个为她捶脚的小丫头:“去拿!”小丫头忙跳了过来,接了弱飖手中的茶盏,递给了大太太。大太太在唇上一抿,“扑”的一声,一线黄褐的水流喷了端茶的小丫头一头一脸。
“这都是什么呀?涮锅水也比它要好些。”茶盏应声滚落,顷刻间便将那榻上银丝精绣的面子污损了。
弱飖伸手去拾那茶盏,却听大太太一边拭唇一边道:“小穗,去收拾了!”顿时就又有一个小丫头跳下来,手脚麻利地打扫干净。
弱飖皱皱眉道:“那,奴婢再去斟一杯。”
“罢了,老爷一年收这么多待妾,个个都要我喝一杯,灌也灌死了……你叫什么名字?”
弱飖叩了个头道:“奴婢名叫弱飖!”
“呵呵……”大太太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一边凑过身去看着斗牌,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名儿,倒似生来就要给人做婢妾的呢!”
弱飖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按说她应该给这些太太姨太太们一人奉一杯茶的,可现在大太太不要了,余下的该怎生处置?正犹豫着,重重绫罗之中突然挤进一双乌溜溜的瞳子,衬在无一丝杂色的眼仁上,好似两颗方从寒潭中捞出的棋子。瞳子在弱飖身上一掠而过,那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手里提着个圆鼓鼓的线轴,一根线头拖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的。
“奶奶,纸鸢飞不见了!”男孩子带着哭腔,爬到大太太的身边。
大太太抚着他的头发,哄他:“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会让老李给你再扎一个。”
但是小男孩不依:“可我现在就要!”
弱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奴婢给孙少爷扎一个吧!”“咝”,一幅茵罗被弱飖裁成凤凰的式样,蒙上了细蔑扎就的骨架,两下里一抹,便用糊精粘了上去。男孩子欢呼一声,高举了这只通红的凤凰,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久雨初晴后的天空一片蔚蓝,凤凰风筝的三道尾翼当空掠过,好似将最绚灿的晚霞撷下一朵。弱飖抬头看天,湛蓝、赤红,如许分明。她不自觉地合上双眼,随手从身边柳树上扯下一枚叶子,含在口中便有“呜呜”的哨声颤出。那哨音悠扬婉转,追着天上的纸鸢,直入云霄。
“你好行呀!”弱飖睁开眼,小男孩不知何时已蹲在了她的跟前,两眼闪闪发亮,尽是仰慕的神情。
七年前,娘亲从身后拉出来一个小男孩,说:“今儿起,你有个哥哥了!”哥哥为她扎过纸鸢,和她吹响柳哨,她也曾如跟屁虫般追在哥哥身后,如此用仰慕的声气说过:“哥哥你好行呀!”若是把那个男孩子从她生命中删去,这十六年的生命里,还能剩下什么呢?只是细想这十六年,却也没有什么当真值得一记,忘就忘了吧,就当此身今日方始。
弱飖这么想着,吐出口里的绿渣,灿然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孙少爷想学,奴婢就教你好了。”
小男孩拉着她的袖口:“我叫阳阳。”
弱飖摇首道:“孙少爷的名儿,不是奴婢叫的。”
阳阳继续撒娇道:“别人想叫我的名字,我才不让他们叫,他们也配?我喜欢你,就要你叫我阳阳,你敢不叫么?”
好霸道的孩子!弱飖不由有点吃惊,到底是雷家的长房嫡孙。弱飖亲了他的面颊一下:“好,就叫阳阳。”
日头西斜,红霞遍天。阳阳依在弱飖的臂间,从领口里拉出一只通体纯白的玉环,放在弱飖手中,道:“弱飖,这是我娘给我的,让我以后送给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你,所以给你了。”他眨巴着两只眼睛,“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陪我玩!你一定要来,听到了没有?”
可第二日在柳树下的人,却不是阳阳。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宽袍绶带,一派儒生风范。弱飖只是吃惊了一小会,就明白了面前这人的身份。她走上前去,行礼道:“奴婢见过大少爷。”
大少爷折了一根柳枝随手晃动,笑容如冰面上拂过的春风:“阳阳要练功,他也不小了,总不能老贪玩。再说,大太太昨日很有些不高兴呢!”
弱飖起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说母亲而说大太太,却又马上想起来,这位大少爷的生母是老爷子早已过世的原配夫人,不是眼下的这一个。弱飖心想,以阳阳那般的脾氣,也不知这会子正在怎么闹呢,于是不由失笑。
大少爷将柳条在掌心一撸,又道:“阳阳也真是胡闹,他说把他娘给他的玉环给了你?”
弱飖一听就明白了,从怀里掏了玉环出来,隔着三五尺扔入大少爷摊开的掌中。她再行了一礼道:“有劳大少爷。这点小事何必大少爷亲自来,随意着人来取不就得了?奴婢这就回去了。”
大少爷扔开手上的柳条,道:“请留步!我有话说。”
弱飖站定了。春阳和煦,晒得她背上已隐隐沁出汗来。
“你可知,顾三爷要我家和紫家交出伤了他儿子的凶手?说是若不交人,便要从后日起封了码头,不再让一货一人上水。这事已惊动了官府,连日里上门求告的商人都挤破了门。”大少爷眯起眼睛,“听说……紫家已有心将你哥哥交出去,私下与顾家和议,再一同对付我家。你进府这两日,外面可已闹翻了天呢!”
“奴婢不明白大少爷和奴婢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弱飖拭了拭额角上的细汗。
“老爷子年事已高,他百年后,我们几兄弟都已成年,你的后半生捞不到太多好处;反是跟了顾大少,倒有些奔头。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不知为将来多点打算?”大少爷轻言细语如话家常,“再说,只消你在顾大少面前求情,让他饶了你哥哥,岂不是轻而易举?”
碧绿的丝绦在两人之间拂动着,在二人面上划过波纹似的影子,一道一道的,摇动着交锋的眼神。弱飖突然冷冷地笑了,她敛袖再行一礼道:“弱飖既然跟了老爷子,便是寄丝萝以托乔木。弱飖的去留生死,便不是弱飖自家的事,而是老爷子的事。这些语言,大少爷说得固然好,却不当说给弱飖听,平白费了口舌。”说完转身便走。
大少爷的声音在身后追来:“你真就这么认定,老爷子不会把你交给顾家?”
弱飖忽然站定了,一双彩袖临风曳回,回眸一笑道:“若是换了顾大少,他定是将我交出去了。”
紫家到底没有把展铭赶出去。听说紫家大小姐拿了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头,守在展铭的房门口,三日三夜不曾交睫。顾家的事后来终是平息了,好像是抚台大人亲自出面,雷、紫两家给了顾家不少赔偿。
其实雷老爷子并没有叫弱飖伺候过几回。不管人前是何等威风,到底是个花甲已过的老人。再说他有十来位姨太太,更有不明数目的侍妾,轮到弱飖当值的日子,实是少之又少。
有时弱飖想不通,雷老爷子为何还要她?后来她渐渐有些明白,对他而言,她就如同那些搜罗来的玉器珍玩,平日里堆在库房里也难得见一见,但只要想到拥有这么多美好的物件,日益老去的心头总能挽住些得意,少年时的艰辛苦楚终于不算枉度。于是她便专心专意地做好自己的角色,把心思尽数放在绫罗胭脂之中,光鲜亮洁得一如初霁的雨虹。
不觉天时已越来越热,是夜小院月色如洗,弱飖正和几个丫头琢磨着如何收拾那一匹新买的鲛冰丝,楚方却走了进来。弱飖很是有些惊讶,但不奇怪楚方的到来。楚方是雷老爷子身边最得意的干将,出入同行,连内宅也不禁的,而是……弱飖晓得老爷子这日不在家中,楚方却为何没有跟去?
弱飖看了看楚方的面色,遣去了几个丫头,让他坐下。楚方却不坐,他的手在腰上一抹,有一道如水的银光,在他掌中如白蟒般游动不已,然后他问了一句弱飖万万没有想到的话:“弱飖姑娘可是练过缅刀的?”弱飖有好一会答不上腔,她紧张地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可有哪一句透露过这件事。
楚方想是看出了弱飖的心思,笑了,道:“练这种柔韧兵器的手劲和寻常人不一样,是我留心看出来的。”
弱飖勉强笑了,道:“楚公子好眼力!”她不高兴,因为她晓得雷老爷子最不喜女人舞刀弄剑。
楚方双手平端了缅刀奉上,道:“楚方请弱飖姑娘帮个忙,实是迫不得已。”
弱飖不去接刀,疑惑地问道:“这是为何?”
楚方恳切道:“请弱飖姑娘先收了刀!”
皎洁的月光在刀刃上流动,幻出动人心魂的异彩。弱飖的手不自觉地握过了刀柄,她不假思索地挥刀,这缅刀如有生气般灵动,弱飖甚至觉得并不是她的手在出刀,而是那刀引着她的手去泼洒出那一道潋滟的明光。
楚方满面笑容:“弱飖姑娘的刀法不错,我计可成。”他下拜道,“为了雷家一门老弱,请姑娘助我。”
这一夜,雷府门外火光灼灼。数百大汉兵刃高举,杀声震天,这是顾家的人马。而雷老爷子和大少爷、二少爷……所有雷家精锐,此时大约正在顾家码头干着同样的事情。也不知他们是否能想到,自己的巢穴已然危在旦夕。不过雷老爷子就算是没有算到,也定是心有所感,否则不会在临行之前不听任何人的劝谏,固执地留下了楚方。
突然雷府大门轰然洞开。无数支火把一齐拥进了门,在夜空中划出数道虚影,汇成一带光河。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黑衣青年,他的面孔硬朗如削,在晃动的火流中,留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剪影。黑衣青年厉声喝道:“快聚在一处,不可妄动!”他身边的一人,却绝没有那般冷峻的气度,这时他已经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兴奋得满面通红,原是顾大少亲自来了。
弱飖在墙角看见了这一幕,她转身飞奔,一袭淡如月色的罗纱,隐于晦明不定的天色中。顾大少在抽袖拭汗的那一刹看到她惊怯回望的眼神,顿时有一种难言的亢奋冲上了头颅。他不听黑衣青年的阻止,抽出刀,尾随她而去。正将聚拢的火把迟疑了,一些挤到黑衣青年身边,另一些却追随顾大少而去。黑衣青年无奈地叹息,拔刀出鞘,亦跟着奔去。
弱飖惊惶失措,罗衣高高扬起,衣下浑圆光洁的小脚时隐时现,就像一头小鹿诱惑着猎人的好胜之心。猎物终于钻进了死路。弱飖瞪大了眼睛望着后门上锃亮的铜锁,而长廊的另一头,脚步声杂沓而来,跃动的火光映红了两侧的粉壁。
顾大少看着她站在黑洞洞的回廊尽头,体态娇不胜衣,倒把先前尽情折磨的心淡去了五分。他向她走去,每跨出一步,都带着征服者的傲慢和自喜。
黑衣青年突然叫道:“快出去,这地方可能有埋伏!”可对于美色在望的顾大少来说,什么样的叫声也不能让他清醒分毫。就在那一瞬,机栝“咯吱”的轉动声从地下、壁间、廊顶上一齐传出,墙角有陈年积灰簌簌而落,好似整个天地都开始震动了。顾大少悚然而惊。然而就在此时,弱飖手中一蓬银光闪现,伴着尖利的号叫,血喷了弱飖一头一脸。
“黑复!救我!”顾大少倒在地上,昂头仰面,说出了这辈子最后的一句话。可是不会有人再理会他。
周遭所有的火把都已落在地上。弱飖抬头再看,黑衣青年移得飞快,扑向来时的廊口,如赴火的飞蛾。铁门正在一寸寸落下,但距地尚有半尺之时,黑衣人已冲至此处。
眼见黑衣人就要冲过铁门了,门下却飞起青芒,直没入了黑衣人的胸膛。铁门“咣当”一声落下,整个地面都被震得抖了一抖。众人推推搡搡间,没有发觉地上的火把正一根一根熄去,终于眼前一暗,如此今人怵然的黑暗,似是沉进海底深处,再也无望见得半分光明。
弱飖站在那里还有些回不过神,却听到风声从身后拂来,在她不及反应之前,已有人将她压在身下,她欲要挣扎,那人轻声道:“别动,是我!”是楚方的声音,然后她感到一面披风将两人覆于其下。然后无数利刃破空之声,随之的就是一次次惨喝,每一回叫喊都是那么不甘而又无奈,伴着一具具身躯重重地砸在地上,这窄小的回廊顷刻间有如变做了十重阎罗殿。
弱飖心跳如鼓,她知道楚方的披风是一件宝物,神兵利器也难伤,可身于其间,再也不能安下心来。当然也有人舞兵刃护身,发出铿锵之声,可是人力有尽而箭支却似无穷,不多时就再也无了声息,四下里静如天地初蒙,反有另一种今人难耐的恐惧。
弱飖感到楚方身体的某一部分起了变化,耳畔传来他越来越重浊的呼吸,她察觉到一只大手往自己身下探来,突然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又缩回去了。弱飖在心里暗笑,她知道楚方触到了她压在身下的缅刀。
又是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机栝转动之声,如在世界尽头现出一线曙光,铁门终于提起。两个人从尸堆里爬起来,楚方面色很难看,弱飖想笑又不便笑,只好绷紧了脸,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有了这么一点尴尬的情事,让楚方有些心神不定的话,他的计划本是可以大获成功的。可惜就是在此时此地,他疏忽了。地上突有几具尸体向着楚方和弱飖飞来,他们两个推开尸体的同时,一道黑影从地上掠起,飞上墙头,横过火光烛天的夜空,似一只蛰伏已久的蝙蝠。
他在墙头站定了,惨白的面孔朝向弱飖,那面上的眼珠居然是惨绿的!这两道碧色的目光,如涂了剧毒的箭支,贯穿了弱飖的心口。她那一刻,感到了濒死的恐惧,几乎站不稳身子。楚方知道,他的暗器没有落空,而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逃,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他只慢了一刻,便追了上去,与黑影一前一后,消失于墙头。
雷家父子就是于此时回来的,携着踏破顾家二十七处码头的全胜战绩。
当他们处置了府里的尸首,听面色铁青的楚方讲述这一夜的经过时,弱飖很有些尴尬地站在堂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虽然她帮楚方保全了雷府,但基本上说,是在多管闲事。谁都知道,雷老爷子对手下的人要的就是忠于职守,不闻外务,若是自作主张,便是有功,也不会为他所赞许,更何况他极厌恶女人插手道上的事。
雷霆听罢楚方的禀报,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做得很好了,些许小疏忽不用放在心上,黑复的轻功厉害众人皆知,你追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反正他迟早也是你刀下游魂。”
他站起来道:“都休息去吧,大家也累了。”衣襟带着风声在弱飖身侧响起,一时人去堂空,唯余明火寂寥。
“飖姨!”
弱飖讶然望去,原来是大少爷在温和地浅笑。弱飖慌忙抿了抿鬓,道:“大少爷怎的这般称呼,奴婢当不起。”
她只是个侍妾,并不是姨太太。大少爷却似未听到她的话,又叫了声:“飖姨!飖姨也累了吧,回去休息好了!”然后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她片刻,飘然而去。
自从大少爷改了口,府中上下都开始叫她飖姨娘,可弱飖却还是不知这算福算祸。过了几日,本是轮她当值,可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人来唤她。圆月上梢头,弱飖叹息一声,正欲抽下发上金簪,却有两只灯笼飘进她的小院。
“老爷子说,怎么飖姨娘如今脾气大了,还非请不可了。”
弱飖半蹲在雷老爷子的面前,为他结上睡袍前襟的丝绦。烛台上红烛火光正旺,烛泪纵横。雷老爷子侧了头,在瞧右手边的铜镜。铜镜中那些残酷岁月书下的痕迹,笔笔深刻。雷老爷子突然发话了:“弱飖,你没跟我时,最想要的是什么?”
弱飖想了想,道:“是每日里可以有个安稳的地方入睡,不用怕一觉醒来,这脑袋已不在项上。”她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弱飖本来是想逗笑他的,可雷老爷子没有笑,他再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想些漂亮衣裳和首饰,天可怜见,那时我的眼皮子才叫浅,什么东西看在眼里都金贵得不行呢!”
“哦,还有呢?”
这时弱飖已把最后一条带子系好,去为他整平领口上的褶子,随口道:“想让人敬重吧!”
“为了这个,你才去帮楚方,是么?那本不关你的事。”雷霆突然回过头。
弱飖点点头,极力轻松地道:“是吧,你看大少爷不是都开始叫我飖姨了么?”
雷老爷子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撼得烛焰一阵飘摇。他厚糙的大手在弱飖发上揉动,将她的发髻弄得乱七八糟。
“真是孩子气!那以后就让你管些事吧!”他笑着说,面上一层层皱起的褶子下藏着太多的阴影。弱飖看不出来他是欣慰,还是伤怀,毕竟她少他四十余年的阅历和见识。
弱飖爬上榻去,为雷老爷子理顺一头硬硬的长发。雷老爷子似突然想起来,说:“这一回紫家保存实力,虽然未如我们一般,被顾家攻进了家门,却比我们迟了一步,只占到五处码头,你可知领头打这一战的,是谁?”
“是谁?”弱飖随着他的意思问,但她已非常明白会听到哪个名字。
“是展铭!”雷老爷子抚了抚颌下长须,道,“这小子是块好料子。紫老儿也看出来了,说是下月初三,就正经请客,招他入赘。”
“哦?”梳齿在发间顿了一顿,弱飖觉得手臂有点发僵,任梳子自行落了去。
“要我让人替你备份礼么?”
“都没有给我发喜柬,算了吧!”弱飖微微笑了,烛台阴影下的笑意,落在黄铜镜中……
脚步落在悒翠轩的阴影中,弱飖抬头去看这座茶楼。轩中空无一客,老板率伙计守在楼口。
楚方在她的身后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老板腰弯得更低,答道:“所有闲人都驱尽了,上面已布置妥当。”话里透出些许兴奋。毕竟,被雷、紫两家选来做谈判的处所,这份荣耀可是哪家酒肆都没有过的。
弱飖从轿中扶了雷老爷子出来,大少爷也已下了马,四个人随着老板,一同上了二楼。楼上的桌凳都已被移走,只东西向置有两个小几,几后各有四只座凳。四面轩窗大开,依然没有一丝凉风。
弱飖本是可以留在府里的,雷老爷子并没有强她同来。可她禁不住楚方半是嘲弄,半是轻蔑的笑言:“哦?是有你不想见的人吧?或者是你想见的?”终于向老爷子请求再三,咸与此会。
可是站在这里,想着展铭正一步一步走来,弱飖的心不由揪紧了,她突然后悔起来。他会来么?会,还是不会?弱飖极力地回想展铭的面容,可发觉脑子里只那个暮色中的背影还算清晰,他的眉眼居然有些模糊了,仿如前世的一段际遇,未能被孟婆汤水祛尽,似轻烟袅袅,淡薄却又驱之不去。他或许不会来吧。新婚方才三日,应是在家陪伴新人的。弱飖这般安慰自己,可一想到这,顿时有说不出的惨痛瘀结于心,却又觉得情愿他来才好。
突然一个挺拔的身躯出现在弱飖面前——他到底还是来了!弱飖身躯一阵晃动,展铭的目光也向这边扫了过来。弱飖极力将绷紧的皮肤舒开了些,做出一个恭谦而又生疏的笑意。
这时楼上有了一阵骚动,雷老爷子他们的眼光集中在另一人身上,谁也没有在意她的异状。弱飖眼角的余光中,隐现出一个黑衣青年,与展铭齐肩立于紫老太爷身后。她没有想起此人是谁,只是恍惚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其实她这时的眼里除了展铭,其他的都如隔了千重雾岚般模糊不清了。
“黑復!”楚方讶然大叫,这一声终于将弱飖从梦魇中被唤醒。她怵然而惊。黑复!那个碧眼有如毒箭,中了楚方暗器后仍旧逃走了的黑复!
紫老太爷手中两只碧玉核桃搓得“砰砰”直响,他向着雷老爷子行了一礼,笑盈盈道:“雷老弟,我来晚了。失礼!来来来,给雷老爷子见礼,黑复!”黑复走过来,双膝跪下,头在地板上叩得咚咚直响。
紫老太爷为何要安排这么一场会议,先前雷老爷子几个人议了又议还是不得其解。但此时弱飖突然明白过来:虽说先头的约定是两家合力灭了顾家,码头双方平分,紫家却保全实力,临阵退缩,让雷家占了大头。但这是他们自家没胆量,难道还能指望雷老爷子把入了口的肥肉再吐出来不成?可是见到这个人,弱飖知道,这场争斗紫老太爷未必输了,有了这个人,紫家的收获未必比不上雷家。
“紫老太爷这是什么意思?”大少爷拂袖而起。
“黑复这孩子不过是在顾家落个脚,如今他投到老哥我的门下了,请雷老弟高抬贵手,放了他如何?老弟占去的码头,我就当送了好兄弟,怎样?”
雷老爷子发须无风自动:“紫大哥的话是怎么说的……”弱飖知道雷老爷子生气了,可是她却明白,紫老太爷的这个面子是不能不卖的,今日这一场和议大约就是依了紫家的话而终,毕竟雷家也招纳了不少的顾家残兵。
看着黑复站起,低眉敛目,弱飖如看见一只自幼被主人抚大的小狼。她想:紫家有了这么一个人,展铭呀,展铭,你斗得过么?弱飖的目光在展铭身上流连不去,他的婚期才过三日,身上穿的,尚是吉服。远处看来是风流锦衣,可若是略一细瞧,就惨不忍睹。那些东扭西歪,疏密不一的针脚,若是让织出这上好料子的师傅见了,非立时吐血不可。
弱飖想起了那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这手指之前怕是从未触过针黹吧,缝出一件如此的新衫于紫大小姐来说,应是桩极浩大的工程,看到这衣裳穿在展铭身上,她该多么得意呀?弱飖转了头去看窗外,窗外垂杨已浓翠逼眼,上次见时,才只是刚刚露出些鹅黄的芽头。人都言物是人非,可你看这高楼,看那窗外,又有那一点还似那个春雨轻寒的午后?
这天夜里,弱飖好容易让雷老爷子睡下。听见他的鼾声平和下来,弱飖轻手轻脚从雷老爷子怀里挣脱,滚到了床缘上,远远避开了他。天太热了。
大开的窗口里没有一丝凉风,枝叶如画在帘上,纹丝不动。天地间似一口巨大的蒸锅,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窗外蝉声阵阵,每一阵起来时,就如将一生一世的力量在这一声中用尽,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抑郁焦躁,只能用这样的大声吼出,散于夜空。弱飖发觉自己眼中含满了泪水时,已经不来及了。两汪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滚落,是这个夜晚仅有的清凉。她突然死死地咬紧了枕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号啕大哭起来。
弱飖从沉甸甸的尸身中抽回了刀,看着那人无声无息地沉下水。血色从刀口中涌了出来,袅袅升起在水中,就如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五年了,弱飖望了望手中的刀,自那夜杀了顾大少后,这把缅刀就已成为她手臂的一部分。雷老爷子传她的断流刀法,终于也已练成。弱飖颇有些得意地想:以现在我的武功,在苏城怕也没有几个对手了吧?一串串的水珠顺着她的身子淌下来,在脚上汇成一摊水渍。
楚方见到她,有一刹那藏不住的失神,却又马上郑重起来,对她说:“情形不大对。”
“怎么了?”弱飖看了看四周,紫家的门下已尽数为他们所杀。尽数?弱飖突然明白过来,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道,“这一路太弱了,难道……线报有误?大少爷那一面只怕……”
楚方收剑回鞘,道:“我们赶紧回去!”马蹄在苏城平坦的石板上纵跃如飞,骤雨般的蹄声踏破了许多苏城百姓的酣梦。这是个无星无月的黑夜,这样的夜色总让人生出许多无端的担忧。
雷府已远远在望,正门在这最深的夜里敞开,松明的烟味飘至弱飖的鼻端,以至于她都不再讶异那门口如昼的光亮。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弱飖耳中,弱飖与楚方对视一眼。难道……当真是……
当二人赶到大门时,人群正打开了一道缝,寻常这时节早该歇下的雷老爷子走了过来,步伐急切。弱飖在马上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到他揭开了人群中间那具尸首面上的白帕。炽白的火光中,大少爷安详地躺在那里,就如他生前一般。突然雷老爷子喷出一大蓬血,尽数落在大少爷的面上,于是那样温和的笑意也被这怵目的红色沾染上了诡异的狰狞。
“老爷子,老爷子!”弱飖跳下马去,飞过众人的头顶,带起的风声让火把上的焰光都为之一低。弱飖扶住了雷老爷子,让他的头颅靠在自己的胸口上。雷老爷子竟晕了过去。
这一战的辉煌战果怕是黑复自己也绝没有想到。原以为最多不过是成功地刺杀了雷家大少爷,谁知自从雷家大少爷死后,就有传言说雷老爷子受不了打击,已经不行了。本来苏城人尚不信这话,这等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者倒是真的,可是向来刚强的雷老爷子怎会就此撒手?大家都以为这是雷家放出来的风声,暗地里准备着报复紫家呢。可是雷老爷子再也没当着外人露过面,就连大少爷出殡也不曾见他。这传言竟似越来越真了。
“今儿这事非说个明白不说!”女人拔高了的叫声锐利如针,刺得人耳膜隐隐生痛,“这个家,到底是谁说了算?”
“还有什么好问的,大哥死了,自然就是老二承业,天公地道!”
“我呸,你是什么出生,当谁不晓得?婊子养出来的儿,还想上正席?”
“是说谁是婊子养的?你……老虔婆,你以为你是什么正经原配……”
“你敢骂我娘?”
便有剑刃拔出鞘来的声响。
“怎么?想打?”同样的剑锋破空之声,“今儿来个比剑争位也成,省得有人总端着个嫡子的架子,看谁……”
“咣当”一声脆响,茶盏被扔了出来,在地上碎成了齑粉。
“滚……”
雷老爷子朽槁如枯木的手从锦帐中垂了出来,他半坐起的身影映在那些团簇的刺绣上,让满屋子男女都是一惊。没料到已三日未进水米的雷老爷子居然坐了起来。
“我……我还没死,轮不到你们来争,都给我滚!”
虽然是病老的雄狮,但余威尚在。这屋里的人都哆嗦了一下,不由噤聲。有人想要退出,可还有人却到底不肯就这么算了,依旧开了腔:“既然父亲醒了,那就好办,这是父亲一手打下的江山,父亲自要有个处置!”
锦帐被一巴掌扯开,雷老爷子两只深深凹进去的眼窝从里面钻出来。他喝道:“你……你们去打吧,给我滚出去打,死干净了正好让我清静一刻,滚!”
正在屋里的人犹豫的当儿,门处有脚步声响起。弱飖在门口,向下略一拜,收刀于肘后,道:“既然老爷子发了话,就请各位太太、少爷都出去。”
“你要干什么?你算是什么东西,也说这话?”
“奴婢不算什么,这话也不是奴婢说的,是老爷子说的,只要老爷子还有口气,奴婢就只听老爷子一个人的话。三少爷再不出去,奴婢就不客气了!”弱飖蓦地挺身站起,缅刀在掌中抖开,嗡嗡作响,熠熠生辉。
“算了,我们走!”大太太似笑非笑地拉了三少爷走了。弱飖闪身让开,大太太侧身而过,掷下一句话来,“看那秋后的蚱蜢还能蹦到几时?”一屋子男男女女都心照不宣地笑着走了。
弱飖收回了刀,向身后的属下挥了手。众人退去,屋中总算静了下来,这一静,就听得屋外檐下的那一串铁铃铛响个不休,惶急凌乱。她从炉上倒下一碗药,有些歉然地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说:“没料到我走开一会子,他们就闹成这个样子。”
她把帐子挂上金钩,扶雷老爷子坐起。雷老爷子只在碗上呷了一口,便侧了脸去,不肯再喝。
“喝这还有什么用?算了吧。”
弱飖想想也是,便起身说:“那我去端碗茶来。”沸水的热气腾起来,模糊了弱飖的眼睛。她专注地看着暗褐的叶片在水花中翻滚不休,以至雷老爷子问话时,没有立时反应过来。
雷老爷子问的是:“弱飖,我强你跟我,你可有怨过?”这让她呆了一会,以至于开水溢在了手上才发觉,忙一边吹着烫红了的手背,一边答道:“跟老爷子是我自己情愿的,老爷子何曾迫过我?”她端了茶,坐回床缘上,细细地吹凉茶。
雷老爷子费力地抬起了眼睑:“其实,我那时若想救你们,本也是举手之劳。”
水太烫了,弱飖手中的茶盏不住地转动,她咬着唇笑道:“老爷当年闯江湖,又何曾有人无故相帮过……况且,都这多年了,这种话何必再说。”笑意似红梅在寒风中零落,浮在墨也似的寒潭中,随波轻荡。
雷老爷子出神地望了她好久。他突然倦极地合上双目,倒不似和弱飖说话,就如同在与另一个自己交谈:“难得还有一个不怨怼的人,就和老大的娘一样。我三十出头的时候还只是个小混混,无立锥之地、隔宿之粮,他娘长得不好看……呵,以我那时的处境,除了她那种,我还能娶什么样的?他娘为我吃的苦头可不少,但我刚混出点眉目,便嫌起她来了。谁知还没能让我写休书,她就去了……”雷老爷子突然住了声,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侧耳听着什么。
屋里只听得愈来愈烈的风声,弱飖没有插话,她似听得那早已逝去的女子无限眷恋的声声相唤。
“唉。”许久后,雷老爷子幽叹一声,“她竟是连做负心人的机会都不给我呢!她死前,我问她怨不怨我。她说,自己选的命,有什么好怨的……那口气……弱飖,和你方才一模一样!”
弱飖把茶盏在唇边试了试,道:“喝一点吧,暖暖胃。”就将其凑在了雷老爷子唇边。
老爷子极力地把大半盅茶水都喝了进去:“你方才得罪那些人,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这辈子有你为我送终,也算是有福了。弱飖,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放你在外面管事?”
弱飖起身去临窗的高桌上放茶盏,用漠不关心的口气问:“为什么?”
“其实是不怀好意的。我想着,如你这样的女人,武功不错,有头脑,长得漂亮……我早看出来楚方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放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
弱飖手上一颤,碗盖用力地合在盏上。
“可若是无端端杀了你,到底有些舍不得,于是破了例,让你出去管事,想着若你出了什么岔子,就这由头便把你处置了……”
弱飖抖了一下,心思突然狂摇如窗外北风中的草木,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
“可是你做人做事都很清白,从没往自己怀里搂过钱,也没跟别的男人厮混过,倒没让我抓住过把柄,不知不觉假也成真了。弱飖,你过来!”弱飖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老爷子举起颤动的手,轻抚她的面颊,“这些年,难为你了!”
弱飖捧着这只手,突然一股悲恸涌上心头,她猛然把面孔埋于这巨掌中,放声痛哭。
“别哭了,有正经事说呢!有什么好哭的,一个糟老头子,死也就死了。”雷老爷子此时的精神倒极好了。弱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于是拭尽了泪,凝神听他说话。
雷老爷子把身子往上坐了坐,握紧了弱飖的手,道:“老二、老三这几个,都不成的,雷家若还有一丝指望,就是在阳阳身上。我若还能再活几年,等陽阳大了,就可以笑着走;若是还可以挨上几个月,至少也能做些布置,让这几个畜生不把家当败光……可眼下,是不成了……”
雷老爷子神情一黯,却又用极热切的眼光看定了弱飖:“我只能托付你了,我把码头上的人马地盘全交给你……其实这几年都是你在管,你约束得住。只要你把持好,这几个畜生都不敢乱动的。楚方前些年看着好,这三四年却也有些靠不住,但只要他们兄弟自己不胡来,楚方也没那个能耐翻了天。弱飖,你帮我守五年,五年后阳阳满十八,就看他了,那时你嫁人,阳阳他不会亏了你。”
弱飖完完全全地怔住,她从未想过雷老爷子会把这些事托给她。她猛然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头,抬眼与雷老爷子祈求的眼神对上了,断然道:“老爷子放心,只要弱飖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人动雷家一草一木!”
雷老爷子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他的双手颓然落在大红的绸缎被面上,死死地抓紧,被面上起了一重重的皱褶。他竭力从胸膛中蹦出一句话来:“快去!召张三虎他们几个来,我跟他们说……快,再迟就来不及了……”这是个凄惶的夜晚,帘上树影幢幢,帘内人心杳杳,窗外朔风厉啸,窗内烛影飘摇。
无数炮仗红屑浮在呛鼻的青烟之中弥漫开来,一把把纸钱从人手中撒出,有如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小雪。大门轰然敞开,哭声伴着“起棺”的号子一并出了雷府朱漆的大门。长街行人衣冠胜雪,夹道松柏素幔招摇,这是雷家一月以来的第二次出殡。
弱飖远远地落在队列之后,神情淡淡的,不去学那些女人们抢天夺地却无一滴眼泪的干号。她不想去做这种戏,那夜落下的眼泪已对得起雷老爷子的恩遇;她也不必去做这种戏,二爷、三爷们见到她时那一声“飖姨“叫得分外恭敬,自然更不会在礼仪上挑她的刺。
几个家人将趴在坑上不肯松手的太太们生拉硬扯地搀起来,女人们苍白的面孔上沾上不少的尘泥。这一起来,哭喊的劲头也下去了,好似一本大戏,已唱过了高潮,意兴阑珊。人们聚在一起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去。
“飖姨婆!”
弱飖感到衣襟被牵动了一下,低头一看。
“阳阳!”弱飖蹲下身去,举袖拭去他面上泪痕,可阳阳却自己撩起下襟,在面上一阵狠蹭,完了才低着头道:“爹爹说我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哭的,可是我还是没忍住。”
弱飖抓了他的双臂,道:“可飖姨婆不是别人!”阳阳抬起眼看弱飖,那双眼睛也不再有数年前的明澈。弱飖心头割开了一些细碎的口子,生成若有若无的隐痛。她将阳阳搂在怀里说,“阳阳别怕,还有姨婆在,你搬出来和姨婆住好不好?”阳阳正要点头,却有一只手将他整个从弱飖怀里扯出来。
“休想!”大太太红肿的眼睛里喷出刻骨的恨意。弱飖缓缓地起身,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眼光回视她。
三爷见机跑过来,连声道:“母亲快些走吧,这几日也疲累得紧了!”
大太太强拉了阳阳,快步走开。阳阳身不由己地随着走,回过头来,抛给了弱飖一个茫然的眼神,如一只秋日里失巢的幼雀。
弱飖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去。她信步在荒坟间徘徊。起风了,天地间漂浮着一些黄尘,与坟间未熄的青烟混在一起,搅得四下里混混沌沌的。弱飖忽有所觉,停了步子,问道:“是谁?”
一个人影从尘烟间钻了出来,答道:“是我,有话要和你说。”原来是楚方。
“喔,是你?”
弱飖自顾自地走着。楚方赶上几步,与她齐肩。他起初无言,过了一会,说道:“三爷准备在十月初三老爷五七法事上动手。”
“哦?”弱飖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三爷找了我,我已经答了他了,他让我代他作说客。”
“是么?”弱飖再次索然无味地应了一声,好似这件事早在她意料之中。其实弱飖并不是全无讶异的,虽说雷老爷子到底指了二爷当家,但三爷决不会就此罢休,一场兄弟阋墙之争在所难免,可是三爷如此性急,还是让弱飖有些吃惊。
楚方被她这般的神情弄得恼了,站定了问道:“都是明白人,帮不帮老三,给个话吧?”
弱飖冷冷一笑:“帮三爷?你大约是要自立门户吧?”
楚方双臂往胸前一抱,眉头也不动地说:“这个自然。谁会真的要帮老三那个废物,又不是得了失心疯?”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弱飖倒一时没了话。她抬头四下张望,天色昏黄,日头悬在天边,只余下暧昧不清的一团白影。一个如此冷寂而凉薄的秋日,正适合这场同样冷寂而凉薄的对白。
弱飖终于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所有全是老爷子给的。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楚方盯着弱飖左看右看,好似今天才第一回认识她,突然大笑起来:“我一直有些佩服你,耐性这般好,终于让老爷子对你交了心。”楚方啧啧连声,“原来我竟是高估你了,你还确有这份忠心!真是不可思议!”
弱飖面色寒如林间的那汪秋水,抬步便要走,楚方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冷然道:“可是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服侍了他五年,把这辈子最好的年月给这么个糟老头子,他就不该给你些什么?”
弱飖手臂一抖,将袖子扯回来,扶了身侧一株歪歪斜斜的梧桐,有些气恼道:“放尊重些!老爷子对我如何,总算是盖棺论定了;换了你,会把三四成的家当交到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手里么?你让我帮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楚方静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把全部的家当都交在你手上,怎样?”弱飖怔住了。只听他又说,“嫁我吧,弱飖,作我的正室夫人。”
弱飖听了这话,细细地把楚方看了一回,“扑哧”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一直笑到身上发软,扶住了一旁的树干。
楚方的面色一阵阵地发白发青,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笑够了没有?有什么好笑的?”
弱飖猛然站直了身,她连连摇头道:“我的身份我自己最明白,若你当真坐上了老爷子这个座子,不是你守不守诺的事,而是我自个儿也没有这么厚的面皮当真去做你的大太太。楚方,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你不该拿这种话来哄我。”
楚方终于默然,过了一会,方道:“那……我与你平分雷家的地盘如何?你现在手里的,迟早要还给雷家,你可想过日后的情形?”楚方的声音既干且涩,如同這秋日里的风尘。
弱飖猛然僵住了,她脑子里木木的,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
楚方却又兴奋起来,大声道:“你何必要去为雷家守什么?难道你真想有一日将手中所有尽数交出去,再去乞他人之怜而生?”
这话在静寂而空旷的树间震耳惊心,似一枚跃动的如此耀眼的火焰。弱飖觉得自己如一只飞蛾,明晓得那火焰是如此的危险,却依然被深深地蛊惑了。
“三日后,我听你准信。”
弱飖掂出三炷线香,插在八宝瑞兽香炉上。青烟袅绕,模糊了牌位上朱笔描上的名讳。她已经搬出了雷家大宅,这是她在自己地盘上置下的宅子。就为了这个,她也该一生一世地念记着雷老爷子。她在心里默祷:不论日后雷家对不对得住我,我决不能先对不住雷家。老爷子,弱飖说过的话是算话的!
手下过来,递上一封信,道:“飖姨娘,这是从紫家那边新来的线报!”
弱飖接过来,走到窗前坐下拆阅。信上说,自从黑复刺杀了雷老大,声誉一时无两,眼见紫老太爷对黑复依赖日渐,展铭为和黑复相抗,便有心攻下雷家的七金坊,以重获紫老太爷的宠信,预定的日子是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三爷本拟在这日举事,与二少爷争夺权力。只要她同意帮楚方助三少爷,这日的雷家大宅定是血肉横飞吧?镇守在七金坊这雷家重地的精锐应该会被二少爷调回大宅救急吧?
弱飖怔怔地坐在窗前。院中一株高拔的枫树上,时不时有红叶落下,在弱飖的视界中划过道道赭色的残痕,如同窗前正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一场血雨。她身后的香炉上,线香渐渐化灰,一寸寸落下。
弱飖突然站立,将桌上的纸片拾在手中,凑到牌位边那一对长明的烛上。纸片顷刻燃起,从她手指间掉入香炉,旋又熄去,余下乌亮的残烬,仿佛一只倦极的冥蝶,颓然伏卧。
“那,小人去了。”
“不,你替我给楚方捎封信去。”弱飖从桌上的一叠雪笺中信手抽出一张,提了笔,匆匆写就,然后装好封严,交付了下去。
信上很简单:“不助任何一方,但要阳阳!”楚方的回信跟着就来了,更为简单,只有一个字:“好!”
十月初三,天色晴好。大太太不高兴看到弱飖,她也就不去府上討人厌了,早早另请了一帮道士和尚在自己的新宅里做法事。院子里一早就淹没于不知所云的诵经声中。弱飖自己也取了一卷经书,着了孝衣,跪在堂上。
天色近晚,张三虎冲了进来:“不好了,大宅里打起来了!”他的面上淌下道道汗痕。弱飖却似未听到一般,继续着口中的呢喃。见她如此,四下里被打断的念经声就又接了下去。张三虎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屋子无动于衷的人们,转不过神来,这样重大的消息,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觉得重要。
“飖姨娘,你是怎么了?二爷和三爷打起来了!我们还不快去?”张三虎和几个人冲了上前,把弱飖手中的经书往地上一掷。弱飖叹了口气,她的面色浸在燎烧的青烟中,神秘莫测,无从揣度。
“我们去大宅,是帮二爷好呢,还是帮三爷?”弱飖抬起书卷,问道。
张三虎怔了一会方道:“当然是帮二爷,老爷子终前定下二爷掌家,这是三爷不是。”
“可三爷也是老爷子的亲骨肉,这回破了脸,若是二爷胜了,他还有活路么?”
张三虎哽住了,一时回不上话来。
弱飖重又跪好,书页在她手中翻得“哗啦啦“作响。她的表情悲悯而又无奈,道:“让他们打去吧,打完了,谁活着,我们就跟谁!”
张三虎他们低下头去,也不由得一声长叹,均想道:到底还是飖姨娘想得深些。
日头一点点沉了下去,小院里也愈发幽深了,烛光在弱飖面上拂动,她眉目时明时暗,却是平静如水,不起半点波澜。终于又有人跑了进来,大声吼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爷和三少爷被楚方杀死了!”
弱飖手中书卷应声落地,她猛然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还有,大孙少爷也……”
“不!不会……”
弱飖蓦然只觉天旋地转,跌坐于地,堂上长长的素幔在好似一些索命的绳子,伴着冷风阵阵,从阴世里向她颈上袭来。
“飖姨娘,飖姨娘……”
所有人的面目恍惚都化作了牛鬼蛇神,狰狞可怖地在弱飖眼前转个不休。
“走开,你们走开!”弱飖尖叫,她抱着头,死死闭上眼。却有雷老爷子的面孔挡不住地从一片混沌的黑雾里升起,凝视着她,就如那夜般热切。
“飖姨娘,快起来,这不是伤心的时辰,兄弟们等着你发话呢?”
张三虎的吼声伴着一脸刺骨冷水泼上了弱飖的头。弱飖的神智为之一清,她站了起来,叫道:“走,去杀了楚方这个王八蛋!”
他们冲向雷府,遥遥可见火光映红了半边苏城,冲到近处时,只见到一地的碎肢残骸,折刃断箭。
“楚方,你给我出来!”弱飖披头散发,有如鬼魅,缅刀在手中颤抖不已,似知将有鲜血可饮,兴奋莫名。
战事已近尾声,躺下的人已永远躺下,站着的正面无表情地收拾尸身。这居住了数年的府邸,此时变得面目全非,有如人间地狱。没有人回答弱飖的叫声。
“阳阳,阳阳!”弱飖冲进尸堆里寻找,她心中尚存着一丝侥幸,只盼是旁人弄错了,阳阳或许只是受了伤,或者,死是的其他的孩子。
“阳阳,阳阳!你不能死啊!”她声嘶力竭地叫着,恨不能这时就放声哭出来。
“阳阳在这里呢!”一个老仆人浑身浴血,从尸堆中一步步踱出来,神情呆木,似乎三魂六魄已离体而去。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半大孩子,口里自顾自地嘟囔着,“阳阳在这呢,好孩子,再也不乱跑了,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乖孩子,在老李头怀里好生睡吧,大少爷又要催你练功去了……”弱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老仆旁若无人地拖着步子走来,她往后欲退,可又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
“在这里,找到了!”几个大汉跑过来,一下子就将老仆打倒在地,从他怀里将小孩子抢下来。弱飖突然能动了,她毫不犹豫地挥刀,软刀劲摇,一天血光。她的刀尖抵上了最后一名大汉的喉头,大汉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的不成人形,他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弱飖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轻柔,轻柔得就好似那个晴明的春日,曾将一只火红的凤凰送上蓝天的东风。
“他、他、他被追着逃上高……高塔……楚爷让他下来,说不杀他,可他不肯……我们的人要上去……他就跳了下来……”
弱飖的刀尖不动声色地往前一递,大汉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歪了下来。弱飖托起老仆怀中的孩子,如被一个坏脾气的小主人玩坏了的布偶,骨肉支离,面目全非。弱飖把手伸进他的衣领,在那里她触到了一枚温润而坚硬的东西。弱飖在火光中看着这浸透了鲜血的玉环,最后一丝希望终也摔得粉碎。虽然孩子面目模糊,但是那玉环是错不了的。
“楚方,你出来!你给我出来!”弱飖已不知道自己刀下倒下去了多少人,她头脑自从见到那枚玉环后就没有再清晰过,阳阳的眼睛在她脑子里一回回地浮现,有时又会换成大少爷温和的笑意,或是老爷子热切的眼神。除了找到楚方,她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一柄剑架住了弱飖的刀。这一剑好强横的力道,连这百炼化为绕指柔的长刀都被荡开,弱飖抬头看到一张皱起眉头的面孔。
楚方喝道:“你失心疯了么?”
弱飖笑起來,不发一言,缅刀抖直,朝着楚方劈去。楚方的武功自然要比弱飖高,可是却没料到她会如此拼命,不由又惊又怒,吼道:“你这是做什么?”
弱飖尖叫:“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阳阳!”
“是为了那个小子?”楚方突然极轻蔑地笑了,架住了弱飖的刀,用平和的口气说,“你要留下那小子干什么?让他长大了报仇?”
弱飖的双目通红,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一句:“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其实她心里真正叫着的是:“我答应过老爷子的,我答应过老爷子的……”
“别装得这么吃惊好不好,你难道真的很意外么?”
这一句如一记闷棍,顿时将弱飖打醒过来,她头脑中蓦然清明一片:“是的,在我答应袖手旁观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害死了阳阳!”一想到这点,她的手臂顿时垂下,长刀颓然拖地。
楚方哼着走开,丢下一句话:“到底是女人,经不得事……”
弱飖茫然抬头,她发觉自己站的地方,就是雷老爷子去世的那间屋子外院。秋风袭过,一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叶片在她脚前翻动不休,她抬头,见枝干枯裸,齐刷刷伸向天空,如许多只苍老的大手,正在向上苍祈求着什么。
隐约间,她似乎听到有人急切大叫:“不好了,楚爷,紫家的人占去了七金坊!”
“什么……”楚方怒吼,“快,我们快去……”
弱飖想起,就在此处,自己曾伏在雷老爷子的掌心痛哭失声,向他发誓会看守住他的家业、后人。从那时到现在,其实还没有过完一个秋天。
好一个肃杀深秋!
弱飖坐在妆台前,略略晃动头颅,让那对黑珍珠耳坠在面颊两侧晃动,如两滴从最深的夜里坠落的眼泪,悬在腮畔,将坠未坠。
数月前那个南海客人携这珍珠至苏城开价时,所有人惊叫起来,以为他疯了,一对珍珠居然敢叫出这么高的价。而当弱飖把它们买下来时,倒没有人惊叫出来——全部吓呆了。
弱飖想,若是十六岁的自己听到这个数字,恐怕倒不会吓呆,而只会当作天方夜谭一般。楚方在得知此事之后,疑心弱飖开辟了什么新的财源,因而耗了许多气力查她的收入,自然是一无所获。弱飖听到这消息时,笑得直不起腰来。男人明白什么?女人的钱除了花在这上头,还能用到哪里去?
弱飖看着镜中的容颜,依然是欺霜赛雪的肌肤,依然是流盼生辉的凤目。可只有她自己最明白,这面孔就如同那些鎏金的烛台,一日日地经那烛火熏灼。面上擦得再锃亮如新,但纹理深处早积下黏腻的烟垢。弱飖不无凄凉地想着,她虽还未真正老去,但最美好的时光的的确确已流逝不再了。
“姑娘,时辰差不多到了。”弱飖要赴的,是紫老太爷的葬礼。紫老太爷三日前回城之时死于一无名少年刺客手中。如果弱飖尚是雷家的人,那么两家死敌,自不会有什么应酬往来,但雷家成为苏城老大的历史已有五年了,五年来,作为苏城新起之秀的弱飖姑娘,倒是与紫家合作甚欢。
弱飖是为了这次葬礼特意佩上这对耳环的。因为葬礼上会遇见展铭,她不想与其他的女人一样乌眉灶眼,当然更不方便在奔丧时花枝招展。她煞费苦心地想了许久,方想起这对耳环。黑色算是应了景,而那珠子深邃贵气的光润,也足以衬起她莹洁的肌肤。她一边这么做时,一边在嘲笑自己。这多年来每逢要与展铭会面,她都禁不住要这样大费周折,虽说从未得知展铭是否看在眼中。
葬礼上冠盖云集,所有苏城道上有名望的人都来了。吊丧只是例行公事,来客们真正的兴趣都集中在最后的重头戏上,由三位紫老太爷生前密友——也是苏城道上的前辈一齐公示紫老太爷的遗嘱。那遗书中最要紧的,不消说,自是紫家的继承人。所以弱飖越发觉得自己临去前的这一番工夫下得可笑。今日是展铭如此要紧的关头,多年与黑复的较量眼见就要生出胜负,便是真正的仙子落在他面前,他只怕也会熟视无睹吧。
黄色丝带飘然而落,白绸缓缓展开。弱飖的心不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本无子嗣,展铭入赘数载,恪尽子责,可以相托祖业,着立为继子……”
弱飖欣然抬头,却没能见到展铭的神情。展铭侧着身,身后的帐幔裂开了一道缝隙,顾小姐神采奕奕,容光照人。弱飖看在眼中,觉得她居然比起十年前更增了几分艳色。
弱飖转过头去,这一转头就看见了黑复。黑复的双瞳泛起了一蒙碧色,一如多年前他在雷府墙头的回眸一顾,也如同那一次般,让弱飖有一刹那如临死境般的畏怯。黑复突然向弱飖这边看来,弱飖一瞥,他看的原来是楚方。楚方略颔首,回了黑复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是弱飖笑了,片刻前尚如刀绞的心境,猛然风光霁月起来,恰如劲风鼓荡,扫尽一应阴霾。
弱飖到家,已是未正,她吩咐下去:“不要下轭,一会儿,保不定还要出去呢!”她回到房里,要丫头们取温水来。丫头们以为她要卸妆,结果她卸是卸了,却又取出香粉,更为仔细地敷了上去,丫头们面面相觑。
“姑娘,有人捎信来。”弱飖蓦然起身,拂落了桌上的粉盒。抽出素笺当空一展,稀稀旷旷数行狂草,与自己的小楷一般,皆是当年娘亲在星光之下扶笔练就的。弱飖一刹那心如鹿撞,手足酥软。
“备车,我要出去!”
“姑娘这晚么了还要出去?外头可冷,下雪了呢!”侍女抖开了朱貂的披风,似一团红云,将弱飖裹在其间。
真的下雪了,只是疏疏落落的琼粉玉屑寂然而落。伸出手去,一点莹然入掌,顷刻化去,只余沁肤凉意。弱飖略略撩起窗帘,看着苏城的绘壁华檐在愈来愈疾的雪中渐渐隐去,不由想到来这里已有十年了。算起来,竟比在北方家乡呆的日子还要长了。乍见到这鹅毛漫天的景致,倒有些不惯了起来。在苏城这些年,细细一想,居然没有下过几场像样的雪,那么今日这一场瑞雪,难道是上天的某种吉兆?弱飖一路上难以自抑地浅笑,许多江湖风浪履过,早已不信福命之事,但今日,她却极想信上一回。
悒翠轩,又是悒翠轩。
弱飖足尖方一点地,便有掌柜的亲自迎了上来,道:“姑娘今儿是查账来了?”
弱飖懒懒地答道:“正是,若不提早几日,怎知你们这些腌臜波皮们,有无藏私偷懒?”
掌柜一脸冤屈,叫道:“天地良心,姑娘说这话,不是难为死了小人?”一入了账房,却压低了嗓子道,“客在里间。”
弱飖点头,掌柜退了出去,铁闩从外间销上。弱飖在墙上一推,墙上现出一扇门来,门后是一道长梯。弱飖一步步走在梯上,她愈走愈慢,最后双足几乎在寸寸移动。最后,她在一道帘子外站定了。不晓得这一次伸出手去,还能抓到什么?若果遂她愿,那这一世苍天待她未免厚爱。或许她不应如此贪心,可她却又是如此地不甘啊!
弱飖打起帘子,一眼就看到展铭在窗前的席上盘膝而坐。他面上带笑,笑意澄澈一如初识之日,道:“下雪了!”
弱飖突然心绪平和起来,万般思绪都溶于他那澄澈的笑意之中,于是也笑道:“是啊,下雪了!”然后走过去,对他隔桌对坐。这两句话说过,二人忽又无言,好似这一趟来,本就是为了说方才这两句,就因这几年罕遇的好雪,才发起兴致,相会故人。
弱飖直直地盯着他,十年了,自从那天看著展铭的背影溶入春雨暮色之中,她还从未这般细致地看他。并不是全无机会,只是眼角方瞥余影便已如在十八重地狱中滚过,痛得钻心刺骨,又哪里还敢正眼相看,甚或一看再看?
十年了,卖艺少年渐成江湖头领,面孔更见瘦硬,眉弓颧骨都愈发高耸起来。从前清朗如水的一双眸子,而今却深邃难测。唇上添了一抹短须,而鬓上一星白斑赫然在目,原来也不复当年青涩少年。那根白发在弱飖眼中,直如一根银针扎在心上。
这时展铭突然开腔说了句什么,弱飖同时说:“你有白头发了,我替你拔下来。”就那么探过身去。她说这话时如此自然,好似这多年间事,都不曾发生过,他们两个早早离开苏城,继续流浪,终于得以安下家业,这一日宽坐观雪,闲话家常。
弱飖拨开展铭的鬓角寻准了白发,两指掂住了正待用力去拔。突然手臂被一只刚硬的大手紧紧地握住。那手掌灼热,直如一只烧红的铁箍,套在弱飖腕上。这热力有如电流般,顷刻间便已击遍了周身骨骸。
展铭左手将隔开二人的小几推翻于地,右臂再用力轻轻一带。弱飖觉得天旋地转,已被他打横抱起,放于席上。这一刻,弱飖只觉身子轻盈如雪,没有丝毫重量。她闭上眼,脑中却通明透亮,好似看到墙壁窗纸尽数化为无形。万物江山光润明净,再无半点尘埃。天地间充斥着潺潺的水声,间或有耐寒的鸟儿啾呢数语。
也不知多久以后,弱飖倚在展铭的臂上,听他道:“弱飖,我们重回一起吧!”她想起来,这就是方才展铭被她打断了的那一句,弱飖此时身软如泥,神思倦怠,只是在喉间低吟了一声,觉得这话委实多余。
展铭轻抚她的长发,又道:“你可知黑复久不服我,他已与楚方有通。若紫老太爷传于我,他二人便要联手与我为敌?”
终是来了,弱飖有些悲凉地想道,虽说这本就是在宣读遗嘱的那一刻她就已看明白、想清楚的事,可她还是盼着展铭晚一刻再说。弱飖慢慢从展铭怀里挣出来,捡起衣裳披在身上。窗纸上已漆黑一片,此时起了风,雪片打在上头,沙沙作响,今夜的苏城如此宁静。自从雷老爷子去世,这苏城的格局终又到剧变之时。在这样一个千门竞闭的夜晚,许多人家围炉夜话,恬然入梦。但对其他一些人来说,这却是个狂躁焦虑的时刻,他们的命运将随着这二三日间之事而改变。
展铭亦坐起身来,伸手推开窗子,冷气直直冲上二人肌肤,弱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大团的雪球已卷了进来,袭在弱飖胸上,刺骨的凉,她不由嗔道:“你疯了!”这话一出口,她忽又呆住,怎的这般耳熟?
展铭长身站起,任那北风卷一窗雪花当胸,他看着外间蒙眬灯火道:“弱飖,你看这么一座苏城,天下间再也无一处比此地更为富丽,可也无一处比此更为残酷。它吞下多少如你我一般之人的血肉,方饰得这般物华天宝。”
弱飖拉他坐下,关上窗子,浑身抖如筛糠。展铭的眼眸灼灼闪动,大声道:“弱飖,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去找紫家?你走的那日,只怕是觉得再也不会见我了吧?可我不许这样,我要让你时时见得展铭这两个字,常常见得我这个人,决不让你可以忘却。”
弱飖眼中已有泪水潸然欲落。休说是真是假,若是无由听得这一席话,何以去慰那些蝉声嘈杂的月圆夏夜?
二人紧紧拥在一处,展铭的下颌挺在弱飖发上,硌得她隐隐生痛。展铭在她耳边轻语,“这座城夺去我二人十年岁月,日后,我们要让它尽数还来!”
还得来么?失去的只是十载春秋么?不……
弱飖心知坐山观虎方为上上之策,若是与人联手,楚方与她的地盘人手都是从雷家分出来的,牵丝挂缕,纠缠不清。多年来二人生意往来极密,当是不二人选,远比与展铭合作为佳。以展铭、弱飖二人对战楚、黑,胜负尚在五五之数。
不过……弱飖侧头看他想道,当年弃他而去,方得手上所有;今日用这些,重又换得他来,也算天公地道。于是一笑,道:“那紫小姐怎办?”抬了头,去看他神色。
展铭与她的眼睛对视着,一字一句说道:“在名分上,她永是我的正妻,可我会将她送走,今生今世,永不见她!”
弱飖闭上眼,顿觉身心俱疲,好似多年挣扎终于攀至极峰。果然,这世上若有人不会拿虚言哄我,怕是只有展铭一人。或许是因他看我,已太过通透,就如我看他。弱飖仿佛听到夜色里有人在说:“弱飖这名儿,倒似生来就给人家作婢妾的呢!”她无声无息地笑了,一如窗外无声无息的雪。
就这样吧,其他的女人,弱飖就懒得问了。这世上多少残败污烂,还不是一场大雪落下,就盖了个严合密实,变成一个琉璃世界,粉妆乾坤?弱飖想,只要打好眼下这一战,此生也算功德圆满了。
弱飖坐在楼中,北风穿堂而来,满屋长幔高扬。她心思忐忑,不时注目窗外,窗外白雪皑皑,尽失楼台。
弱飖有些不耐烦地起身,在窗前眺望,复又坐下,道:“怎的还没来?”
张三虎看了看沙漏,挠头道:“与约定时分,尚有二刻,都听说此人生性古怪,极是守时,固不早至,却也从未迟到。”
弱飖方觉自己有些失态,坐回椅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张空空的椅子。她邀约的人还没有来。周围已经布置好了,只要那人稍微有异,以弱飖摔杯为号,便会有密如飞蝗的箭支将楼上的人扎成一只刺猬;而弱飖自己坐下之处会破开一方木板,平安落下。何况楼上有跟她多年,忠心耿耿的十多位干将,若是他们一起出手,便是黑复、楚方、展铭他们怕也难以相敌。
可是弱飖还是不安心。她再度向远处眺望,突然在浑成一色的天际,一个小小的白点倏忽飘来,如一枚再寻常不过的雪花。弱飖的神经在这一刻就已绷紧了,她等的人来了,这样的轻功,除了此人,还能有谁?
弱飖上次见到此人时,正率手下精锐,伏于江上渡口,预备行刺抱病归城的紫老太爷。那夜,满月清辉撒于江上,江水平缓如一面迎风抖开的长绸。弱飖远远见一列人马过来,那中间拥着的一顶毡轿中,坐的难道真是老奸巨猾的紫老太爷?弱飖心头抽紧了,手心沁出汗来。她在心中默数着自己与紫老太爷的距离,二百三十步、二百二十九步……在一百五十步时,是她的断流刀法最佳暴起之时,那时她会全力击向毡轿,而其余的人会为她掩护的。
当她数到一百五十七步,刀上已蓄满了她全身的功力。可就在此时,她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她扭头见到一个蒙眬的影子,从皎皎明辉中浮了起来。不过弱飖马上就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不,不是浮起来,而是穿越。弱飖抬头时,恰恰见着他御风而来,不染半丝凡间烟火之气。在弱飖尚在神思迷离之时,那刀光就已裂空而来。时光突然顿住,千载东逝之水,亘古经天之月都凝定下来……只是一刻。然后,声色俱去,只有深蓝的天幕上一道浮光残影。
满目的喧嚣繁华转瞬即逝,只剩得这一天一地的寂寞,让弱飖腔子里的一颗心空荡荡地浮着,竟没了个落实的地方。只觉得那等炫目的刀光,若是向着自家洒来,只怕也会沉溺其间、虽死无憾。弱飖环视众手下,见到的都是骇到极致,却又万分留恋、魂不守舍的眼光。然后弱飖才发觉,那一刀所至,居然是紫老太爷的毡轿。旋即周围四骑顿时矮去一截,四具头颅滚下水中。只是一声,这四人头颅居然是同一刻落下!然后那顶轿子在正中裂开,清明的波光飘过一带血色,随波浮载,连江心那轮圆月,也浸成绯红。
弱飖命张三虎去察这人底细,本没料到会有结果,谁知还不过一日,就有一份完整的履历放在她桌上。这人本是十余年前苏城名家之后,累世书香门第,因得罪了紫老太爷而举家就戮。那日后有人见他在城外荒坟上烧纸,未焚尽的黄纸包袱上有他父母的名讳。张三虎本不喜多言的,还是忍不住加上几句:“此人绝顶高手,眼下在江湖上又全无声名,正应刻意结交,若能收为自用,当是上上大吉。”
弱飖犹豫着,并不太想去招惹这个人,那一刀给她留下的悸动太深了,以至于从那以后,她都对自己的刀法失了兴致。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去收服这等人物。若不是……昨日与展铭的会面。
昨日一会后,弱飖就将手中筹码盘了又盘,算来以自己多年苦心经营,敌住楚方那一系人马,当不在难处。唯楚方此人剑法,尚无人可敌。若集自己与手下几员大将群战之,又恐折损过重,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展铭倘若有失,那就是生生便宜了黑复,令他浑不费力便将整个苏城收于掌中,总要有个稳妥些的法子方好。斟酌再三,也只有借助此人之力去殺楚方。弱飖并不想与他瓜葛太深,只是一方出钱,一方做事,其后再不相干,也就没了后患。遂令张三虎着人与他交涉,约下今时之会。
长幔轻拂之下,一个幻影附于幔上,扬身入楼中。风鼓罗纱掣回,那幻影便从中落了下来,凝于椅上,化作一个人形。一身白衣,略泛微黄。棕黄的斗笠,一帘淡青色的面纱,将他的面孔掩于其后。
弱飖望着这人,极为好奇,不自觉地在脑中幻出他的面容。虽头脑中这样胡思乱想,该说话却早已干脆地出了口:“那日有幸得见先生手刃紫贼,先生得报大仇,实是可喜可贺;苏城少一恶霸,更是本埠百姓之福。在下十分钦佩!”便在椅上行了一礼。
青纱的后面,似有气息起伏,弱飖知道他定是惊异自己如此坦白。这人肯赴此约,大概有一半是为了想弄明白,自己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吧。
“听闻先生身上多有不便,在下便想与先生作个交易,借先生绝世神刀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略有奉赠,以壮先生行囊。”
那人默然片刻,终于开了腔:“你要雇我做杀手么?”
弱飖听他口气不善,这问话本在意料之中,也早有备好的言词应答,不知为何,依旧是心上一寒,道:“哪里敢,只是先生左右无事,空放着大好身手,却要受那饥寒之苦,便是不在意这等身口之欲,也不可受那干小人轻辱。世上,总是敬银钱胜于人才。”
那人突然轻笑,如晨间曦芒跃于云层,道:“身口之欲我也是要的,开价吧?”
如此顺利倒让弱飖一时没能答上话来,怔了一会方道:“一千赤金,如何?”
那人面纱拂动了几下,爽利地回道:“好,就说定了!”说着从袖内取出一只圆筒状物,道,“若寻我时,放这焰火上天即可。”
“只是先生请让在下一睹真容可好?既诚心合作,总不当如此藏头露尾吧?”这话是冲口而出的,其实事先并没有想过如此节外生枝,弱飖却极想对此人更多些了解,方可让她略为安心。
那人骤然定住,他这一定,便让四下风声都凝住了一般,楼上众人俱有些喘不过气来,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光,他的手蓦然揭下了竹笠。如晨风拂过,驱散了山间青岚。一个俊秀的少年,就如同十八岁的雷老爷子,活脱脱地坐在她面前!
弱飖一时呆住。少年微微笑过,那面上顿时多了些生气,似山间瑞兽相和,祥禽纷吟,道:“行了吧?”然后跨过桌面,足尖轻点窗棂,一掠而下,在那一带堆满了琼屑的枝头施施然行去。白衣翻飞,与积雪浑然一体,所过之处,居然不曾坠下半点雪粒。直至他消失了,弱飖方想起,她本是要再细细盘问一下此人来历的。
“铮”!清鸣乍响,弱飖手臂一阵酸麻,当空翻滚了十余步,才勉强站稳当,她低头去看,不由苦笑,随她多年的缅刀已断去一截,余下的刀身在她手中颤动不已,发出绵绵不绝的悲吟。受了这么重的伤,它也很痛吧?
弱飖抬头看向前方。楚方长刀拄地,缓缓立起身来,胸前的伤口中鲜血正涌出。砍断这柄当年他亲手送给弱飖的刀,楚方也不得不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对峙的地方正是昔日的雷府,而今已是蓬蒿蔽人,墙颓梁倾。积雪压了下来,那些易引人怀思的景象尽被掩去,只是满眼逼人的雪光,有如雷老太爷发丧那日,整座宅子被一匹匹白绢盖了个严严实实。
四下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具尸体,血红雪白,觸目惊心。心腹丧尽,他们二人眼下都只能靠自己了。可弱飖只觉得丹田之中空空荡荡的,方才挡开楚方那剑已耗去她七八成功力,好在楚方看起来,也并不比她强多少。
她此时既惊且疑,不晓得自己悄悄借此道去攻黑复,却为何会被楚方拦个正着,落到这等境地。弱飖一面细细调均了呼吸,一面庆幸,心道:好在我尚留有一手。便伸手入怀里,摸住那烟花,点燃,一朵硕大的牡丹,当空绽放,其焰将坠之时,复有一朵再生,便是在此白昼之时,依然明艳不可方物。灰青色的天幕上顿时热闹非凡,俨如严冬之日,忽作春色满园。接连十余朵后,方复归于静寂。
楚方捂住了创口,手背顷刻间便被血水浸没。可他一旦举刀,依旧稳如磐石,刀身上杀意凛凛。他对天上那一幕并不在意,讽笑道:“你的得力的手下,除了一个张三虎,已尽数死于此地,还能唤何人救驾?”
弱飖在心中祈祷:快来,快来……她看着那刀脊一寸一寸抬起,乌沉沉的无一丝光亮,心知当刀与肩平之时,楚方便会发出他那招“泣冥之神”,那不惜焚身舍命,必要与敌偕亡的绝招!弱飖知道,这应是他所能挥出的最后一刀了,她更明白自己手中这柄残刀决然接不了此招。
当刀只余一寸便要平肩之时,楚方的手突然顿住了,他的面上突现苦笑,惨淡如此时的天地的余光,道:“弱飖,我们为何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弱飖不由心喜,面上却不现纹丝动静,答道:“又不是我寻上你,是你自家找来,那黑复与你本是宿敌,你何必助他?”
楚方听了这话,不满地叫道:“若你与展铭干掉了黑复,这苏城便为你二人天下,哪里还有我的活路?你……你为何必要去与那姓展的合流?”说着便生出些戚容来,只是刀上气势却丝毫不懈,愈运愈足,“弱飖,由他们斗去,你不插手,我也不。待他们两败俱伤,你我那时……”
“那时,还不是轮到我们这般打一场?”弱飖却直起身,冷言冷语地回了一句。
楚方眼神略黯,刀身一挺,正与肩齐。就在这一刀嗡然作响之时,他身后突然一股恶寒袭来,没有一丝一毫征兆。楚方见弱飖眼中莹然生光,不由大惊,便欲转身回刀,却已来不及。只能用数年苦修之力往左一伏,直挺挺撞向墙头。然后脚下猛蹬,将积雪向来人面上扑去。
可是那漫天的雪屑尚未近他半尺之内便畏然伏地了。那白衣少年手间璀璨的明芒忽闪。刀光过后,只觉天地忽然昏暗,弱飖的双目一时间竟然有如盲了一般,无以视物。耳边传来“啊”的喝叫之声,待她好容易看清时,见楚方倒在地上,双手极力抱头,口里“嗬嗬”乱叫。
少年刀尖上落下一条淌血的事物,弱飖看了一会,才醒悟过来,这却是楚方的舌头!少年手中厉光再闪,便有血水淋了弱飖一头一身,更有一物从楚方身上飞起,那事物撞在软白的残瓦上,使得大块雪团落下。那雪团未及至地,便化为赤红,与血水无异,那竟是一条小臂!
弱飖叫道:“杀了他就行了,不要折磨!”这一声她拼尽了全力喝出,以此时油尽灯枯之态,居然也震得松针之上雪粉簌簌而落。却又见耀目之极的刀光频闪,每一道电擎似的炽光过后,就见楚方从地上跳起一次,如被电击中的鱼儿,跃动不已。他身上便又有肢骨脱飞,弥于眼前的尽是猩红的雨滴,地上很快就再不见一寸净雪。
弱飖欣喜之情无影无踪,心中的恐惧只有比方才更甚。她猛然醒起,此人已不可以常理度之,更觉自身处境极危,勉力提气,便欲逃走。方一动脚,少年立即发觉了。他放过了在地上犹自扑腾的楚方,斜提了明刃而来,经过楚方的身子,也不相避,也不跃过,而就那么踩在上头,仿佛脚下踏着的不过是一方玲珑的太湖石。弱飖此时已看不出来,他踩的是楚方身上那一个部位,因为此时这具血肉,已经没有了人形。
他身上的衣裳在雪景中本略现微黄,可此时,于一地绯艳之间却白得刺目。他这么一步步走来,弱飖心头一点点沉下去。她握了握手中残刀,欲要挺身一战,却又提不起半分意绪,于是将那断刃往少年身前掷去,也不看可有结果,转身便跑。
方止迈开半步,就觉身子一轻,然后才感到膝下凉飕飕的,不待她低头去看,整个人便已重重砸在地上。雪粉从弱飖睫上抖落,弱飖见两样长形的物件从灰蒙蒙的天际中落下,掉于她身侧。那上面的料面花样好生眼熟……居然是她今日穿出门的紧身长裤的色泽!
这电光石火间,弱飖倒不觉痛,反而心胸中澄明无比,十年间几许人事倏忽而来,如白驹过隙。她突然伸手从脖子上扯出一根丝绦,叫道:“给我个痛快,阳阳!”这声音本是尖利的,却似被厚厚的积雪吸了去,变得哑然疲怠,如久病的老人,于将死之时,唤叫儿孙。
刀光毫无犹疑地再次一闪,好似这一声并未听入耳中。寒流掠过,弱飖如没入雪洞之中。略有知觉后,弱飖细看浑身上下,却没有再少了什么。她方自愕然,才觉出项上丝绦已空,那丝上的白玉环呢?
玉环躺于少年的掌心,通体晶亮。在污血中浸了这多回,它还是这般明洁如初。少年握紧拳头,另一只手抬起,揭去斗笠,远远掷开。
弱飖不由苦笑,为何没有想过怎么会有人那么酷似雷老爷子?这世上若有人可令张三虎叛她,大约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大概是那时有忠诚的仆人将他冒死救下了吧,又找了个相仿的做幌子。她也终于明悟,为何张三虎这么快地弄来履历;又清楚,为何会于此地遭遇楚方。那是要一并报仇来的。她这般想时,并无一丝愧恨不甘,只是深觉原来现世作孽定是现世报的,来生之说,终究渺茫。她合上双目,等着冰凉的锋刃吻上她的颈侧。
可是许久无声,当弱飖再抬头时,只见看见那少年衣袂翩翩,跃过楚方的身侧时,他手中有微芒疾出。楚方那尚在略略蠕动的一团残躯顿时松懈下来,静卧于地。然后便是天地寥廓,人去无踪。
弱飖不晓得方才那一刻,少年眼中,是否有一只红霞般的纸鸢斜过,还有嘹亮的哨声,高亢直入云霄。她这样躺在那里,目中只有蒙蒙的疏空,心上只余茫茫白的一片。温热的血水从她双膝断处淙淙涌出,她的生机也一丝丝随之离体而去。弱飖觉得很安心,似乎这样子死去,本也是一件不坏的事情。来去清爽,了无挂碍,不再欠人,也无人欠己。
不再欠人?无人欠己?弱飖突然想起来,不,自己还欠了别人,还有人欠了自己。弱飖猛然坐了起来,扯下一幅衣裙,扎紧了大腿下端。展铭!你现在怎样?没了我的援兵,你可应付得来?你现在在哪里,你还活着吗?她双肘着地,五指扣紧了地面,爬行了起来。
一路上不时有石块草梗向她身上面上划来,可她都已全无知觉——其实若有人方才经过断膝之刑而不觉其痛的话,只怕也没什么可以让其疼楚。她并不晓得能上哪里寻展铭,平日里精明的头脑此时已全然失了效用。她更不去算计,因为只消一算,便可知她决不能爬到他们曾经约定的地方去。弱飖发上的珠玉一粒粒散落下来,锦衣一缕一缕被砖棱挂下。仅有唯一的意念在对弱飖说: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爬,爬,爬!她在心里狂叫:苍天呀,让我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我罪孽满身,可若能再见他一眼,我甘愿千生万世永堕轮回!
猛然,弱飖的头撞上了一方坚硬的东西。原来却是昔日雷家大门的门槛。弱飖将一只手臂越过条石,死死地扒住了,想要将整个身子翻过去。双肩却已虚弱如纸糊的一般,怎么都撑不起身,每每翻到一半处,便又滚了下来。反反复复数回,这平日抬膝可过的石条,却如天堑绝崖一般,无以跨越!
弱飖终于气馁,她坐卧于石下,不甘心地想道:原来,终于是不可再见了!这想法一浮出脑海,支撑着她的最后一点灵智便如雪临火上,消融无形。她眼前的雪光愈来愈亮,眼中被这白晃晃的光芒占满了,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这一刻,还有另一人的眼中,也是如夏日正午时骄阳的那种炽光。
展铭脑中发晕,便是再如何用力,依然吸不进一点气来。黑复刀刃上的锐光似乎要射透他的眼睛。展铭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方转过身去,终于见到自己身后的属下,不敢与他对视,眼中闪过怯懦不安的神情。展铭想开口质疑,可这时整条舌头已经麻痹起来,发出的只是一些“呀呀”的低声叫喊。展铭知道他中毒了。
展铭想出剑,但他脑海里弱飖的面孔像马灯似的转个不停。幼年的相依为命,那全然依赖信任的目光;十六岁时的诀别,她如此的无情,让他每一念起忍不住生出无法自抑的杀意,只想与她一剑同刎,让这卑污的人世再也不能将她夺去;这些年来强作镇静的客套,看着她那样哀婉的眼神,他知道她在乞求他的原谅,而他可以原谅吗?他不知道,直至他不得已寻她联手时他还是不知道,而此刻,他突然知道了。
无论她做过什么……展铭想,我都从未恨过她,让我如何原谅?
展铭手中的刀一寸一寸抬起,他不能这样子死去,他知道自己也许不可能逃生了,可是他还是要拼一回,为了能再见弱飖。就在黑复的刀刃已经抵到他身前三尺之时,展铭才终于凝聚了最后一丝气力出剑。只是,已经太迟了,那刀风呼啸而来,像冰凌一般直逼上他的眼睛,他眼中一阵剧痛,整个世界由煌白转为漆黑。就在黑与白分割开展铭最后的视野时,有极模糊的影子穿过,就好像一片雪花掉落在地。他死死地捂住了眼睛,双手痉挛得全然不像是自己所有,剑从他手中滑落,可他也全无所觉。
他等待着,等待着冰凉的刀锋破开自己的咽喉。他颇有些歉意地想:弱飖,对不起了!就在这时,忽有迎风一斩之声传入耳中,展铭虽然见不到,却还是想像出一色雪光被硬生生剖开的场面,之后传来的是一聲充满了骇意的惨叫。展铭没有听出来是谁,直到听到黑复极力压抑后叫出声:“你……你是谁?”他方才明白,刚才那一声是黑复叫的。展铭与黑复交手多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这般畏惧。
“你还没有想到吗?”很清亮的声音,只是太冷了,但那冷意之中却又有一丝藏得不太严实的疯狂。
“你是……雷……阳?啊……快,兄弟们上!救命!”
突然间好像什么闸门被突然打开了,刀刃撞击的声音,哭叫声,汇在一起,塞满了展铭的耳朵。展铭却没有去听,他全部的心思都化作一个念头:弱飖,我来找你了!
在他身后,那个清冷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我今日且不杀你,我让你一点一点地死掉……”
虽然不是向着他来的,可展铭听到这话,依旧忍不住哆嗦了几下。他凝起最后一点内息将毒性逼在了眼睛中,经血流出。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凭着记性摸到自己的住处。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什么人,好像他们都到前面抵抗那雷阳去了。
他将要推开自己的卧房,却听得妻子在和丫头说话:“黑复为何不回话?去看看,他中毒……死了吗?”
展铭突然浑身如坠冰窟。
“小姐,你真要置姑爷于死地吗?”
“他到底忘不了那个女人!我决不能让她们在一起!就算他纳别的女人也可以,可……可就是不能让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决不!你以为他死了,我还能活么?我情愿一起死!”从未有过的坚决,平日里妻子的语气有多温柔,此刻便有多冷酷。
展铭一时万念俱灰,方才或者还有些复仇的念头,这时胸中却只余下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不知是人负他,还是他负人,不知何为是,何为非。他只有一个念头:逃走!什么恩,什么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能再听一次弱飖的声音,那便死吧!
他模糊记得卧房后面有个小侧门,通过秘道可以逃出紫家大宅,便摸索了过去,幸喜那小门居然未锁。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头上,他抓住了那东西——好熟悉的红松木琴杆!
展铭突然想起来,当年他入赘紫家之后,本要将这胡琴扔掉。是紫小姐说这是他们初见时所操之琴,要留下来做个念心。展铭紧紧将琴抱在怀中,一时啼笑皆非,心道:十年前抱着这琴来,十年后抱着这琴走,天意啊!这样抱着琴,突然又好像多了些依靠,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了!
“那姑娘可醒了吗?”
这是弱飖听到的第一句话,她想:我死了吗?手摸到了床上粗布,一股药香冲鼻。
“这姑娘可真可怜。这几日不太平啊!”
“说是前日城里几家又打起来了,弱飖姑娘和展大爷都不知去向,黑大爷也让人伤了,怕是被误伤了的。”
“阿弥陀佛,我儿呀,你这几日切莫再出去了!”
展铭到底是败了?他在哪里?弱飖略动了略身子,发觉腿上断处已包扎妥当,经这一睡气力也恢复了许多,便想: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找他!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翻身便从床上爬了下来。这间小屋只她一人,收留她的母子二人在外间说话。正对着床有一扇小门,门从里面闩上。她爬了过去,轻轻取下门闩,便出了屋。
外面的雪已经化了大半,看来她这一睡也有了一两日的时光。泥泞不多时就透过了她的衣裳,湿嗒嗒地凉,冰渣子在腹腿上磨蹭着,如同数把小刀割动一般。多日未食,那昏黄的日头照在她眼前,一阵阵地发晕。她以为自己已爬过千山万水,可其实才不过是数十丈,便已力尽。
弱飖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心道:展铭呀展铭,我能上哪里找你呢?忽然有几个细弱的音调随风飘来,再用心去听时,却又不可闻。顺着乐音爬了一会,终于辨清了那竟是一曲《分飞燕》!
弱飖浑身浸于乐曲声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她心知是死前幻觉,又觉如此之死,真是毫无可惧。忽然那乐曲“嘎”的一声,现出杂音,好似拉琴之人久已荒疏,有些生涩。弱飖不由气恼,怎的死时所闻都是生涩之曲……生涩?弱飖猛然坐起来,陡然涨了百倍的力气,那曲子好似将生气一丝丝映在她身上。她双肘在地上如疾雨似的狂点,向着那琴声起处爬去。
琴声渐近,越过一道巷角,弱飖抬头,见一个苍郁的身形蜷于墙脚,灰壁灰衣,几不可辨。那人听到动静,停了手中之弓,侧头回望。弱飖喜唤一声,叫声却又被生生斩断。展铭的双眼空无一物,赫然垂下两道干涸的血迹!
“啊!”弱飖抱头狂叫,眼中世界急旋起来。
忽然一双手将她如风车般疾摇的头颅抱定了,之后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不要紧,不要紧,弱飖!”声音入耳,弱飖脑中现出一线光亮,觉得围遭一切,一片片回归原位,渐渐又拼就了一个与往常无异的人间。那双手往她身下抚去。
弱飖大叫道:“不!”可手掌已在残肢处落下。
展铭的唇角一阵抽搐,但却一笑:“弱飖,从今后,你帮我看着路,我背你走!”
巷子深远处,好似有人叫嚷着:“听说了吗,黑大爷遇刺了!”
“好像是先头老雷家的人!”
“那黑大爷好像只是受了伤,让几个手下拼死抢了下来。那一战哟,血水流得……”
这些声音隐隐淡去,好似一本大戏唱毕,厚重的帘幕缓缓拉下,隔去散场的锣鼓。在那台上,还会有人银枪狂舞壮怀激烈,还会有人水袖曳回浅吟低唱,还会有人春风得意逸兴高歌,还会有人伤时感遇愁绪满怀。一拨拨戏人上了又下,于他们之前,也将于他们之后。只是从此后,和他们再也无干。
不知过去多少年月,风霜催人速老。也不知是哪一座城池,城墙根下一个乞人拖着一面草绳麻袋织就的席子走来,席上跪坐着个乞婆,双膝下却是空的。那乞人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不会避人,原来是个瞎子。
婆子道:“老頭子,就是这里吧。”
乞人应了一声,坐了下来。一株黄桷树从墙缝间探出枝叶来,洒下一幅绿茵。
婆子从褡裢里摸出一只缺了三四个口的青瓷花碗来,从葫芦里倒了小半碗水,捧了起来,道:“先喝了吧!”乞人接过来喝了,交回给婆子,婆子手抖抖颤颤地将碗放于身前的地上。乞人自肩下卸下一柄漆皮斑驳的胡琴,弓在弦上略一蹭,就有些曲调从上发出,赫然便是那一曲……《分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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