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旧上海所有痴迷的念想,大概从一个红黄的湿晕开始。
《金锁记》的开头,张爱玲回望着上海三十年前的月亮,说它像朵云轩笺上落下的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就好像我听旧上海的老曲子,隔着七八十年的岁月,再欢愉的曲子,也不免带点悲凉。
我想着旧上海的气味,该是透着一股浓烈的酒香,掺着些许脂粉味,可到底是处于风雨飘摇的年代,因此又免不了几分潮湿的霉味。
哪怕隔着七八十年的光景,嗅着还是有一丝凄苦,一如张爱玲笔下三十年前的月色。这样的气味,在陈歌辛的歌里,达到了一种极致。
陈歌辛原名陈昌寿,出身于1914年。祖父是印度贵族,祖母是杭州人,因此,陈歌辛有着四分之一的印度血统。
陈歌辛少年时,曾师从德籍犹太音乐家弗兰克尔,随弗氏学音乐基础理论及声乐、钢琴、作曲、指挥。
他天生聪慧,又勤学苦练,虽然学习时间不长,但却大有所成。
陈歌辛还自学英文、俄文、日文,都有一定造诣,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还能即兴谱曲,许多青年为之倾倒。
未满20岁,他便开始在上海的几所中学教授音乐。
「陈歌辛与妻子金娇丽」
那时,陈歌辛整日穿一件熨得平正洗得发白的淡蓝竹布长衫,温文儒雅。后来,他的妻子金娇丽在信上写道,这是他给她的第一好印象。
他们是师生恋。
她是外滩吴宫大饭店经理的千金,成绩出众,还是校花,是校内外许多男生的梦中情人。
「金娇丽」
他们的恋情遭到金家的强烈反对,但两人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在一起。1935年,一对才子佳人在经历几番波折后终于成婚。
《永远的微笑》便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时至今日,每每一听《夜上海》,旧上海的风情,便会随着歌声飘飘悠悠地传来,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留声机的质感。
陈歌辛的旧上海,沉浸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中,但却总能让人感到几分温暖。
张爱玲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1942年的一个凶残的夜晚,在呼啸而过的卡车声中,忽然听到百乐门传来女人细声细气的《蔷薇处处开》。
她说她向来不喜音乐,可是在这样大而破的夜晚,听到这样的歌声,她竟感到了几分圆满和可亲。
这大概就是来自陈歌辛歌曲中的神秘力量,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他所描绘的春天、花朵的意象中找到深意。
就像有人批评张爱玲的小说那样,也有人将陈歌辛的音乐视为“靡靡之音”。
的确,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黄河大合唱》和《义勇军进行曲》确实能激起人们心中的热血,但人们也需要爱和温暖来抚慰颤栗的心灵。
他的儿子陈钢——《梁祝》的创作者后来谈及父亲的创作说:“我父亲其实是通过对美好事物的歌颂来呼唤和平……”
「陈钢演奏《梁祝》」
陈钢说,父亲一生追求真理,他是春天的儿女。
在陈歌辛短暂而匆忙的一生中,他不断地在盼春、迎春、颂春,创作了大量以“春”为主题的曲子,如《春恋》、《春风曲》、《春风野草》、《春光无限好》、《春天的降临》、《春风的轻语》、《春之消息》组曲等。当然,还有上面提到的那首《蔷薇蔷薇处处开》。
即便是庆祝抗战胜利的曲子《恭喜恭喜》,也是说冬天已到尽头,温暖的春风,将要吹向大地。
后来,这首歌成为过年时的贺岁歌曲。
受“左联”的影响,在夏衍、田汉、于伶等革命家的引导下,陈歌辛也写出了一些慷慨激昂之作,诸如《不准敌人通过》、《渡过这冷的冬天》以及解放后的《斩断魔爪》、《追打大老虎》。
其中,《不准敌人通过》和《渡过这冷的冬天》在新四军中很是流行,鼓舞了许多抗日青年和有志之士。
同时,陈歌辛因创作抗日歌曲也引来了日本当局的仇恨。
1941年12月16日的深夜,日本宪兵冲进陈歌辛家中,将其逮捕,一同押进囚车的还有鲁迅的夫人许广平女士。他们被关进76号特务机关牢房中,在这个因残害抗日战士而臭名昭著的“76号”中,陈歌辛度过了地狱般的七十余天。
「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遵照中共中央的指示,在廖承志的领导下,不怕艰险,抢救被困留在香港的文化界人士、民主人士和国际友人800余人。图为何香凝在香港与部分文化界人士合影。右起:欧阳予倩、廖梦醒、洪遒、何香凝、丁聪、夏衍、瞿白音、陈歌辛。」
关于那些天,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
从“76号”出来后,他被迫进入汪伪控制下的“中华电影联合公司”,除了为正常的电影谱曲外,也写了一些美化侵略的作品。这些歌曲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舍生取义说来轻松,其实谈何容易。他终究不是蓄须明志的梅兰芳,梅兰芳也没有过他这样的境遇。
他到底是妥协了,说他为了妻儿也好,贪生怕死也罢,终究是由不得自己的人生,其中的苦涩谁人能懂?
捡回一条命,却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做着一些违心的事,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后来,陈歌辛回忆起那段岁月说:“从我1942年出狱后,一度彷徨,感到像处在冬天一样,我一面鼓励自己要像我自己写的歌那样:‘度过这冷的冬天’,一面为了生活,写了一些抒情歌曲供周璇等演唱……”'
「歌唱家朱逢博」
《蔷薇蔷薇处处开》也就是在这一年被创作出来。著名歌唱家朱逢博说,她非常爱这首歌。1979年,她参加文化部组织的慰问团,去慰问参加自卫反击战的战士。到了前线,她每到一处都要唱这首歌,每次唱战士们都会留下热泪。
“春风拂去我们心的创痛/蔷薇蔷薇处处开。”表面上是风花雪月,实则处处是隐喻,倒也不失其向往春天的赤子之心。
抗日战争胜利后,他日夜盼望的春天却依然没有到来。不久,便经历了生平第二次入狱。这一次,他被当作汉奸。然而,一周后国民党政府即将他释放。
不久,他应夏公之邀,欣然赴港,与进步文人汇集。在港期间,他为于伶的《无名氏》、陈鲤庭的《遥远的爱》、夏衍的《恋爱之道》、瞿白音的《水上人家》等影片配乐作歌,还写了《大拜年》、《北京城》等激动人心的歌。
「陈歌辛儿子陈钢」
1949年,上海解放,陈歌辛便立刻送自己年仅14岁的儿子陈钢去参军。随后,他放弃香港优越的生活,迫不及待地投入故土的怀抱。
抗美援朝开始,他在上海组织“一日一颗子弹”的运动。那时,香港的朋友来信说,他创作的歌曲《玫瑰玫瑰我爱你》在美国的版税,有几百万美元。他表示,若能取得,他要全部捐给国家造飞机。
陈歌辛创作的歌曲,姚莉、白光、李香兰、龚秋霞等歌后都爱唱,而唱得最多的还要属当时的“金嗓子”周璇。
周璇尊陈歌辛为师,1956年,周璇从精神病医院出院,便立即去拜访陈歌辛。
陈歌辛给周璇弹奏自己才为电影《情长谊深》作的主题歌《梅花开咯》,周璇跟着琴声轻轻哼唱。
何曾想,这竟是他俩的绝唱。
「周璇」
1957年9月22日,周璇因病逝世,同月,陈歌辛被打为“右派”。
1957年年底,陈歌辛被送往安徽白茅岭农场劳教。1961年1月25日,他饿死在雪地里,享年46岁。
这位旧上海的一代“歌仙”,被称为中国的杜那耶夫斯基,中国流行音乐的奠基人,创作出中国第一部音乐剧、第一支华尔兹圆舞曲、第一步先锋派音乐作品的音乐天才凄苦地走完他匆匆的一生,在安徽的一个小山头,以地为席,以雪为被,就此长眠。
1979年,陈歌辛获得平反。他终究是没能看到他日夜期盼的春,但他所谱的曲子,依然能像春风一样吹进人们的心里。
他的那些经典的歌曲还在不断地被传唱,音乐教父罗大佑和荷兰爵士歌后劳拉·费琪均视他为偶像。在《花样年华》中,王家卫也向他致敬。
陈钢在1991年所写的怀念父亲的文章中说,父亲是一只鸟,一只永远为春天和爱情歌唱的异国的鸟。这只从印度飞来的鸟,“他多么热爱和眷念这片黄土地,他只需要理解,不需要回报……”
他虽没能盼来自己的春天,却不知自己所创作的旋律,能让一个凉薄的女子在乱世中感到一丝圆满和可亲。
「陈歌辛一家」
更不知,时隔多年,依然有人听到他的歌,就像1942年孤独的张爱玲听到《蔷薇蔷薇处处开》一样,也会在苍凉的夜色中,感到几分圆满。
他本是像春日的暖阳那般温暖的人,奈何这一生,竟像是张爱玲笔下的一轮三十年的月亮,终究是有些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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