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经典语录赏析(江山代有诗王出)(1)

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与另外八位文人合称“香山九老”。这成为古今画家反复演绎的经典题材。图为明代画家周臣《香山九老图》(局部)现藏于天津博物馆。 (资料图/图)

2022年,距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诞辰已过去1250年。而学术史上,从胡适奠定“近代意义上元白研究的起点”算起,也过去了近百年。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陈才智已连续九年负责撰写《唐代文学研究年鉴》的“白居易、元稹研究”综述,而包括元白研究在内的《中国文学年鉴》隋唐五代文学综述,则是从1997年开始撰写,是目前作者队伍里持续时间最长者。

白居易自号醉吟先生,陈才智则“醉白”三十载。如今,白居易研究从多个维度立体展开,比如白居易在音乐、园林建筑、儒释道思想融合等方面的贡献就越来越被学界重视,相关研究呈现的不只是一位文学家,而是一位“文艺复兴”式的全才。陈才智介绍,其中,从时间线索上展开的接受史研究,与从空间领域展开的诗迹研究,一纵一横,构成近年来白居易研究的两个重要方向。

陈才智认为,白居易本人,构成了多声部的乐曲。“白居易52岁时曾向朋友感叹:‘莫嗟一日日催人,且贵一年年入手。’在匆匆的时光和历史脚步面前,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会取得和解性的暂停吗?”陈才智写道。如今,他也像当年发出感叹的白居易一样52岁了。

2022年7月,围绕白居易的接受、评价、研究等问题,陈才智教授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所有人都说好,恐怕就彻底失败了”

南方周末:白居易在世时声名极盛,历经一千二百多年,名篇名句仍然广为流传。然而,相比屈原、李白、杜甫、苏轼等大诗人,白居易在历朝历代受到的苛评更多,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陈才智:《全唐诗》作者共两千多位诗人,白居易是留存诗歌最多的。当然,多和好往往不成正比,就像学者发表文章,如果年终看成果,你发表的数量是别人的好几倍,有人就会质疑你不是像陈寅恪那样求精、以质取胜,而是以量见长。另外有个梅耶荷德定律——如果所有人都说好,那么恐怕就彻底失败了;所有人都说坏,当然也是失败,不过这说明总算还有自己的特点;如果反响强烈,形成的局面是一部分人喜欢得要命,而另一部分人恨不得将其撕成两半,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金庸这么受欢迎,还有王朔站出来批评。

高度评价白居易的人很多,但在白居易接受史研究中,我更关注和留意那些不认可他的人。宋代是白居易接受史上的一个高峰,从北宋“白体诗”到南宋的陆游等,大多是唱赞歌,偶尔挑一些刺儿。到了明清,做过杭州和苏州太守的白居易,其“江南风流”影响深远,文徵明等江南文人,经常采用白居易作为书画题材。这时候,在苏州生活过很长时间的王世贞站出来说反话,就十分抢眼。

我曾撰文讨论清代的王士禛对白居易的取舍避就之道,追溯到明代的王世贞,探讨他们苛评白居易的原因。结论是,一般人年轻的时候喜欢李商隐这一路,就像钱锺书先生写给杨绛的爱情诗,大量用典,就怕老师能读懂,甚至就怕杨绛能读懂;而且爱情是需要朦胧乃至迷茫的,所以得“无题”,得有学问,不用典显得没水平啊。到晚年经历了人生的坎坷,才能体会白居易最后十八年在洛阳闲居的心境。启功先生字元白,他的书法很多人就认为“俗”,和批评白居易如出一辙。而启先生指导谢思炜老师撰写的博士论文,选择了白居易为题,这难道不耐人寻味吗?

南方周末:叶嘉莹先生说白居易是二流诗人,对此你如何评价?

陈才智:这要看如何定义一流、二流。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对白居易的评价见仁见智。杜甫肯定是一流诗人,他对白居易影响太大了。白居易可能会说:“在杜甫的‘课堂’上,我做二流还觉得是被抬高了。”白居易的声名“指数”,不能看某一个人在某一个场合所说的几流,而需要在历史的长河里,放在接受史整体的语境中来看。对我来说,研究需要客观,客观不是骑墙,或者对赞美和批评“两碗水端平”,而是要把事情放宽放远了来看,不限于一时一地。

南方周末:怎么理解杜甫和白居易在文学史上的关系?

陈才智:我写过一篇文章《风流与日常——重斟李杜之争及其垂范意义》。“李杜之争”的论题是元稹和白居易提出来的。杜甫在今天有“诗圣”的地位,肯定得感谢在他去世后两年出生的白居易。杜甫原本只是李白的“小迷弟”,先是由于元稹为杜甫写墓志铭,提高了他的地位,然后在《与元九书》这样一篇著名的书信里,白居易把李杜平起平坐的判断“做实”了。

在此需要指出的是,白居易有个称号“诗王”,其实是以讹传讹。“诗王”最早是形容杜甫的,晚唐五代冯贽编的《云仙散录》中“陈芳国”(又作“文星典吏”)一则,说杜甫“诗王本在陈芳国”。说谁是“诗王”,并不是要“关公战秦琼”地比较杜甫和白居易的高下,其意其实是辨析后人眼中的一朝之内、两代之间诗坛领袖的变迁。杜甫对白居易影响非常大,后者对前者主要是继承、学习的关系。江山代有诗王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白居易经典语录赏析(江山代有诗王出)(2)

对白居易的现代学术研究已有近百年历史,图为其中的经典著作《白话文学史》(左上)和《元白诗笺证稿》(右上)。《白居易资料新编》(下)是白居易研究最新的重要成果。 (资料图/图)

把白居易作为旗帜

南方周末:2022年是白居易诞生1250周年,《汉语言文学研究》推出了由你主持的纪念专辑。专辑文章有的研究白居易诗歌中的“空间性”,也有的研究其散文成就、音乐审美。如何评价白居易在诗歌之外的建树?

陈才智:从某种程度上看,白居易确实有些类似其后来的学习者苏东坡,是天才,也是全才和通才。他不仅是一位大诗人,而且文体全面,诗文并擅。学界提到古文运动,言必称韩愈、柳宗元,其实在我的研究视野里,至少在由骈入散的过程中,白居易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旧唐书·文苑传》提到元和文坛盟主是白居易和元稹,特别指出二人对制策奏议这类政论文的影响。韩柳的文章是在他们的学生圈传播,元白的文章是在朝中作为官方文字来发表。作为文章大家,白居易在记、序、书、论、传、赋等文体的写作中,穷极变化,留下了《与元九书》《汉将李陵论》《冷泉亭记》《三游洞序》《醉吟先生传》等一批脍炙人口的作品。他还积极参与新兴文艺样式——曲子词的写作,《忆江南》《花非花》《长相思》等流传甚广,为文人词的发展开辟了道路。

在文学成就之外,“广大教化主”白居易在书法、园林、建筑、饮食、茶艺、香道等方面的贡献,也越来越受到学界重视。“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里,蹇长春先生撰写了《白居易评传》。我们不必在中国思想史或哲学课上为白居易单列一章,但他的“中隐”思想、儒释道三家“通吃”的倾向等,都足以记下一笔。

南方周末:在白话文运动和左翼文学的历史叙述中,白居易被贴上了“现实主义诗人”的标签,胡适在介入现实的意义上高度肯定白居易,陈寅恪的元白研究则以诗史互证的方法另辟蹊径,如何看待20世纪学术史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对白居易的评价方式?

陈才智:胡适的文章《元稹、白居易的文学主张》,后来收进《白话文学史》,成为这本书的压卷之作。有人说胡适的文学史只写了一半就“交卷”,其实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胡适倡导的白话文运动就是现代的“古文运动”,旧瓶装新酒,就像白居易的新乐府,形式是旧的,内容是新的。白居易是胡适举起的一面旗帜。直接说我胡适、陈独秀去搞诗文革命,别人不认可,所以要举一面旗帜、踩一个肩膀。韩柳“古文运动”举的旗帜是先秦两汉的古文,北宋诗文革新举的旗帜是韩柳古文,白居易则是胡适的旗帜,他的旗帜完成了,《白话文学史》就不用再写下去了。值得注意的是,写完这篇理论主张之后,胡适还有一篇被许多人忽略的、小小的札记性的文章,叫《跋宋刻本〈白氏文集〉影本》。有人说胡适是一个重理论、不讲文献和史料的学者,这是不对的。

陈寅恪早年以《元白诗笺证稿》著名,我们可以问一个问题,陈寅恪为什么要选元白诗作为“以诗证史”研究的个案呢?很多人都忽略了,他有一个潜在的对话者,就是胡适。胡适拿白居易做了白话文运动的旗帜,那陈寅恪就要说了,白话文固然好,但文言也有足够的力量,诗歌和历史还有很多的联系需要生发。又过了一些年,钱锺书也挑战时俗,专门用文言文来撰写《管锥编》,当然这和他写作时贬抑传统的气氛有关。

数字时代的白居易研究

南方周末:由你编著的十卷本《白居易资料新编》于2021年出版,这套书有什么特点?

陈才智:《白居易资料新编》是我多年来从事白居易接受史研究的一个副产品,之所以叫“新编”,因为它是“2.0版本”,“1.0版本”是1958年出版、陈友琴先生编的《白居易资料汇编》。“汇编”是奠基性的,近30万字。在半个多世纪以来古籍整理、学术研究长足进展的基础上,“新编”扩充到了676万字,引书3500余种,收录了3200多位作者的8400余则材料,以繁体中文形式出版。这三千多位作者,按生年排序,第一位是钱徽,白居易的朋友,最后一位是1910年出生的钱锺书。收录的内容都是文言的,白话的材料放在了白居易研究学术档案里。每一则材料加了我的按语和辨析。

重视基础史料整理,历来是中国学术的优良传统。近代以来相继问世的作家资料汇编,成为促进文学研究的重要推力。每一位大作家都需要一部研究资料汇编,这是深入了解作家作品的需要,也是推进该作家学术研究的重要途径。就全球范围来说,用包括日本、韩国和西方汉学家的已有成果来横向比较,《白居易资料新编》是迄今最完备的白居易资料集成。纵向来说,1840年以前去世的中国古代作家里,不论李白、苏轼的资料,还是刚刚由中华书局出版、刘明华先生主编的《杜甫资料汇编》,体量都没达到白居易这套书的规模。当然,杜甫的影响不亚于甚至超过白居易,体量差别应该是源自收录标准和凡例的不同。

在数字化时代的今天,我希望这套书能推出网络版,建成数据库,根据读者和网友的意见随时加以修订。尽管白居易的生命画上了句号,《白居易资料新编》截至我们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副院长钱锺书先生为止,但后世关于白居易的研究和评价还在不断累积,这是一个有始而难以有终的工作。

南方周末:这样看来,《白居易资料新编》在新的时代背景下遇到了新的挑战。

陈才智:是的。我们这一代学人,对研究对象的基本认知来源于纸本,另一方面,又适逢文献数字化、计算机检索乃至分析工具的飞速发展,心智与技术之间的交互作用日益频繁,数据库和网络资源日渐难舍难离。阅读和研究工具的转换,势必引发研究态势的丕变。同时,前辈学者从前只能心领神会的朦胧认知,如今得以借助技术手段,给予比较清晰准确的描述和印证。文献数字化为古代文献整理、古代文学研究插上了翅膀。

冯友兰先生提出,做研究的理想是“全、真、透、活”——资料收集要全,鉴别要真,理解要透,运用要活。从本科完成研究《长恨歌》的毕业论文,到编就《白居易资料新编》,这三十年,我完成了一个“小目标”。一路走来,我的“醉白”之路,从《长恨歌》研究起步而走至今日,不能不感谢扶植、帮助和引导自己的几位恩师。为此我专门整理了有关白居易研究方面的演讲和授课内容,形成了《醉白之路——品读白居易》这部书稿,也算是纪念白居易诞辰1250周年的一瓣心香吧。

陈寅恪先生为了《元白诗笺证稿》“献出”了两只眼睛(编者按,指陈寅恪抗战期间撰写《元白诗笺证稿》等著作耽误治疗,导致仅有视力的左眼失明),我也为《白居易资料新编》献出了自己的小蛮腰(笑)——我本来爱好运动,但这项工作需要长期伏案,在电脑前将材料不断打补丁,不断扩展,像个无底洞,导致腰肌劳损无法久坐了。我做白居易研究的30年,相比白居易诞辰的1250年来说,不过沧海一粟。白居易的时代距离今天已经十分遥远了,我们必须借助一些“桥梁”和“肩膀”,一点一滴、一丝一毫、一枝一节、一鳞一爪,都是添砖加瓦,把经典薪火相传。这样,推陈出新的生命力,才不会随着1250年的历史埋到尘埃之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我们的时代还有与白居易其人其作彼此呼应、彼此共振、彼此互文的机会,他的“棺材板”就会被后人不断地摇动,这就是在接受史视野下重新理解白居易的意义所在。

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