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历史上有这样一个皇帝:他虽然能力有限、作风保守,但在位30年间始终勤于国事、不曾懈怠;他在政治上大力整顿吏治、裁汰冗员、惩治贪污,军事上平定了边疆的叛乱,经济上大胆尝试漕粮海运,并修改盐法、开放矿禁,效果也堪称卓著;即便是在私德上他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比如不好声色、崇尚节俭,连龙袍破了都打上补丁继续穿……
史书对于皇帝的评价通常宽容得很。只要是不昏暴的,哪怕才能平庸点也不算啥毛病
这样的皇帝,在中国两千多年的王朝史上其实也是不多见的,放在大部分朝代都能混上一个“明君”的称号。如果他能换个朝代当皇帝,哪怕最终仍是无力改变帝国衰败颓丧的局面,大概也会被当成一个悲剧性的英雄而为人称颂、受人缅怀。
然而因为在一场战争中无能、愚蠢的表现以及其后的一纸丧权辱国的条约,让他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恐怕再过个两千年也无法脱身。
他就是清朝的第八位皇帝,清宣宗爱新觉罗·旻宁,也就是我们熟知的道光皇帝。
不过道光皇帝的功过是非不是本文关注的重点。我们要说的是他的名字——在旻宁成为道光皇帝之前,我们是不能叫他“旻宁”的,而应叫他“绵宁”。
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清仁宗颙琰按照密建皇储的家法,将绵宁的名字写进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边的鐍匣里时,就给他改了“旻宁”这个名字。
嘉庆、道光、咸丰在哪朝哪代的皇帝中都能排行中上,咸丰甚至算得上有为之君,但生在清末只能是“然并卵”
嘉庆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古时有个叫做“避讳”的制度。为了不给自己和臣民们添麻烦,嘉庆皇帝即位后就把自己的名字由“永琰”改成了比较生僻的“颙琰”,现在轮到他的儿子,自然也不能放过。
皇帝因为避讳制度而主动改名,永琰和绵宁当然不是第一个,但却是最后两个。
避讳这种事情,麻烦得要命,但却是自找麻烦。
避讳,是指按照儒家“尊尊”、“亲亲”的礼法要求,当说话、书写遇到君主或尊亲的名字时,必须避免直接说出或写出,而是要采用其他方式隐讳的表达,用以表示尊重。
“弘”字故意缺一笔,就是典型的避讳写法
避讳的起源众说纷纭,但应不晚于三代之时。避讳的对象以圣贤、君主和亲长为主,当然下属对上官也不能直呼其名讳,但身为老百姓一般就不用鸟他了。不过要是很倒霉的摊上一个既膨胀又小心眼的父母官,老百姓也只能屈从,但是就免不了要被传成笑话:
“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老学庵笔记·卷五》宋·陆游)
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典故的由来。
像改“灯”为“火”这种对上官名讳的避讳通常被称为“宪讳”,相应的还有针对皇家的“国讳”(也称君讳、公讳)、针对家族内父系长辈的“家讳”(也称私讳)、针对家族内母系长辈的“内讳”(也称妇讳)、针对圣贤的“圣讳”,还有针对自己名字的“个人讳”——田登的下属避讳“登”、“灯”等字是宪讳,但他把避讳的范围扩大到百姓,这就属于“个人讳”了,而且是一种非常让人讨厌和鄙视的行为。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是因为避讳问题引出的笑话
避讳的方法最常见的是改字法。改字法就是用同音或同义的字替换需要避讳的字,其中基本以同义字为主。像上边的那个例子中,田登对同音字“灯”也无法容忍,只好改用同义的“火”字,这就是使用同义字的改字法。
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比如为了避讳刘邦他老婆吕雉,“雉”这种鸟才成了我们熟悉的野鸡;为了避讳汉文帝刘恒,猪八戒的梦中情人由姮娥变成了嫦娥;为了避讳隋文帝杨坚,“甄”字的读音被迫由“jian”变成了“zhen”(现在一些地方方言中,“甄”字仍然读“坚”的音);为了避讳李渊他家的“八辈祖宗”,老虎一度改叫了大虫;为了避讳宋英宗赵曙,一种原本叫薯药的食物被迫改名叫了山药……
尤其是避国讳最麻烦,有时候搞得人连“姓名权”都保不住。比如北宋名臣文彦博的先祖本姓敬,为了避讳后晋皇帝石敬瑭只好改姓文。好容易熬到后晋灭亡又改回了敬姓,万万没想到再摊上个宋太祖赵匡胤他爷爷叫赵敬,只好又改成文姓……
为了避讳逼人改姓就过分了,当然老文他家也是倒霉透顶
于是敬彦博才成了文彦博。
另一个经常把大家搞晕的例子就是初唐名将李勣。李勣本姓徐名世勣,直到武德二年(公元619年)投唐以后被李渊赐国姓,于是改叫李世勣。贞观初年,李世勣为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讳,本打算改名李勣。但是李大帝很大气,根本不在意这些小节,还特意下了“二名不偏讳令”:
“依礼,二名义不偏讳。尼父达圣,非无前指。近世以来,曲为节制。两字兼避,废阙已多;率意而行,有违经语。今宜依据《礼》典,务从简约,仰效先哲,垂法将来。其官号、人名及公私文籍,有世及民两字不连读者,并不须避。”(《传世藏书·集库·总集》)
所以在武德及贞观年间,李世勣还是叫李世勣,压根不是某些资料里胡诌出来的李勣。
直到永徽年间,唐高宗李治打着“孝悌”的旗号穷讲究、瞎折腾,废掉了“二名不偏讳令”,李世勣才不得不改名为李勣。
再看到贞观年间管李世勣叫李勣的,可以直接笑话他
还有为此改官爵名的,比如为避汉武帝刘彻之讳,将彻侯改为通侯(也称列侯),再比如还是因为“事儿精”李治,“治书侍御史”才改称我们熟悉的“御史中丞”;还有改地名的,比如三国时期的东吴末帝孙皓为了避他爹孙和的名讳,将禾兴县改名为嘉兴县,再比如东晋时为避晋愍帝司马邺之讳,将建邺改名为建康;还有改前朝年号的,比如欧阳修在作《新唐书》时,为避宋仁宗赵祯的名讳,不得不把李大帝的年号由贞观改写成“真观”或“正观”;此外还有改干支纪年名的、改动植物名的,反正麻烦得要命。
除了改字法以外,缺笔法和空字法也常被使用。空字法很好理解,就是遇到需要避讳的字或是留出空格不写,或是以“某”或“讳”字代替,或是干脆画个小方框表示留白。比如在魏徵主编的《隋书》中,为了避讳(追尊的)唐太祖李虎和唐太宗李世民,便将韩擒虎和王世充分别写作“韩擒 ”和“王 充”。结果就有不求甚解的抄书匠因此生造出“韩擒”和“王充”这两个人物来,闹出了“常凯申”式的笑话。
如果不了解避讳这码事,看见“韩擒”和“王充”肯定会一头雾水
缺笔法就是仍使用本字,但必须省缺笔划以示避讳。比如在初唐名臣于志宁的墓志铭上,就将“世”字写成了“卅”。
避讳这种事情,说起来可大可小,可是真要追究起来轻则仕途受到影响,重则脑袋搬家也不是稀罕事。更重要的是太麻烦,经常把人搞懵——比如唐代史学家刘知几,为了避开唐玄宗李隆基的名讳,人们只好称其表字代名,叫他刘子玄。本来大家已经习惯这么称呼他了,结果清朝又冒出个康熙皇帝爱新觉罗·玄烨,于是人们又不得不给已经死了快1000年的刘老先生改名,叫他刘子元……
话说从刘知几到刘子玄再到刘子元,不熟悉这位老先生的,谁能知道这指的都是同一个人?
刘知几所著的《史通》是世界上首部系统性的史学理论专著
况且臣民犯了避讳虽然可以处罚,但皇帝也算是被冒犯过了,谁愿意成天被冒犯?于是皇帝们想到了一个让大家都不那么麻烦的办法,那就是干脆自己改名得了。
皇帝因避讳而改名始自汉宣帝刘询,在两宋时达到高潮,明清两朝也没少跟着凑热闹。
史书记载中第一个因为避讳问题而主动改名的皇帝,是西汉的孝宣皇帝刘询。
刘询可以说是最了不起的守成之君
刘询原名刘病已,他幼年因受巫蛊之祸的牵连经历了许多苦难,还曾流落民间,深知百姓疾苦。因此当刘病已即位后,便决定改个生僻点的名字,省得给百姓添麻烦:
“闻古天子之名,难知而易讳也。今百姓多上书触讳以犯罪者,朕甚怜之。其更讳询。诸触讳在令前者,赦之。”(《汉书·卷八·宣帝纪第八》)
刘询不但以身作则自己改名,给儿孙取名时显然也考虑了这个问题。比如他的儿子汉元帝刘奭和孙子汉成帝刘骜名字就绝对够生僻,像我这种半文盲不查字典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读。不过此后的汉朝皇帝有的能想起这码事,也有了汉平帝刘衎、汉章帝刘炟、汉安帝刘祜、汉质帝刘缵这样的名字;但有的皇帝则完全不在乎,名字起得跟闹着玩似的,比如汉哀帝刘欣、汉顺帝刘保、汉桓帝刘志这种“大众名”,不成天被人冒犯来冒犯去的就有鬼了。
在两汉之后,还有很多皇帝有意使用生僻的名字,比如三国时期的魏明帝曹叡、高贵乡公曹髦,两晋的晋愍帝司马邺、晋穆帝司马聃、晋废帝司马奕、晋简文帝司马昱,唐朝的唐懿宗李漼、唐僖宗李儇、唐昭宗李晔等。但真正形成风气的,还是在两宋。
宋太宗赵炅原来叫赵匡义,不过等他哥赵匡胤黄袍加身后,他为了避讳只好改名叫赵光义(都怪万恶的事儿精李治)。不过他显然是挺在意避讳这码事的,“光义”这个名字用的还都是常用字,所以可能是因为担心自己天天在皇宫里边打喷嚏,所以当上皇帝以后就把名字改成了赵炅。
所以从来都没有过宋太宗赵光义,只有宋太宗赵炅——现在犯这种错误的人还真不少。
从赵炅开始,两宋皇帝在取名时就形成了鲜明的特点。一是全部采用单名,毕竟这样一来需要避讳的字就少了一半;二是全部采用生僻字取名,像赵顼、赵旉、赵昚、赵禥、赵昰、赵昺这样的名字,大都得逼得我这种半文盲懒鬼拼命翻字典。
宋朝皇帝取名的特点:单名、生僻名、爱改名
两宋皇帝的另一个特点,就是特别热衷于改名,尤其是北宋,除了赵匡胤和赵佶(宋徽宗的名字也没有改的必要)以外,其余的都改过名字,像宋真宗赵恒还一口气改过3回。而皇帝最终使用的名字,通常是在被册立为太子时才最终确定的。到了南宋以后,因为皇家在取名、改名上的经验丰富无比,一般都是皇子提前取好合适的名字,所以一般不需要改。只有当皇帝出现绝嗣的情况、需要从宗室中挑选子弟承继大统时,才需要再走一遍改名的程序。
明朝皇帝在取名时是否考虑了避讳的问题,这事就有点说不清了,恐怕只有明太祖朱元璋自己知道。
朱元璋就是个典型的“中国式父母”,试图包办子孙一切事,结果尽给子孙找麻烦
老朱自己就改过两次名:最早他叫朱重八,后来改叫朱兴宗,直到加入红巾军以后才叫朱元璋。哪怕改了名,老朱恐怕也没法严格按照避讳制度要求他的臣民——大明朝的德祖玄皇帝叫朱百六、懿祖恒皇帝叫朱四九、熙祖裕皇帝叫朱初一、仁祖淳皇帝叫朱五四(后来被老朱改成了朱世珍),再加上个朱重八——要是严格避讳起来,还能不能让大明朝的臣民好好的数个数了?
不过老朱给他的儿子取名时,显然是考虑了避讳的问题,导致他的26个儿子名字千奇百怪,反正不查字典大多数字我都不认识。
老朱还是个爱操心的命,一心想把大明朝万万年的事情全部搞定,其中就包括怎么给子孙后代取名的问题:
“所立双名、每一世取一字以为上字。其下一字、临时随意选择。编入玉牒。至二十世后、照例续添。永为定式。下字俱用五行偏傍者、以火土金水木为序。”(《大明会典·卷一·宗人府》)
从老朱给太子朱标的后代定下的排辈字来看,好像并没有考虑避讳的问题(倒是给肃王、韩王、安王等不怎么起眼的儿子定下的排辈字颇为生僻)。不过这也没啥大不了的,反正他的败家孙子朱允炆很快就被朱棣给“靖难”了。朱老四抢到帝位后,倒是老老实实的按照老朱给他安排好的排辈字给子孙取名,只可惜才排到由字辈大明朝就完蛋了,还剩下10个字没用上,怪可惜的。
老朱生下26个儿子,至少作了24首五绝排辈诗,真是个爱操心的爹……
子孙后代名字的第一个字定好了,第二个字老朱也不打算放过:规定“俱用五行偏傍者、以火土金水木为序”,而且先拿自己儿子“打了个样儿”——朱元璋26个儿子的名字,全都使用了木字旁。
话说老朱当过和尚,据说还信过明教,不知道为啥在取名这个问题上偏偏钟意源出道家的五行,所以才会见到像朱佑樘、朱厚熜、朱载坖这样名字看起来很奇怪的明朝皇帝。
皇帝还好说,问题是到了明朝中叶以后,宗室子弟的数量起码有好几十万,这下子取名就成了个麻烦事。因为就能用这五个偏旁的字,相对蕴意美好、听起来不错的字大都被用完了,只好随便找个字凑合凑合得了。
于是看起来高大上的宗室子弟中,就出现了像朱申锯、朱恩钱、朱弥铲、朱弥钳这样看起来跟闹着玩似的奇葩名字,还不如朱重八呢……
清朝的皇帝开始是不怎么讲究避讳的,比如顺治皇帝爱新觉罗·福临就曾特意下诏“不可为朕一人,致使天下之人无福”,允许臣民不必避讳“福”字。不过在此后的康雍乾三朝,大清国的子民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前文提到过,因为避讳的问题,可怜的刘知几老先生死了快1000年还被迫改名,这事就是发生在康熙年间。不过康熙皇帝深谙汉文化,所以给儿子取名也取得很有水平。比如“九子夺嫡”几位主角大阿哥胤禔、二阿哥胤礽、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䄉、十三阿哥胤祥(这位除外)、十四阿哥胤禵,光看名字就“皇气”十足啊!怪不得一个个都信心十足的去抢那把龙椅。
哥几个名字都被老爹取得那么生僻,显然是都当成接班人培养啊
雍正年间发生过“维民所止”案,乾隆年间发生过的胡中藻案、王锡侯案等都是因为避讳问题导致好多人头落地——话说其实清朝是不怎么避讳年号的,比如“光绪”之于“道光”,也就是胤禛、弘历这爷俩神经过敏,导致大批人跟着倒霉。
嘉庆皇帝颙琰虽然才能比不上父祖,但起码性格比较正常,延绵了康雍乾三朝130多年的文字狱到嘉靖朝戛然而终,而且还给自己和儿子改了名字。
不过中国皇帝因避讳问题而改名的历史,到了道光皇帝也就到头了。虽然清朝此后又历经四帝,不过要么无需改名,要么就根本顾不上这点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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