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义教的经历已过去许多年了,多数细节也都忘却了罢。

我忘却了小姑娘的姓名,也忘却了她父母的模样,不记得她是怎么称呼我的了,就连她打电话给我报喜讯,说考上了梦寐以求的高中的时节都忘了——毕业季在夏季六月,可印象中,我是在老家的炕上接地电话,正值新春佳节,屋里暖和热闹,屋外一片肃冷。

只记得她留着齐肩的短发,乌黑如芝麻。想必是因为爱美,那副粉红框的圆眼镜,小巧且精美,却很少见她戴起,总被搁置在书桌角落。身材高瘦,却有着四川姑娘独有的圆脸蛋,性格也如“辣妹子”一般地直爽,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还记得她家里的装饰,像极了我小时候的家,家具却更华丽一些。三室一厅的格局,瓷砖铺地,白漆刷墙,长长的棉沙发正对着电视,中间摆着茶几供吃饭或摆置物件,空闲地方还立着几株叫不上来名字的绿植。在我们学习的小屋的窗台上,一直放着个很小的史努比玩具,虽然落了灰,但依旧可爱。

进门就有鞋柜,但阿姨说,除非赶上下雨,我是不必换鞋的。

虽明知我是外地来的,小姑娘还喜欢说四川方言,语速又快,使我不得不总叫她再用普通话说一遍。大概是习惯了,她是改不了的。于是,我的四川方言听力算是练好了,可总归不会说。

忘记的远多于记得的,可记得的远重要于忘记的。这段义教经历,是我大学四年里为数不多值得炫耀的“功绩”了,而其中的感受和成长,现在看来,意义格外深远——教书不是一种“解题方式的传教”,而是一种知识的总结和学会运用后的相互切磋,是一种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指引,是一种化整为零、提取精华的陪练。

整个过程,建立在一种轻松娱乐、谨慎高效、平等互信的框架之下,就好比在咖啡厅或者奶茶店里,一起听歌看书聊生活。


我大学是在成都读的,在一个叫郫县犀浦镇的地方。

“义教”,通俗讲就是“免费的家教”,是当时我们学院的青年志愿者协会组织的一个活动。主要任务就是辅导正在读初中的弟弟妹妹们的学习,由于我们学校也算四川名校,校周边的许多家庭很是相信我们,十分乐意让孩子们参与进来。

十年后我以什么身份回母校看老师(我当了一年的义教老师)(1)

当时真实的留影

其实一开始,协会给我安排了另外一个小女孩——留着长发,微胖,戴着一副又厚又大的黑框眼镜,直接背着书包来参加义教活动的启动仪式。

她的母亲就紧紧地跟在身后。

启动仪式结束后,正赶上成都少有的艳阳天,太阳如红透了的苹果高高地挂在空中。学校图书馆边上的湖面金光闪闪,摇曳的柳树枝在舞蹈,还有一片片草地绿油油地眨着眼在当观客。突地一阵风吹来,连空气都变得温香清爽。

有的父母和孩子跟着义教老师参观美丽的校园风景,初尝着大学气息的熏陶;也有的义教老师带着父母、孩子去不远的小镇街道上品尝美味,欢庆相识。

然而,我的这位小女孩的母亲径直地说:“我家姑娘不喜欢玩!”女孩也说她是背着资料书来的,想让我们(当时是两人一组,辅导一个孩子)帮她解答几道做不出来的数学题。

由于校外人无法进入图书馆,我们便找了个大点的椅子,三个人半跪着,以椅为桌,围在一起开始解题。女孩的母亲就坐在这条椅子旁边,却像个监工似的。

十年后我以什么身份回母校看老师(我当了一年的义教老师)(2)

学生学习

可是,没多久便陷入了困境——这几道初中题竟难倒了两位大学学长。我们两个人尴尬地盯着题目,咬着笔头思索,偶尔瞄一眼对方也是大眼瞪小眼。旁边的女孩母亲默不作声,稳如磐石,我竟发觉我紧张地不敢呼吸,好像做不出题就要挨那位监工的鞭子。

期间,女孩一直埋头尝试着各种解法,却从不主动说话。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她:“资料书后面有答案吗?”

女孩说:“没有,被撕掉了。”我偷瞄了一眼她母亲,面无表情。

结果整个下午只解出了三道题,便灰头土脸地结束了此次辅导。送别了那对母女之后,才注意到天已向晚,云层在头顶密布,看来是要下雨了。


那天下午的感受,有自责,有同情,有气愤,也憋了一肚子想同女孩和她母亲讲的话,只是本不善言语的我,一看到那位监工似的母亲,更加没有了交流的勇气。

一星期后,协会说我们不用再辅导那位小女孩了,换了另外一位同龄的姑娘。

我没问原因,只是半喜半忧——喜的是不用再面对女孩如负山前行的学习状态,自己却无力相助的自责;忧的是那位女孩什么时候能释重,不至于沦落为一个毫无青春活力的干瘪躯体。


与新学生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她家里。在一个离我们学校不远的家属院,骑自行车约十分钟的路程。由于重复了太多回路程,至今都记得路线和她家的位置——拐角的那栋楼,第三层的右户人家。

他们家只有一个孩子,便多出来一间房,专门供她学习。不过里头也摆放着些家庭用品和玩具,里面主要是一个书柜,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书桌正对着窗户,光线充足。成都是多雨的,偶尔赶上雨天,雨水都能跳溅进来。

义教活动计划持续一个学期(半年时间),和我搭档的同学在完成了协会所安排的义教任务之后便离开了。我本也打算不再继续,阿姨和女孩在第二学期又联系到了我,说马上就要中考了,希望我能继续辅导。

我当即就答应了。

至于原因,一方面我本身就喜欢阅读,自觉有教书育人的天赋;另一方面,是孩子很乐意听我讲课,也很努力。

而我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爱上了当老师的感觉——一种贡献自己微薄力量而影响、帮助他人进步的荣耀感,使我深切触摸到自己的人生实体和存在价值。

十年后我以什么身份回母校看老师(我当了一年的义教老师)(3)

老师的幸福

除此之外,我更喜欢这个家庭里的气氛——辛劳的父母,充满阳光和希望的孩子。

于是一直坚持到大三,从女孩的八年级到九年级上半年,中间也稍有中断,加起大概得有一年多时间。

女孩是住校的,只有周末回家。所以,辅导的具体时间都是提前联系的,约定在周六或周日,每次大概三个小时,有时“老师”和“学生”调皮偷懒,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有时候认真贪学,忘记了时间,一直到晚饭前才离开。

同班长一起辅导女孩时,另外一个同学主要辅导理科,我偏重辅导文科。这段时间的记忆最远,也最模糊:

记得女孩老缠着要玩我们手机,说是要用来聊QQ、踩空间(在当时还是很流行的一种网上交流方式);记得我们想拍一张小姑娘认真学习的照片,她却总双手捂住脸或者直接把头埋在桌上,很是害羞;还记得三个人一起吃阿姨端来已切好的西瓜,一边吃一边各自说最近身边的意人趣事。

至于我们具体教了什么,怎么教的,全然忘却了。


再后来就剩我一个人辅导了,我突地发现,原来一对一的教学,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是很幸福的。

女孩问:“能不能一边听歌一边辅导?”

我说:“当然可以,不过我这手机里的歌估计你不喜欢。”

她便立马跑去把她母亲的手机拿过来,放起了音乐,情歌、流行歌曲应有尽有。我总觉自己正直风华正茂,可与她比起来却一下子年长许多——她是艳丽舞动的红牡丹,我已然成了沉默静谧的小绿叶了。

有一次,辅导时间是约定在周六早上八点的。结果我去了,小姑娘却还在睡觉。她母亲一边赶忙地表示歉意,一边叫喊着她赶紧起床洗漱。听着女孩在卧室懒洋洋的抱怨,再看着阿姨略显忙碌地打扫卫生,坐在沙发上的我,却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个家的生活气息的温暖和真实。

我问她哪门课程觉得学起来吃力,她说:“这几门课都学得会,但学不精。”我便要求看她最近几次考试的所有科目的试卷,并和她一起寻找每一道错题的原因。

之后,我关小了旁边的音乐,收起了给她玩的手机,严肃地指着数学卷子上的几道画着大大红错号的选择题和填空题说:“你再做一遍,我看看。”

她一看题,说:“这很简单啊,我怎么会做错呢?”拿起笔来,三下五除二的给出了正确答案。

我一边鼓励她的聪明,一边又批评她的粗心大意,说:“保证把会做的全做对,成绩一定会比平时多三四十分,普通学生之间的成绩就差的是一点认真。但这并不容易做到。”

十年后我以什么身份回母校看老师(我当了一年的义教老师)(4)

园丁

我告诉她,要养成用手(笔尖)指着、同时默读的读题习惯。她问那样考试时间会不会不够用?

我说:“把会做题做错,有两种可能,第一,马虎的把题目本身的数据、条件或者问题看错了;第二,计算出错。认真读题可避免第一种,再次计算、检查可避免第二种。考试时不要把时间过多地浪费在不会的题上。”

后来,又发现小姑娘的生物化学的基础十分欠缺,原因是她并不背诵记忆书上的基础知识。一开始,最常见的“光合作用的表达式”、“蓝色的硫酸铜溶液”、“二氧化碳使石灰水变浑浊的化学方程式”这类知识点,她都没能掌握。

我告诉她:“生物和化学,完全可以当文科,需要背诵书上的基础知识点,单靠一堂老师的辅导课和做资料题,只能是暂时性的记忆,基础知识无法巩固。”

她便慢慢开始背诵记忆。之后辅导时,采取我问她答(写)的方式,又发现她几乎都知道,却很容易搞混或者遗漏一个化学方程式的“反应条件”。女孩十分自责,明明花心思学习记忆了,却总因为知识记忆不准确而这扣一分、那扣一分。

我也有些自责,说:“重复这些重点知识,目的是在考试时能准确的记忆和正确的书写。没关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此类的辅导,她很受用,成长了很多,养成了一个很严谨的学习和做题习惯,能学以“考试”用。看到她准确、完整地思考出一道化学实验题后的激动表情,我总觉得成功的是自己,好像自己养的花儿盛开了,鲜艳多彩,香气袭人。

还有一点,我深感欣慰:在我们辅导的时候,小姑娘的父亲母亲从来不在旁边守着。偶尔进来也只为送水果,我明白这其实也是一种监督,因为小时候我在自己房间学习,父母也会借着送水果来看看我是在偷懒玩耍还是认真学习。

想到这里,我心里更觉荣幸和责任之重。


有次在辅导完要离开时,阿姨非要我收下三百块钱,我坚决不肯。女孩开始也叫我收下,见我态度坚决,就劝自己母亲不要勉强。

我是很感激女孩的理解。

后来一次,女孩告诉我要早点来,中午在她家里吃饭,完了再进行辅导,我欣然接受。一些家常炒菜,但多了条鱼和四川腊肉,我也毫不客气,连吃好几碗米饭。那天吃饭聊了很多话题,饭香胃饱,思想也早已展开到很久以前和遥远的未来了。

现在想想,整个义教日子里,这一顿饭和阿姨骑自行车亲自送到学校门口的四川腊肉,是我仅有的物质收获。我很满足,因为我的内心和精神早已丰收,且满仓满栈。

后来接到她打来的电话,一开始我还以为打错了——一口浓烈的四川话,很激动地说了好些话,我这才明白是小姑娘打来的,是在告诉我她考上了一所很好的高中。

十年后我以什么身份回母校看老师(我当了一年的义教老师)(5)

我和叔叔阿姨的接触不是很多,但在最后几次辅导完女孩后,我对他们说:

“我对孩子的最大帮助是,转变了她对学习的态度和看法。方式方法更多的只是我自己以前用学习时候用的,很幸运,孩子适应这种学习方法。至于解题的步骤思路,这是一种在掌握基础知识以后通过不断做题练习所积累的一种解题的思维惯性。

其实,您看我每次辅导大约三个小时,其中一个小时是用来交流的,剩下两个小时基本都是在练习基础知识,偶尔才会接触难题,其中让女孩自己动手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这样的目的只有一个——巩固基础,保证会做的做对,同时能使女孩不至于压力大或者心身疲惫而失去学习兴趣,甚至厌倦我这个老师。

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们和我都相信她,而你们也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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