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黄昏，晚风带着丝丝凉意拂衣吹过，夜色弥漫的公园小径上，餐后散步的人们影影绰绰。小儿子刚撒完尿，我拉着他从树影下的卫生间走了出来，一阵浓郁的香甜迎面扑来，我抬头在便道两旁的树丛里搜寻着——欧，是桂花开了！
路灯下面，一株月桂在杂树黝黑的背影之间兀自站立着，上上下下缀满了芝麻星辰般的花絮。这些丹黄的小花正在夜色里沉默微笑，向着晚风倾吐出阵阵幽香。漂泊的幽香和路灯下的树影似曾相识，充满了熟悉的味道，是什么呢？思绪飘飞之间，我想到了——是去年的腊梅。
那是疫情之前，A君从异国归来，我们一起在公园散步闲聊，也是在这个位置，也是刚从卫生间出来。A君转过头对我说：“这么香，是蜡梅开了！”我抬头望向他手指的方向，在路灯的亮光画出的扇形区域里，蜡梅正楚楚的在枝头盛开。一样的夜色烂漫，一样的幽香盈满枝头，鹅黄的蜡梅如同暗夜里起舞的精灵，在横陈的树枝上踮脚伸臂，旁若无人的吐蕊绽放。
去年和今年，腊梅和桂花，一样恬静的夜色，一样令人陶醉的幽香。忽然我有些惆怅，隆冬到深秋，时间的河才流过一个小小的转弯，然而世界已经不再是那个熟悉的世界，人们已经在时间的河里被带到了完全不同的彼岸......
去年年中，我们一度都非常焦虑中美贸易战的惨烈，显然A君比我更加焦虑。也许是因为他身处海外信息渠道的畅通更明白后果的严重，也许是因为他作为商人利益不可避免受到的影响。他总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打来电话，发起牢骚就是一两个小时，我也为这事焦虑，但仍会觉得他有点过了。表面看来这些结果都来自于某些人，如果他们不那样愚蠢或刚愎自用，原本事情会向更有建设性的方向发展。然而在我看来，人心本质如同洪水、地震、冰河期的到来一样，属于只可尊重而不可违逆的自然现象，我们能做得只是“尽人事，听天命”，敏锐的感知当下的温度升降，准确的预测明天的气温变化，添衣或是储备，收获或是止损，所谓“匹夫有责”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只会无谓的使人陷入精卫填海式的焦虑和偏执。
这些我感觉到了，只是没有说得那么明白，A君也有自我觉察，他曾说：“我也一直在反思，过度关注负面信息，似乎不利于内心世界的平静。”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世界和我们都会发生那样大的改变。疫情撕碎了人们矫揉造作的掩饰，每个人的三观都暴露无遗，撕裂的朋友圈，每一个人不可避免的在此或彼，放眼过去，总有人出人意料的出现在另一侧。
朋友圈的撕裂有一句典型的描述：“互道一声傻B，从此相忘于江湖。”我也有相同的感觉，这里似乎很难容得下“求同存异”，审视站立在异端的他者，很容易从人性和智商的角度考量对方，最后将其归入无德和愚昧的范畴。既然判断为品质问题，心中生出优越的厌恶，白璧不再微瑕，而是赝品，最终道一声“傻B！”仅取决于忍得住还是忍不住了。
然而到底谁才是傻B，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怀疑自己！世界原本如此复杂，人又到那里寻到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尺。人生就如同登山，小的时候会觉得很简单，似乎那是朝圣者的旅程，圣的宫殿始终在远方可见的山巅，过程虽然一定艰辛，然而目标却始终明确。等到真正投入人生的征途才发现，即使不畏艰难困苦，要向哪里行进却成了最困惑人的前置问题。可能有砌好的石阶，石阶旁坚立着楷书的路引，然而当人一路走下去，内心的怀疑却日益俱增，一直确信的神殿，其中可能只有泥胎木偶筑就的假神。内在声音所指引的，可能通向众人不屑一顾的莽原，在荆棘从中穿行，和野兽为伴。那么自己偏离众人信奉的方向，一意孤行的坚决，到底是偏执还是执着？这无法找到一个权威给出一个保证，只有在内在的光的指引下，孤独的向着他人不可见的光亮的源头迈步。
或者不谈人生，只讲成熟。我从不认为自己的选择一定就是对的，然而经历的中年，岁月的风尘早就告诉我，人不可能总走在正确的路上。人所能做的只是在现有知识储备下，谨慎的作出判断，然后就坚定的走在自己选择的方向上，这其中要力争避免固执已见，用开放的姿态接受一切符合常识或超出常识的讯息，保持对自我的质疑，如果错了无论多痛苦也要承认和接受，并果断的调整方向。所有这些中，人唯一所能把握的只是，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无论结局是收获抑或是损失，不怨天、不尤人，仅此而已。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既往经验、知识体系和二者共同造就的认识框架下，做出判断以希获取更丰厚的回报。朋友圈的撕裂，究竟谁才是傻B的纠结，归根仍然是自己的信心不足，不敢面对内在的未知，而把这份恐惧外化投向他人的迁怒。所以我们真正要懂的其实是，我们所做的一切，从不为改变世界，充其量不过是为了更了解世界、更了解我们自己。
我的思绪还在飘忽，儿子拉了拉我的手指，抬头叫道：“爸爸，你为什么不走了！”我望了他一眼，拉着他向月桂走去。月桂从不理会人世的兴衰，也不理会是否有人在意它的枯荣，它只遵循季节的变迁，在九月的晚风里，沉默的散播着幽香。我用手轻轻的将花枝向着鼻子拉了过来，深嗅了一口甜香的气息。这气息穿透鼻腔直达脑海的最深处，将人精神中的混沌一下拨拉了个干净。晚风里朦胧的树影和小径上依稀的路人，顿时变得清晰起来，和璀璨的星光一起，构成了一幅灵动的图景。
我重新望向小儿子，并且抱起他笑了起来。他和我对视着，然后开始调皮的眨着眼，格格的笑了起来。在这笑声里，月桂旁的那株腊梅依旧枝叶繁茂，我似乎看到将要到来的严冬，树叶褪尽的虬枝之上，凄厉的寒风和肆虐冰雪之中，鹅黄的花蕾正缤纷绽放——
依如往年，它的靓影依然飞扬，暗香依然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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