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那一次偶然的机会，没想到就决定了我一生，一直干到今天，整整六十年……
京剧《空城计》剧照 邓沐玮饰司马懿
小时候家里的父母都喜欢京剧，他们既不是演员也不是票友，就是喜欢看戏。家庭条件还可以，家里有唱片留声机，所以我听了很多京剧唱片。邻居很多是票友，有一家是做盐业的，天津市京剧团演员经常往他家去吊嗓子，我家离得很近，都听得见。刚上小学，我就去他们家听戏学戏，那时就喜欢花脸，爱听金少山、裘盛戎两位先生的唱片。
【偶入科班】
进戏校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小学附近有一个天津儿童影院，下午三点来钟放学就到儿童影院花园去玩。正好天津戏校在儿童影院招生，很多同学都说，邓沐玮你也会唱，你也考考。回去跟家人一说，我哥哥就带着我去考试了。初试我唱了一段京剧《坐寨盗马》，通过了。复试也很顺利，就这么考上了戏校。
那一次偶然的机会，没想到就决定了我一生，一直唱到今天。1959年9月入校，11岁，到现在71岁，正好60年。看来这就是命运，可能老天爷就是叫我来唱戏的，没想到一辈子就干了这个。正好自己也喜欢京剧，所以干起来也有兴趣，也带劲。
我入校是学京剧，当时给我分的行当就是净角（花脸），跟刘少峰、张福昆两位老师学戏。这两人都号称戏包袱，会的戏多。我跟着他俩学了很多老戏，但是时间不长。天津戏校本来有京剧、河北梆子、评剧三个剧种，后来又成立一个昆曲班。我被调入昆曲班学了好几年，所以又学了很多出昆曲。
演出前，邓沐玮在化妆
我学戏时，没有剧本，就靠老师念。有的老师还会在小黑板上写几个字，我们就把它抄下来。但是唱念主要是口传心授，一对一地教学。当时也没有录像、录音设备，只有靠记忆力。小时候学的戏，到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现在的新戏排完以后，几天不演，马上全忘了，再排还得重新背。不知道下一句写的是什么，感觉哪句话跟哪句话都不挨着，很难记住。
我还在学校时，曾在天津第一文化宫看过裘盛戎先生的《姚期》，头一天是《赵氏孤儿》，我们就没混进去。我们没有票，也买不起票。如果是裘盛戎一个人主演，一块二一张票；要是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四个人在一起演出，就是一块八。这个票很贵，一般人买不起，当时的电影票才两角钱。剧场查票查得特别严，你混进去了，即使在厕所里把门关上，剧场人员也要给弄开，把你轰出去。第二天演《姚期》，我们有一同学，是马连良的孙子，也跟着一块混进去了，蹲在台上侧幕条那儿看完了全剧。
【拜师方门】
我最早认识方荣翔先生（裘派花脸创始人裘盛戎的徒弟，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应该是在学样板戏《平原作战》的时候。当时，全国各地的演员都集中在国务院第四招待所，学村长李胜这个角色。吴钰章老师在台上教，全国各地学李胜的人都在台下坐着看，做记录。
当时方先生也在台下学。一天晚上休息时，他主动找到我，让我教他。我那时候不到30岁，而他在《奇袭白虎团》里饰演王团长已经影响很大了，《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线》那段唱在全国流传很广。那次方先生给我印象特别深，一点架子也没有，和蔼可亲，他真是诚心诚意地来请教的。
京剧《乌盆记》剧照 邓沐玮饰包拯
1982年他到天津演《将相和》《姚期》等戏，我天天去看。大家都感觉就像裘盛戎再现了，特别轰动。看方先生的《将相和》，我一下回忆起看裘先生演出《姚期》的那种盛况。若能拜在方先生门下，成为裘派的一个传人，我也感觉特别满足。我就托人找方先生，拜在了他门下。
方先生人特别好，而且特别朴素，一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我为他买了一件毛华达呢的中山服，那时候纯毛的很贵，这件衣服花了两百多元，当时我只挣三十二块五。他挺感动，说“你不要花那么多钱给我买东西”，又说“你肯定是外边该账了（借钱了），你哪来这么多钱”，特别体谅人。不像有的人收徒教戏，就说你就得给我多少。
【十净九裘】
裘盛戎先生的前辈是金少山，金先生是实大声宏的十全大净，声音洪亮，唱腔朴实无华。裘先生嗓音条件，包括扮相，都没法跟金少山比。金少山个子高，身材四衬，宽肩细腰。扮出戏来，楚霸王、窦尔敦这些角色都特别漂亮，无法超越。
但裘先生刻画人物更加细腻，所有的唱腔、技巧都服从人物。比起过去花脸的实大声洪，他比较含蓄，且不失花脸的阳刚之气，更注重情。每个字的表达更细腻，更接近现代人的审美。裘先生有很多东西是借鉴过来的，但是他有变化，所以闯出了一条自己的路。
裘先生把人物分析得特别细腻，一切唱腔、动作、表演都是为人物、剧情服务。比如包公，他是龙图阁大学士，是一个文人，不能把他演得跟武将一样“洒狗血”。现在有很多人表演时咬牙跺脚的，这不是包公。包公也有儒雅的方面，别看属于大黑脸，但表演时跟武将要有差别。而廉颇是个武将，所以得把他不服蔺相如的劲儿给演出来。
现代京剧《华子良》剧照 邓沐玮饰成岗
姚期又不一样，虽然同是武将，但他是伴驾王。裘先生刻画他有几句点题的话：“伴君如伴虎，如羊伴虎眠。一朝龙颜怒，四体不周全。”在皇上跟前待着，要谨小慎微。娘娘给姚期敬酒，是非就更多了，更得谨慎。所以我们台上接酒的时候，要拿水袖挡着自己的脸，不能看，他不敢，挡着接过来。裘先生这细节处理得特别好。
现在是十净九裘，裘派确实是“一统天下”，说明它有魅力。但都是裘派，就没有多姿多彩、百花齐放的局面了。时间长了，会产生审美疲劳。我们原来在学校不学流派。过去花脸还有侯派、郝派等很多流派，希望以后还出新的流派，或者说郝派、侯派、金派也有人来继承。
【京剧危机】
现在，我们去大学演出，很多人看了之后就表示，没想到京剧这么好。我们到大学演《赵氏孤儿》，大学生有文化，一看就懂，不光是给剧情叫好，也给唱腔和表演叫好。所以，不是年轻人不喜欢京剧，而是接触得太少。不少人认为，很多历史我不懂，怎么能看懂京剧呢？我认为这是一种误解，不见得非得成为历史学家才能懂京剧。过去很多拉洋车的、蹬三轮的、扛大包的人，连学都没上过，也都喜欢京剧。
不见得非得精通“三国”、精通历史，才能看戏。当然，你可以通过这个戏的故事，了解“三国”怎么回事，曹操、诸葛亮、周瑜怎么回事。但京剧还不是真正的历史。比如说，周瑜的年龄比诸葛亮大很多，但在戏中他没有胡子，由小生扮演；诸葛亮却有很长的胡子，由老生扮演。这是对人物的刻画，一种造型，一种设计。
只要喜欢听，我认为你就已经开始懂了。很多人从来没接触过，不了解，以为京剧很难。其实，京剧既是阳春白雪也是下里巴人，雅俗共赏，要严格说，京剧还属于俗文化。
京剧《将相和》剧照 邓沐玮饰廉颇
最近这几年戏曲进校园，小学、大学我们都去演出，也有很多年轻人逐渐迷上京剧。现在很多到后台拍照、签名的都是年轻人。我觉得危机反而在演员自身，比观众危机要厉害。现在观众越来越多，但是演员的水平更有待提高。应该想办法，把演员的水平提高上去。不是没有观众，是没有好演员，有好演员的戏照样客满。
我学了几十出京剧花脸戏，现在的演员学得太少了。我们跟上一代就没法比，上一代的老先生都会百八十出，多的能会一二百出，到我们这儿就变成几十出了，现在下边的演员就变成几出了。我有几个徒弟，都是专业戏曲院校毕业的，《铡美案》都没学过。《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那是脍炙人口的花脸看家戏，他们连这都不会，我也挺惊讶。
【守正出新】
京剧在不断地发展，但是没有老戏的基础，也创造不出好的新戏。观众不是来花钱受教育的，你听我教育你，我给你上课，这是不对的。教化只能是潜移默化，不能太直接。
为什么有很多新戏不成功？我认为就在于它的艺术性不能达到一个高的水准。我们天津有一出现代京剧《华子良》，演了16年、600多场。这出戏的艺术性站住脚了，所以能演这么多年。这就像写字须得先临帖，没有基础，上来就自己随便写，那肯定不行。先继承后发展，没有深厚的功底和积淀，创作不出好东西。
现在多请一些话剧、影视的导演来导京剧，也是个问题。他们有很多新的点子、创作方法，但就是对京剧根本不了解，经常说外行话。几天要想把京剧都了解了，肯定做不到。得经过多少年的熏陶学习，才能把京剧掌握住。
京剧《甘露寺》剧照 邓沐玮饰孙权
京剧二百年来，也在不断发展。乐队原先只有三大件——京胡、京二胡、月琴，现在的乐队比过去丰富了，服装、灯光等各方面也在不断发展，审美也不断提高。观众审美是不断变化的，旦角贴的片子，就是梅兰芳改进的。若是按照晚清《同光十三绝》上面的装扮，现在的观众肯定接受不了。我不反对改革创新，但是不能离谱，离京剧太远。
【讲述人】
邓沐玮，1948年生，天津人。京剧花脸演员，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1990年获得全国中青年京剧电视大赛最佳表演奖，1992年获得第九届中国戏剧梅花奖，1993年获得净角组梅兰芳金奖。在现代京剧《华子良》中饰演成岗，荣获第三届中国京剧艺术节表演奖、第十四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优秀配角奖。
口述/邓沐玮
整理/杨阿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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