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的“先秦风貌”
陈独秀是个失败者,但非常有风骨。
这是所有看过《觉醒年代》的观众,形成的一个共识。
他骨子里有一种倔强的东西,热情、强烈,而且磊落。鲁迅有段评价胡适与陈独秀的话,十分贴切: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
陈独秀的这种磊落,有点先秦古风。那个时代,连打仗都磊落,讲规矩的。宋襄公就是死守规矩,吃了一个大败仗,被后人耻笑。不过在春秋战国,光明磊落蔚然成风,不背后搞鬼是基本礼仪。
宋国有个大将叫孔父嘉,率兵攻打戴城,不小心与郑国交锋,结果吃了一个大败仗,只带了二十人逃离战场,落得一个全军覆没的结果。这一仗,损兵折将近万,让宋国蒙受了巨大损失。
这名败将回来受到惩罚没有?被开除宋籍没有?没有!让人跌破眼球的是,还受到嘉奖,因为朝堂会上他理直气壮:全军覆没不是我没本事,是对方老奸巨猾,不讲规矩。说好了的第二天两国交战,没想到对方当晚就搞偷袭。偷袭也就算了,打败也就算了,郑庄公这个老流氓还来个紧追不舍,斩尽杀绝。
此言一出,举国上上下下都觉得宋国败的光荣,宋殇公一高兴,对孔父嘉大加封赏。
陈独秀古风犹存,但他遇到一个流氓盛行的世道,注定失败。
他生于一八七九年,是光绪宣统年间的亭台楼阁旧人物,埋头经史子集,埋头西风欧雨,满肚子不合时宜,满肚子离经叛道。
他有政治家的胸襟,有革命者的勇气,却也有政治家、革命者不应有的浪漫情怀。1927年两党分裂,共产党遭到血腥镇压,短短几天内,两万多共产党员被杀害。在此过程中,最惨的莫过陈独秀,不仅两个爱子延年、乔年惨遭杀害,自己也被当成失败的替罪羊,被开除出党,被彻底隔离出权力核心。
当年,他在上海被捕,当时国民党政府已内定由军事法庭审判他,并处以死刑。他也抱定必死之心,题下“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但求速死。
是胡适、蔡元培等好友奔走相救,才得以服刑保全其身。尤其是胡适,虽然政见不同,但多次出手营救,其义举亦有古风,一时传为美谈。
当年谭嗣同弃尸菜市口,三日无人敢收尸,是湘潭会馆的一个老仆佣,为其收尸送回湖南。袁克定晚年潦倒,日本人高官厚禄利诱不受,宁忍清贫,而他的朋友张伯驹收留他,供奉十年,不取一文。
每每读到这样的故事,就对人性里良善和温暖的一部分充满希望。
晚年的陈独秀非常潦倒,于贫困中埋头学问,在精神上更接近于中国传统上的儒士。国民党拉拢他,蒋是杀子仇人,他拒绝,理所应当;共产党请他上延安,已是物是人非,他拒绝,也情有可原;但胡适请他去美国,他也拒绝,就唯有骨子里那点清高作祟可解了。
他暮年的一点温暖,全来自当年“新文化运动”同一战壕的战友。他办《新青年》,推行白话文,提倡思想解放,但最终,旧式之书生成了他的最终归宿,每每想起,就让人感慨。
他的书法和古体诗,极尽瑰丽,非常有章法。他们这代人,一方面打倒传统,一方面被传统塑造。跟当下不同,他们是因为懂得,所以背弃。今人的背弃,大多是打空拳,心里没底,囊中无物。
鲁迅的“魏晋情结”
鲁迅的“魏晋情结”很重。
当年刘半农赠鲁迅一副对子:“托尼学说,魏晋文章。”托指托尔斯泰,尼指尼采。据孙伏园在《鲁迅先生三事》中说:“当时的友朋都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先生自己也不反对。”
后来,更有甚者,说曹雪芹和鲁迅都是魏晋人的肖子,曹雪芹是阮籍的孑遗,鲁迅则是嵇康的后劲。
曹雪芹别号“梦阮”,对阮籍可谓情有独钟。鲁迅,对于汉魏文章,也是素所爱通,尤其嵇康的文章,我们读《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略可知一二。
当年,他从日本留学回国,和周作人编了一本《域外小说集》,销路很不好,自由文人无法做,转而去教育部任职,每天抄古书,整整抄了八年。很多人说鲁迅之所以深刻,跟他抄古书的经历有关。他被嵇康吸引,跟这段经历也大有关系。
1913年,鲁迅三十三岁,正是身体和精神最好的时候,他以明代吴宽丛书堂本校勘《嵇康集》,并作《嵇康集〉跋。1921年,又校《嵇康集》多遍。1924年,再校《嵇康集》,作《嵇康集〉序、《嵇康集》逸文考、《嵇康集〉著录考。1926年,再作《嵇康集考》。1931年,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还打起精神最后一次校《嵇康集》。可以说,以嵇康为切点,魏晋的人和文,贯穿了他一生的创作。
嵇志慷慨,鲁迅的文风也刚健,有惊惊焉劲烈如秋的气势。
现在不少人捧周作人,说他的文章耐读,其实周作人的文章,比鲁迅的杂文还是差了一大截。
看周作人的文章,你会想:哇,这个人读了好多的书!读鲁迅的文章,你不太会有这种感觉。实际上,鲁迅读的书一点不比周作人少,阅读范围甚至更广。但是他把那些书融入到文章的血脉了,你是看不到的,只能感受到那种文化纵深感。这才叫读书写作的化境,周作人那种,只能叫掉书袋。
尤其是鲁迅字里行间的“魏晋风骨”、忧愤之思,跟他所处的时代氛围特别契合,这是周作人的闲适和冲淡所不能企及的。不是说闲适和冲淡就不好,只是没遇到合适的时代,“生不逢时”,大概指的就是周作人这样的。
在风雨飘摇的乱世,文人该何去何从?1927年的鲁迅,选择在演讲时谈魏晋士人的风度及文章,大概是对自己,也是对所有文人的一种规劝和勉励。
自秦始皇一统天下起,帝国只要恢复秩序,就会恢复铁板一块的意识形态。我们当庆幸我们一个还有魏晋,一个忽然涌现出一堆稀奇古怪的人物的时代,他们开始探究自己的内心,开始追求精神的自由。
他们自爱,所以珍惜自己的肉体。于是有“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有面白似粉、顾影自怜的何晏。
他们追求肉体的不死,服五石散,信天师道,却也谈笑被戮,从容赴死,去追求肉体之外精神的永恒。于是中国历史上最美的死几乎都出现在这个时代:有临刑场而色不变的夏侯玄,有回望落日以一曲《广陵散》奏成千古绝响的嵇康。
他们开始不再拐弯抹角地顾左右而言他,不再受父辈们传统观念的压制,开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自己活一辈子。所以,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活法也出现在这个时代:有从容脱光了衣服击鼓骂曹的祢衡,有别人晒书他晒裤衩的阮咸,有雪夜跋山涉水访故友却过门而不入的王徽之。
这样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一直到16世纪才开始萌芽,而那时,魏晋风流的余韵已经过去了近一千年。
这些闪烁着智慧和生命之美的个体,如同当风的披帛,如同流过溪涧的酒觞,如同和暖的阳光,给了我们俯仰天地的情怀,给了我们高贵,直率又让人喜爱的范本。他们曾经的存在,让我们相信,原来人可以这样立于天地间。
刚步入中年的鲁迅,曾有过一次精神危机。婚姻不幸,救国无望,只好在教育部任佥事,当官僚。衙门的风气,他很不喜欢,也不合群。同事眼里的他,每日除了伏案读书,就是抄书,很沉默。知心好友陈师曾、范爱农的意外离世,更让他的精神世界雪上加霜。
只有在抄碑文、校古籍的时候,他的心是宁静的。他把自己沉到那个古国之中,在远去的世界里驻足,魏晋的灵秀之气、嵇康的慷慨之风扑面而来,彻底改变了他。最终,他把自己活成了他们的样子。
作者:甘草子,不小资,不文艺,不妖娆,不风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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