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出手？”一袭长衫的黑衣人坐在杜宇风对面，声音略微有些惊讶。
杜宇风点点头，一脸阴冷，却没有说话。
“方从恩不过是一介文人，江南大儒，他出什么手？”黑衣人又问道。
杜宇风轻轻地拨弄了两颗算盘珠子，看了看那顶压得很低的黑色圆礼帽，叹了口气。
“有些恩怨，你们不清楚。”
“哦？我们不清楚，那就是与我们无关了？”黑衣人冷冷地说道。
杜宇风阴冷地笑了笑。
“无关？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千丝万缕，谁也不能说自己置身事外。如果一定要说无关，或许他不会主动与你们发生正面冲突。毕竟，他有一个儿子是你们的人……”
黑色长衫的那个男人缓缓地摘下帽子，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他用冷酷的眼神看着杜宇风，轻轻地说道。
“是两个儿子，另外一个今天就到上海。”
杜宇风一脸平静，冷冷地看着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微微地笑了笑。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秦校长，坐在杜宇风对面的人竟然会是他！
“杜四爷和高林心谈好了么？”秦校长突然问道，“他对那个提议有什么看法？”
杜宇风思索片刻，皱了皱眉头。
“那个提议虽说非常的危险，却也不失为一步好棋。你和他都算是双方谍报系统的中高层，如同你们联手，互通情报，完全可以将整个江南的谍报体系尽在掌控，你们的上峰需要什么样的情报，你们都可以提供，却都提供你们认为可以提供的。”
秦校长向前倾了倾身，注视着杜宇风，又问道。
“高林心有这个意思？”
杜宇风点点头，说道。
“说到底，他也是在为自己留后路。或许有一天，他凭与你合作的经历，能够保他一条命。未来的天下，谁又说得准呢……”
杜宇风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秦校长那略带笑意的脸，又说道。
“只是，杜某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
秦校长的眼里露出狡黠的笑容，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你想不明白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我在共产党那里有了如此高的位置，还要做这个选择。”
杜宇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坐在面前的秦校长。
秦校长缓缓地站起身来，拿起放在一旁的黑色圆礼帽，顿了片刻。
突然，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二十年前死的人是我……”
杜宇风心里一沉，或许他已经猜到了已经身居高位的秦校长为何在这个时期，要做出背叛组织的举动来。
秦校长缓缓地向杜宇风背后的那间密室走去，丢下一句话。
“顾常言也到了上海，此人不能死在这里，还望杜四爷暂时护他周全。”
杜宇风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回秦校长一句。
“你们总部的高官，要我一个残疾人护他周全，秦校长好看得起杜某。”
刚进门口的秦校长听闻杜宇风这么一说，突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走到了杜宇风的轮椅后面。
只见他慢慢地弯下腰，一脸阴沉地在杜宇风的耳边轻声说道。
“杜四爷的手段，秦某早有所闻，借刀杀人的事情不是没少干。但是，这个人，四爷你是真的不能动。”
说完，秦校长不再停留，将黑色圆礼帽戴在头上，疾步走进了那间密室。
秦校长的话是警告，还是威胁？杜宇风冷冷地笑了笑。他知道，这既不是警告，也不是威胁，而是姓秦的可能看破了自己的棋局。
方从恩来了上海，他也来了上海，还有什么人到上海了呢？
杜宇风根本不相信方从恩、顾常言这种人会大摇大摆地进入上海，他们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极深的秘密。
或许，在这个极其敏感的时期，到上海的每一个人都来者不善，都带着各自的目的。
自己的目的呢？杜宇风在心里暗暗地想了想，会实现吗？
上海滩如此的热闹，自己的目的会实现吗？杜宇风心里没有底，却又异常的坚定。他知道，这或许是自己此生最后的阴谋。
为了他，也为了她。
让所有人都到上海滩吧，是该有个了断了。
杜宇风伸出手去，又将那份倒扣在桌案上的档案袋翻了过来，档案袋上赫然用浓黑的墨汁写着两个字。
老林。
文重月在静安小学的那座宅子已然成为了方城和老许的秘密藏身之处，自从那场空难之后，他们几人一直藏身在此，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他们几乎都不出门。
昨夜老许出去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坐在书桌前翻看文重月留下的那些古书的方城心里不由得有些烦躁。
昨天是言家庄一年一度的祭祖之日，老许说一定要去看看，或许能够发现有用的线索。
言善河牺牲二十年了，可他是言家庄的人，也是言四海的亲二哥，要调查言善河真正的死因，必须要从言家庄开始。
日上三竿，老许还是没有回来，难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方城缓缓地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慢慢在书房里踱着步，沉思不语，皱着眉头。
还是去看看吧，反正自己也约了杰弗洋行的大壮在醉仙楼见面吃晚饭。
方城抓起书桌上的帽子戴在头上，刚走了两步要出门，突然又转过身来，走到书桌前，将抽屉拉开，里面赫然两把手枪，一把黑色，一把银色。
黑色的枪是田文水留下的，银色的是秋月枫留下的。
方城默默地拿起那把黑色的手枪，将它摊在手心里，默默地看了看，脸色露出悲戚的神色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情沉重，方城把手枪弹夹退了出来，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金黄的子弹油光程亮地躺在弹匣里。
方城又将弹夹插入弹仓里，将手枪放进裤兜里，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今天的天气很好，瓦蓝的天空飘着漂亮的云朵，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令人倍感温暖。
出了静安小学的大门，方城顺着街边缓缓地往前走，他想走上一段，或许老许马上就回来了，自己会不会错过呢。
方城一直在心里暗暗地安慰自己，但心里的那份不安却又愈发的沉重。
静安路的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向左就是出城前往言家庄。
方城默默地在路口停了下来，掏出烟，点了一支……
“少爷……”
方城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苍老而低沉的声音，方城心里一惊，手指夹着的烟掉落下来，砸在地面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
方城默默地转过身，背后一个苍老佝偻的老人，洗得灰白的长褂，一双粗布棉鞋，清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满头白发修剪得很短。
“吕叔。”方城轻声地唤道，眼里满是惊喜。
这个老人就是在方家呆了五十年的管家吕大封，吕大封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睛看了看方城，满是皱纹的脸上涌起欣喜的笑容。
“少爷，十多年未见，你的样子还是未变啊。”
方城笑了笑，脸上突然又变得惊讶起来。
“吕叔，您怎么到上海来了？”
吕大封一双老眼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低声说道。
“少爷，老爷到上海了。”
方城的脸上顿时呈现出惊愕的神情，向前走了两步，急切地问道。
“他老人家怎么到了上海？他在哪儿？”
“少爷，你随我来……”吕大封轻轻地向方城招了招手，领着他向十字路口的另一边走去，那条路的边上停着一辆车，一辆黑色的轿车。
“少爷，你请上车。”吕大封将后排座车门拉开，向方城躬了躬身。
方城一脸狐疑地看着吕大封，眼里满是不解，淡淡地问道。
“这是……”
“高处长送给老爷的车，老爷吩咐让我来接你。”吕大封哈了哈腰，脸上带着笑容。
方城疑惑地看了看吕大封，刚要跨进车门，突然又回过头来，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吕大封轻轻地笑了笑，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若无其事地对方城说道。
“有什么事情是老爷不知道的呢……”
方城一怔，心里满是疑惑，他缓缓地将跨进车里的左脚缩了回来，转过身来对吕大封说道。
“吕叔，您先回去吧。告诉我爹，我晚些时间去向他老人家请安。”
说完，方城转身就要离开，吕大封的手却如闪电般地伸了出来，一条干瘦的胳膊拦在了方城的面前。
方城侧过身来，一脸冷峻地看着满脸微笑的吕大封。
吕大封缓缓地放下胳膊，用低沉的声音对方城说道。
“少爷，你还是先回去一趟吧，老爷这么吩咐，总是有道理的。”
方城心里更加的疑惑，他冷冷地回答道。
“我要是不回去呢？”
吕大封脸上笑容依旧，眼里却闪过一抹冷酷的神色。
“少爷，你要是不回去，谁又能说清楚袁队长到底是谁呢……”
吕大封的话让方城心里顿时一惊，怎么？袁克佑在我爹那里？
这是什么情况！方城的心里一沉，脸上瞬间变得苍白，他沉思片刻，轻轻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默默地转身，钻进了那辆车里。
吕大封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副老狐狸般不露声色的微笑，轻轻地将方城这边的车门关上，又一个转身钻进了副驾驶室。
“阿松，开车。”吕大封对年轻的司机说道。
汽车疾驰而去，朝着法租界贝当路方家老宅而去。
方家的这座宅邸就在贝当路的别墅区内，一座青色的欧式建筑，三十多年前，方家曾经住在那里。
自从方城留学东洋，方老爷子不知何故回了老家，这座宅邸也就空下了，从未有人住过。
汽车很快就到了贝当路，还是那条熟悉的路，方城坐在车里，看着路边粗壮的梧桐树吐露着新芽，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又好像一切都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到过去。
车停在那座青色别墅的门口，硕大的铁门好像今天刚刚刷上了新的油漆，黑得透亮。
“少爷，到了，下车吧。”吕大封转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方城说道。
方城依旧一副阴冷的脸，眼睛只是盯着那扇巨大的铁门，右手拉开车门，一个跨步下了车。
吕大封连忙也跟着下了车，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将大门推开，却不成想铁门上的油漆未干，吕大封的右手顿时沾满了黑色的油漆。
方城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吕大封却一副丝毫不介意的神色，满是皱褶的脸上堆着笑容。
“少爷，请。”
“今天刷的油漆？”方城瞥了他一眼，问道。
吕大封哈了哈腰，笑着说道。
“一大早，高处长就派了很多人过来，将宅邸收拾得干干净净。高处长见这大门锈得不成样子，非要重新换一个，老爷心疼钱，死活不让换，高处长就派人买了油漆，立马给刷上了。”
方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站在推开的大门前，一双阴冷的眼睛看着收拾得干净、整洁的院子。
“高林心还在？”
站在身旁的吕大封笑着回答道。
“走了，高处长安排完，就离开了，少爷是知道，这些官老爷总是很忙的。”
方城的鼻子轻轻地哼了一下，缓缓地走进院子里。
宅邸的花园并不大，一排欧式的花坛围绕着院落，花坛里种着各式的红的，黄的，紫的花朵，看得出来，这些花都是今天刚刚种上去的，有些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发蔫。
院子中央有一座小水池，水池中央却立着一座太湖石假山，假山造型奇特，山势险峻，假山的正面却又如同一只张着狰狞巨嘴的麒麟，凶狠地对着宅邸的大门。
这高林心还真下得本钱，方城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少爷，请，老爷此时应该在书房。”
吕大封轻声说道。
方城默不作声，书房就在宅邸南面，那是父亲最喜爱的地方。
方城走得很慢，绕过水池，径直向宅邸大厅走过去，大厅里的很多物件几乎都没有变，还是那一水的欧式红木真皮沙发，顶上的水晶灯依然有些发黄，大厅的墙壁上挂着两幅西洋的油画，只是巨大的落地窗户的窗帘换成了新的。
方城默默地环视了一圈四周，三十年前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却又觉得三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并不在这里。
书房就在大厅侧面的走廊尽头，方城踩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去，有十多年没见父亲了，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他在心里想过无数次与父亲见面的场景。
而现在这个景象却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书房的门紧闭着，方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要伸出手，叩上手指准备敲门。
突然，从里面传来一句熟悉的惊呼声。
“他没有死？”
那是袁克佑的声音。
方城缓缓地放下手指，只听见另外一个苍老却显得异常平稳、和蔼的声音说道。
“他不能死，也死不得……”
方城心里一惊，袁克佑和父亲说的是谁呢？就在方城站立不动，准备继续听下去的时候，身后的吕大封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声。
“老爷，少爷回来了。”
方城侧过脸去，冷冷地看了满脸堆笑的吕大封一眼，缓缓地抬起手来，叩上手指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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