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8年末,父亲去世后,妈妈搬来与我同住。她今年有79岁了,健康、开朗。依然动作灵活,甚至每天还会做做简单的家务。
母亲39岁时乳癌切除、54岁转移成继发性骨癌。到今年,已经抗癌40年,算是资深的抗癌明星了。
每天早上,妈妈5:30起床。洗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烧水沏茶。而我就在被窝里把她的小平板电脑里的三浴功视频播放出来。每天大概40分钟的锻炼,从乳癌手术后坚持了40年了,从没停歇过。她逢人就说:坚持做三浴功,才有了这么好的身体。其实,在她年轻时,就很热爱运动。排球、篮球都是她擅长的项目,她还愿意看书。 在2014年哥哥离世后的第6个月,她突然胡言乱语。经过了半年的治疗,她终于恢复到从前的开朗、理智了。精神科医生诊断是应激性精神障碍。我想,应该是上天垂怜,要把她与对儿子焚心的思念隔离开来而保全身体,彻底释放来自理性的负荷吧。现在,她仍然依稀记得自己当时的状态,不时和我聊聊、笑笑。
自从哥哥离世后,妈妈新增了一项爱好——抄书。每天闲下来就抄书。励志类的,心理安抚的《再苦再累笑一笑》,还抄书送给朋友。父亲离世后,就选《老年心理学》、《道德经》来抄。反正,只要闲着就抄书。有几天,半夜起床抄书,被冻得胃疼。我想,那是她对抗悲伤的最无助的办法吧。
在疫情来袭之前,每周只要我去幼儿园的那两天,她都会为我做晚餐、早餐。周到、细致、及时,一个人完全搞定。而我不上班的几天,她就给我帮忙做早餐。当妈妈给我帮忙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有一次,蒸锅里少放了一个人的早餐,我就和妈妈说,还差一份。她就会变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很自责,手足无措的样子。只要我不参与的早餐,妈妈都会从容自信地做好,而与我一起做,她就会左顾右盼,变得没了主见。想想,也许是自己的表达没有照顾她的感受。
“多喝开水”其实早就是妈妈解除对我身体担心的不二法宝,那是妈妈的家传。但妈妈的“多喝开水”,绝对不像男人对女友大姨妈来了时发出求助的推辞,那是绝对实诚的信念,如同祖国抗击新冠疫情一样的决绝。她估算着女儿的水杯何时不满了,就一定端着开水壶倒满再离开。虽然我不爱喝水,可是“碎碎念、刀刀片“就会让妈妈的执念深入我心。仿佛,不喝开水就会心生不安:不孝有三,不饮为大。
家里买来的水果会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她总会拿到她的房间一些,放在书架上最不起眼的地方,有种备耕备荒的感觉。也时不时会弄出一个,打好皮切成小块,送到我的房间。几日前,我有些不舒服,端着水果微笑的妈妈,仿佛阳光照进来,我会由衷地说:有妈真幸福。她的脸上立刻充满笑容,很满意地说:多吃,吃完再削给你 。
有时累了,我会去妈妈的窗台翻些东西吃。瓶瓶罐罐总能找到些小零食。只要我稍微多吃一些的,她就一动不动地留着。我就和她提起姥姥的小篮子。妈妈爸爸都不是本地人,而我也只能隔几年才能看见姥姥。她经常会悄悄招呼我,从身边的小篮子里掏出点什么,握着拳按在我的手里,示意别让哥哥知道。通常被塞在手里的是几粒花生、几个大枣。但是姥姥给予的那份被宠爱的感觉却印在心里,暖暖的、满满的,涨得小小的胸膛里,充满了自豪感。想必,老人们都会让每个孩子体验到这种被独宠的感觉吧,每个孩子都觉得自己是最可爱的。而妈妈的窗台成了姥姥的小竹篮。尽管中年的我,每每翻弄那些小零食,都会觉得每个小瓶子、小盒子里面都是专属定制的暖暖的爱。
当自己压力大,想和妈妈聊聊时,妈妈会打岔。即使不打岔听清了,也不能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沿着一个话题聊天。让我想起了龙应台的话,与妈妈聊天,就像打出去的球打在了墙上,被弹回来,真是有些失落啊。
躲避疫情的这段时间,心情好了,会和妈妈去楼下的公园里散步。可有时,真的想一个人走走,不用提防摔倒、无牵无挂地一个人溜达。
有一天,我出门前,妈妈问:“我在车里等你,我跟着你坐在车里,不下车。”立刻,我心塞了。我回应到:“我很晚才回来。你在车里坐着,我会心里不踏实。“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愧疚感像地下水管泄漏了,一股一股地冒出来,压得心里竟冒出些对妈妈的责怪。
第二天,我下楼买菜,只买些鸡蛋,妈妈以为要和我出门,只穿着毛衣带着帽子就要出门。东北的早春只有10度左右。看着妈妈匆忙的样子,我埋怨了一句:“咋地了,妈妈,穿这些咋能出门。” 虽然是埋怨,可是心里的自责却在暗暗地膨胀,涨得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渗出了血丝。 暗自思量:不孝有三,此乃之二。
此事之后,每天我都会早餐后和妈妈到公园里散步。我会让妈妈拿着钥匙,开门、刷卡鼓励妈妈来做。我想疫情结束我不在家的时间,希望妈妈上午能自己到院子里走走。每当开门时,妈妈都会非常焦虑。总担心自己做不好。我会鼓励妈妈,别着急,慢慢开,一定会打开的。妈妈就静下来,左转转、右转转,打开门后,长叹口气。我以为老小孩会获得成功而开心,可是,我感受到的却是妈妈经历困难后对自己的嫌弃。看来,接纳自己是一生的功课。
妈妈会在两种情况下问我日期:今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不?嘴角挂着微笑,眼里流露出自信,我惊喜地说:是呀! 她就乐呵呵地回到她的房间。我奇怪:怎么最近这么清醒。原来,她是刚刚从收音机里听过了每日播报,然后故意炫耀给我:你妈还没老,心里清楚着呢。
今天散步回来晚了,她就会以焦虑、迟疑的眼神看着我,问:今天几号了?这时,一定是真的在打听了。
在十几年前,她带着我的儿子去早市买菜。一个小偷正从她的衣兜里把钱包拎出来,悬在半空中。老妈回头一看,还了得,一把抓过钱包,回身一巴掌呼出去,口吐出山东莲花:“小兔崽子,我呼死你。”中年男人躲得快,连忙双手合十作揖,轻声哀求:大姨,别吱声 、别吱声。在文革期间,牛鬼蛇神的家被抄了,妈妈就把他们接到家里来住。狭义泼辣之风已如昨夜星辰。
老妈年轻时如此神勇。可是到了老年,竟变得极其敏感、退缩、不自信。女儿的一丝埋怨、一分烦躁、一缕体贴,都会让她自责、担忧、满足。我想,这是人变老的样子吗?
记得儿子上幼儿园小班时,班里学了一首歌曲《东东是个胆小鬼》,他的小名叫东东。回家后,他嘟囔着说:“小朋友们都说我是鬼,还是胆小的鬼。”为了怕儿子自卑,我精心解释,又带他去爬公园里的假山,那是在盛夏时节。看到儿子从巨石上跳下,得意地看着我的样子,我欣喜至极。可老妈现在这样退缩,敏感,也正是需要我小心呵护的啊。让她因为女儿的接纳、欣赏而安心、自信。
孩子与老人,身置人生的两端。当孩子无知带给我们快乐、幸福时,我们就一定会感受到,暮年的妈妈带给我的失落和温暖。我们能陪伴孩子让他们更自信,我们就更能精心呵护妈妈让她确认,她依然我情感的根基。
——父母在,心就不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