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公主要嫁人吓坏五位驸马爷(探花郎大婚之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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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安静地落着,积了有六七寸厚,鞭炮爆竹声此起彼伏,淡淡的硝味散在如墨的夜色里。这样热闹的夜,落单的精怪总格外寂寞。

双陆几个吃过饭,正围桌打牌。

“胡了!”阿浚得意地把牌一推,伸出手来,“给钱!”

松茂翻个白眼,把两枚铜钱往他面前重重一拍,碧芩无所谓,趁着洗牌又嗑起瓜子。

双陆无奈,给他们喂过几回牌,可阿浚人精似的,次次都有办法抢在人家前头胡。

“不来了!”连输几把,松茂把牌一撂,起身要走。

阿浚拖住他的衣袖,“不许走!你不打,我们怎么办?”

松茂朝他扮鬼脸,“谁管你!”

两人吵吵嚷嚷,门忽然开了,一个衣衫单薄的黄衣姑娘,负着手,笑吟吟地跨过门槛,“他不打,我打。”

阿浚问:“你是什么人?”

黄衣姑娘扬扬眉,反问道:“是人才能打牌?”

阿浚被刮进门的冷风吹得打了个激灵,忙躲到双陆身后,又别扭地袖着手,不肯碰她。

黄衣姑娘旁若无人地踱到桌旁,弯腰看牌,一面说:“我叫梅真,住在天井那株老梅树上。”

屋内一时静寂。

“不是鬼哦,”阿浚喃喃了一句,他好奇心重,大着胆子问了个全不相干的问题,“你不穿棉衣,在树上待着不冷?”

梅真抓了块牌把玩,随口答:“不冷才怪,没办法,要漂亮只得忍喽!”

双陆、碧芩闻言俱是一笑,阿浚见状也不怕了,兴冲冲地坐下洗牌。

梅真捡了松茂的座,搓着手问:“怎么打?”

阿浚登时垮下脸,“你不会?”

松茂喜得眯起眼,新手运气好,教会她,挫一挫阿浚这小子的锐气。

梅真倒也机敏,一教便会,可惜始终没胡过。

打到后半夜,双陆几个眼皮直打架。梅真不肯停,双陆便不许阿浚再上桌,领着松茂碧芩又陪梅真打了几圈,最后一把终于让她胡了。梅真伸个懒腰,这才出了门。

檐廊下灯笼都是新买的,簇新的红纱,透出暖黄的烛光,照着墙角几盆应景的金桔。

阿浚记得双陆说过不许吃,可这东西黄澄澄的,瞧着怪惹人喜欢,他眼馋地瞧了又瞧,终于还是没忍住,折回来,偷偷摘了两个,藏在怀里。

“阿瓦哥哥,他偷桔子!”小含叫道。

阿瓦不屑地哼了一声,“馋嘴猫。”

“什么是馋嘴猫?”

“馋嘴猫啊……”阿瓦絮叨地解释。

冷不防满梅树的黄花绽开又合拢,懒洋洋的,犹如伸了个懒腰,梅真声音淡淡的,“睡吧。”

阿瓦立时闭嘴,叫小含也睡。新来的腊梅脾气大,自从有了她,他和小含夜里都说不上几句话。

初一早上,松茂在门口点爆竹,阿浚捂着耳朵躲在门后看。

白雪覆盖的街尾远远走来个白衣公子,近了一瞧,是年前替他们写春联的书生江榭,和双陆有点交情。

江榭拜了年没多留,临走嘱咐双陆:“上回提的事,还劳你费心。”

双陆忙说一定办妥。

“他托你办什么事?”碧芩抓了把瓜子,倚在门框上嗑着,看江榭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回过头来问了一句。

“江公子年后上京春试,正是着紧用功的时候,想找个人照顾起居,好专心读书。”

梅真一早被爆竹声吵醒,没睡足,半睁着眼进了门,咕哝道:“找个人还不容易?”

2

“找人容易,找个合用的难。”双陆笑了笑,拖张凳子给她。

“他很挑剔?”碧芩问。

“这倒不是。”

梅真伏在桌上,合着双目,“既不挑剔,怎就找不到合用的了?”

“但凡与他相处过的姑娘,莫不对他暗生情愫,有两个还得了相思病,江公子不胜其扰,为此耗费不少心神。”

梅真奇道:“不过是个书呆子,有什么好的?”

“江公子仪表堂堂,又是镇上有名的才子,多少姑娘做梦都想嫁他,听说他找人,争着抢着要去,可惜都做不长。”

碧芩若有所思地垂着眼,“他日后要做官的,哪肯在娶棠里镇娶亲?”

梅真直起身,嗤了一声,“既如此,何不找个男仆?”

双陆小声解释:“男仆也未必妥当的。”

“他难道是个千年的狐狸精?”梅真两手托着腮,肘弯支在桌上,笃定道,“换做是我,绝不会被他迷住。”

碧芩把瓜子壳一抛,笑道:“你去试试?依我看,这江公子定有过人之处。”

梅真大翻白眼,以示不屑为之:“你和双陆怎么不去?”

“他不去!”阿浚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手上拿了块江榭送的桃酥吃着。

双陆见他孩子似的,把碎屑吃到了脸上,拿帕子给他擦了擦。

阿浚低头望着她,过半晌,眼睛终于舍得从她脸上挪开,闷闷不乐地转过头去问梅真:“昨晚欠的牌钱几时给我?”

梅真登时气短,莫说她此刻身无分文,往后也不见得有。她一个餐风饮露的精怪,要人间的钱财作什么,哪来的钱给他?可她一向自以为品性高洁,赖账的事决计不肯做。

初七一早,梅真到了江家。

说是江家,其实不过几间茅舍,前后用毛竹围了篱笆墙。

“书呆子,想吃什么告诉我,要洗的衣裳搁这筐里。”

江榭笔尖一顿,浓墨在纸上晕开,怔了怔,没看她,只轻声道:“小生江榭。”

梅真顺从地点点头,喊了声江公子。

江榭没作声,提笔把平日吃惯的菜式列在纸笺上。

梅真嘴上应着,纸笺接过来一眼没看,转头便抛在了灶膛里。火苗一舔,那纸笺顷刻间化为了灰烬。

后院种了青菜,她拔了几棵,又从缸里捞出两块老豆腐,做了一道青菜烧豆腐,隔天冬菇扒菜心,雪里红炖肉,接连几日,竟没重过样。

江榭对此未置一词,饭菜送进书房,碗碟收回来都是空的,想必也是满意的。

两人从不同桌用饭,于梅真而言,倒是免去许多麻烦。她这份饭菜全进了灶间那只白鼠的肚子。

她做事算得勤勉,洗衣做饭、屋舍洒扫,一样也不懈怠,尤其记得江榭生性爱洁,浣洗衣物尽心尽力,务求洁净如新。

如此下来,梅真以为主仆尽欢。

她料定江榭瞧着一副君子做派,实则很会撩拨人,他若是块木头,怎么勾得人家姑娘为他神魂颠倒?怎知几天下来,竟是连面也没见上几回,若非必要,他也不和她说话。

天尚未回暖,万物萧条,江榭很少出门,终日闷在书房,不声不响,不分昼夜。

梅真在茅舍待着,好几日不闻一丝人语。她无聊到和只白鼠闲嗑牙,可这家伙胆子小,多数时候小心翼翼地藏着,闻见饭菜香才缩手缩脚地露个面。

夜里睡在前院梅树上,正对着书房的轩窗,很容易发现窗内的人时常彻夜秉烛。灯油蜡烛也因此耗得极快。

这天吃过早饭,梅真拿了江榭开的单子进城采买,她自己不去,却是回了琼花坞,着松茂代劳。

在江家寂寞久了,梅真格外怀念琼花坞的热闹,连含羞草和破瓦盆的絮叨也耐烦了。午饭特意下厨做了道自以为拿手的青菜烧豆腐。

谁知阿浚吐出豆腐,连呸几声,双陆尝了一口,也是面露苦色。

3

“梅姑娘,你没尝过?”双陆倒了杯茶水,先给阿浚。

梅真夹了一筷子青菜,嚼完咽下,神色如常。她饮惯风露,不食人间烟火,不懂哪种滋味才是人间美味。去江家之前学了几手,未料只是仿了个样子。

双陆把菜端回灶间,添水回锅,做成青菜豆腐汤。

梅真这才明白佐料放多少很有讲究,多一分减一分,滋味便不同。她尝过汤,记下味道,此后再没出过错。

江榭对此只字不提,梅真心里越发的惭愧。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日午后,江榭在前院看书,镇上李员外的儿子李坤携女踏青,路过茅舍,因样貌才学无一堪比江榭,早已对他记恨在心,这时自然寻了由头出言讥讽。

“我李家的奴才尚且不穿这打补丁的破衣裳,你说他是不是叫花子?”说完捧腹大笑,他带来的花楼女子也揭开马车帘子瞧热闹。

江榭并不着恼,低着头,只一味读书。

梅真在院子里晒被褥,闻言扭头一瞧,果然在他身上找着好几块补丁,因是同色,并不起眼。她仔细想了想,回屋翻看前日新洗的一件外袍,见下摆也坏了一块。江榭肩不挑手不提,怎会轻易磨坏衣裳?还是这个地方。

“是我捶坏的?”

江榭没有否认。

梅真窘迫到无地自容,她以小人之心度他,他却以君子之风容她。

“工钱不要了,赔给你,你另找人吧!”

江榭愣了愣,旋即起身挽留:“梅姑娘言重了,不过是几件旧衣,补了就是。”

哪知梅真的针线活也很拿不出手,待嫁的姑娘露了这手艺,只怕再难找到婆家。

江榭接过去,一面缝补,一面安慰她:“这几件原也旧了,在家穿穿的,不碍事,箱子里还有两件新的,出门穿。”

又领她下河,教她捶洗。

两人蹲在水桥上,挨得近,日光稀薄,映着江榭清瘦的面容,十个指头在冷水里浸过,白得发青。

梅真莫名有些心疼,鬼使神差地摸了过去,他的手指比她还冷。

江榭一愣,继而不着痕迹地挣开,始终没抬眼瞧她。

梅真望着水上荡开的涟漪,脸面渐渐热烫,抱起木盆,一路疾行。

冷风掠过耳畔,初春的寒气刮得人耳朵发麻。

江家篱笆外多了两只提篮,梅真搁下木盆,见是个姑娘躲在柳树后,那姑娘面色绯红,羞涩地绞着衣摆。梅真看了不由心惊:她方才行径与此女何异?

再怎样也骗不了自己,她对江榭没法厌恶。

4

这日江榭在家宴客,叫梅真去书房取他新写的一幅字。

梅真取来,听他吩咐展开,提在手里。

他那些同窗不看字,反倒个个瞧着她。梅真莫名,那几个人竟又哄笑起来。

江榭接过卷轴,上下调转。梅真登时脸红。

“稀奇稀奇,江大才子的婢女不识字!”

“这要如何红袖添香?”

众人大笑不止。

“你们这些书呆子有什么了不起?会念几句酸诗便瞧不起人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百,”梅真努力回忆她曾听过的一句骂词,“百无一用是书生!”

不料这结结巴巴的一句又惹来一阵大笑。

梅真冷冷道:“十年寒窗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书生们渐渐笑不出来,大考在即,处处要讨个口彩,未料却在她这里触了霉头。

张公子面色阴沉:“江兄,此女口无遮拦,你不管教么?”

江榭赔笑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送完客回来,却不见梅真。里外找了个遍,不见人影。

眼看暮色四合,江榭锁了门,预备进城去找。

梅真就在前院,江榭几回自树下经过,却未想到抬头看一眼。

“书呆子,你去哪儿?”

江榭见她在树杈上坐着,松了口气,“还不快下来?”

梅真落在他跟前,两只手背在身后,仰脸问他:“你敢教训我?”

江榭瞥她一眼,玉般的冷面孔上竟有几分笑意,言语间也是难得的松快,连说了两个“不敢。”

梅真从他那一眼里瞧出几分“狐狸精”的味道,神思恍惚了几瞬,待他走到屋门口开了锁,才跟上来问:“你怪我得罪了你那些朋友?”

江榭没立刻答她。

梅真抱起双臂,“辞我也无妨,只是你再找可不容易。”

“我几时说要辞你?”江榭一面动手收拾桌上杯盏,一面问她,“不识字瞒我做什么?”

“谁瞒了?是你没问。”

江榭笑笑,“梅姑娘可愿意跟着我认几个字?”见梅真犹豫,又叹道,“也罢,认字毕竟不易,是我强人所难。”

梅真立刻说:“学个字有什么难?”

她一副伶俐相,读书却极没天分,简单几个字,来回教了许多遍,勉强记住了,隔日便忘了大半。江榭似乎有些失望。

且她有个坏习惯,写字笔顺是乱的。好好一个真字,偏要先写真下的两只脚,乍一看,以为她要写“八”。江榭纠正过几回,她不听,也就由她去了。

书桌摆在窗下,梅真占着近窗那头,俯身悬笔,临他的字帖,累了直起身,见江榭正望着她,神色有些异样,被她撞见才匆忙别开眼。

梅真发觉他手里那卷书半天没翻页,心里一动,笑道:“书呆子,我好看么?”

江榭一怔,嗯了一声,并无后话。

梅真回灶间做饭,就着水盆照了照,自以为不丑。

心里有事,手脚便毛躁,烧火时竟点着了自己。她是个木灵,火苗在她手上,比烧柴禾窜得还快。

江榭跑进来,急急地扯了她的手腕往水缸里按。

梅真把指甲成灰的手藏到身后,垂着头,又抬眼看他,烧的明明是手指,煎熬的却是一颗心,“江榭,我是不是不难看?”

江榭没有回避她的眼神,苍白的面容带着莫名的哀伤,“梅姑娘,我已有心仪之人。”

5

梅真常去琼花坞,回来晚了,江榭便在篱笆墙外徘徊,见到她,只说读书累了,出来散散。

琼花坞有些针线活极好的街坊,梅真讨教过,夜里江榭读书,她便在灯下做针线。起初尝了不少苦头,不时被针尖扎得一缩,皱着眉忍痛,指腹上密密的,全是针眼。

江榭闷头读书,没说什么,后来便早早叫她回房歇息。

梅真说还不困,顿了顿,抬眼果然见他神色冷淡地看着她。她把绣了半面的香囊往针线筐里一放,起身就走。他以为她有意缠他?不过为着节省灯油罢了。

回了前院,却久久不能成眠。

轩窗的光始终不灭,于他而言,又是无尽的长夜。

有天去琼花坞,阿浚闹着喝鱼汤,梅真听说有益滋补,也在灶间偷师。

吃饭时,梅真问起江榭的身世。

“棠里镇谁不知道?”松茂有意扫了眼阿浚,才道,“说起来,江公子也是玉钏河里来的,他被人弃在木盆里,顺江而下,漂到了玉钏河,又被河畔的水榭阻住,镇上寺庙的师傅捡回去养,取名江榭。”

梅真料他年纪轻轻便形单影只,身世不会太好,未想竟是如此。不知缘由地被弃,多少有不甘吧,他日夜苦读,兴许是想榜上有名,好叫弃他的人悔不当初。

“做给江榭的?”饭后,碧芩取出个包袱问她。

梅真一看,是她藏在阁楼的白袍,忙夺过来藏到身后。

碧芩又问:“鱼汤也是为他学的?”

梅真对上她打趣的眼神,扭过头,避而不答。

碧芩别有深意地笑笑,“他若只是个书生还好,以后吃了官家饭,不会娶个精怪。”

梅真暗自气恼,她几时说过要嫁他?他早有意中人,她不过尽仆从之义,对他至多有点心疼。

从琼花坞出来,梅真没直接回去。

棠里镇不大,却是个烟火味十足的地方,天黑了,沿河街市上酒肆食摊也还闹腾腾的。

梅真漫无目的地游荡,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她是个无根的精怪,天地间有枝可栖足矣,不该贪恋人世的热闹。很久以前,似乎有人对她说过,怕寂寞的精怪是成不了气候的。

花楼的长串红灯笼高高垂挂着,窗户门洞内灯火通明,人语喧闹,李坤被几个家仆扶出门外,看见梅真,早不记得在江家见过她,打了个酒嗝,竟来戏弄她。

梅真兀自想着心事,没留神,有人却先她一步挡开了李坤。

李坤眯起眼,待看清来人是江榭,阴冷一笑,吩咐家仆道:“给我打!废了他的手!看他还怎么做江大才子,勾搭女人!”

废了手便没法应考。梅真愣了一瞬,旋即痛恨自己。他那样可怜的身世,不眠不休,求一个功名。

灯笼的红光映着江榭苍白的面孔,梅真心里一痛,单手掐住李坤的脖子,“叫他们住手。”

李坤凸着肚皮,犹如一只鼓胀的蛙,张牙舞爪,轻易不肯服软,等梅真冷笑着提得他双脚离地,几个耳光甩得他面皮发麻,才放弃了挣扎,连声催促家仆放人。

江榭爬起来,掸净身上的尘屑,苍白面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子静静地望着梅真,没有血色的两片薄唇开开合合,不知说了什么。

梅真恍惚听见他问她怎么还不回去,勾唇一笑,“你来找我?”

江榭没有回答,梅真也没再问。

乌云散开,露出半轮月亮,两人并肩而行,俱是沉默。

6

梅真烧了锅热水,兑温了,替他清洗伤口。江榭不要她碰,她就在边上瞧着。

他很瘦,眼珠子陷落在眼眶里,两颊微微凹陷,长年执笔的一双手瘦削细长,尽是骨头。他像是不知道疼,冷着脸,一声不吭地洗去血污。

梅真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没顾上细想,留意到他出门前特地换了身没打补丁的新衣,心里一阵难过,原来他也是介意的。

她把带回来的包袱解开,取出那件白袍,颇不自在地说:“你试试合不合身,针脚粗陋了些,等我手艺精了再做件新的。”

江榭没接,许久才道:“梅姑娘,人妖殊途。”这一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终日一身黄衣,未见换洗,却始终洁净如新,女子之身,却可凭一臂之力提起李坤那样膀大腰圆的壮年男子。还有那天的火。

原来他全看在眼里。

梅真想起他的心仪之人,一时竟不知“心仪”和“人”,哪一个更叫她介怀。

“不过为了回报你教我认字,不要算了。”梅真说罢抓起袍子,夺门而出。

她在梅树上坐了一晚,终究是没离开江家,走了倒真显得她对他存了旁的心思。

一切回到梅真初来的那几日,与江榭彼此间不闻不问。

茅舍寂寞冷清,唯有灶间那只白鼠围着梅真打转。小东西胆子越来越大,吃跑了竟敢趴在她鞋面上呼呼大睡。

梅真又做了那个很久没做的梦。

书生苦读的书斋外有一株梅树,是梅真的家。书生常在树下读书,最爱念些咏梅的诗词,几次见他读到入迷处便如走火入魔似的,梅真觉得有趣,出来逗他。

嫩黄的梅蕊落在书页上,抽丝舒展,长成梅花。

书生怔愣之际,梅真噗嗤一笑,自枝头跃下。

“书呆子,梅当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书生红着脸,讷讷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此后便魂不守舍,苦苦等她一声“书呆子”。

梅真对此全然不知,花期一过,便陷入酣眠,隔年再来,书斋早已蒙尘,书生为她相思而亡。

月末,梅真从琼花坞回来,听见琴音,循声找过去,见有人在崖边抚琴,引得蝶鸟环绕,几个珠翠锦衣的姑娘围着他,听得如痴如醉。

梅真瞧见抚琴人的脸,猛然一惊。原来他也懂风雅,对她不假辞色只因视她为异类。

曲终人散,江榭走过来,轻佻地问她:“梅姑娘,我的琴艺如何?”

梅真从没见他这样笑过,同一张脸,却像是两个人。

“你不是他。”

“江榭”嘻嘻一笑,扭过头去,再转回来,换了另一张脸。

梅真蹙起眉心,“你到底是谁?”

那人故意做出难过的样子,唇角一抿,露出两个米粒大的笑窝,“梅姐姐,你这样问,我可要伤心了,养我那么久,竟认不出我?”

梅真想了想,江家除了她和江榭,再没有旁人,“你是那只白鼠?”

那人喜得直点头,“是我是我,梅姐姐,我叫白锦。”

梅真见他一脸的稚气,沉默片刻,问:“是你变成他的样子和那些姑娘嬉闹,她们喜欢的是你?”

白锦得意地轻哼:“自然是我,他那个鬼样子,谁喜欢?”

不等梅真开口,他变回原身,叉腰往大青石上一站,得意地仰头望着她,“梅姐姐,你瞧我长得多俊!”

梅真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她瞧不出一只小鼠如何的俊,不过是肥白了些。

“没有梅姐姐每顿喂的两大碗饭,白锦长不成这样,”白锦又变作男子,低头看着梅真,“梅姐姐有什么心愿,尽管告诉我,我要离开棠里镇了,走之前定要报答梅姐姐施饭之恩的。”

梅真愣了愣,“江榭的饭菜也是你吃的?”

白锦用力点头。

梅真垂着眼,许久,落下两滴泪。

肤冷无华,不食不眠,原来是个生鬼。她竟没看出来。他因何起了这样深的执念?她想起茶楼先生说过的读书人,醉心于功名,却屡试不第,最终落得疯魔的下场。

7

“你哭了?”

“柳絮迷了眼。”梅真摇头。

“我给你吹吹。”

“不用。”

两人走到篱笆墙外,白锦还闹着要给她吹。书房的窗没关,江榭难得没读书,正对着窗外出神。

梅真迎上他的目光,久久没动,世间似乎只剩他们两个,白锦的聒噪并不存在。

人妖殊途。梅真冷冷笑了笑,终于扭过头去。

白锦似乎从不懂忧虑,自从在梅真面前露了馅,又笃定她对他绝无恶意,便肆无忌惮地缠着她。

梅真在灶间忙碌,他时常人模人样地在灶台上偷吃,梅真拿锅铲敲他脑袋,打发他烧火,他不乐意,把梅真切好的青瓜一股脑全倒进嘴里。

梅真气得拧他耳朵,闹得正急,忽听有人问:“他是谁?”

白锦瞥了眼江榭,抓着梅真的手没放,“别理他,他……”

梅真打断他,对江榭说:“他是我朋友。”

江榭看着白锦,话却是对梅真说的,“叫他走。”

白锦气鼓鼓地瞪起眼,待要开口,被梅真用眼神止住,憋着气,悻悻地跑了出去。

“梅姑娘,自重。”

梅真听懂弦外之音,反击道:“江公子,我们精怪和你们人不一样,别拿你们的大道理教训我。”

江榭动了动唇,没说话。

白锦迟迟未归,梅真等在门口,见了他,伸手一抓,把他扔进书房。白锦揉揉屁股,回过身,朝她扮了个鬼脸。

照旧,趁江榭埋头读书,白锦吃光了他的饭菜。

梅真自此与白锦约法三章,其一,在江家只以原身示人。

白锦听她的话,自此便总缠她出来玩。他会很多玩乐的花样,有他在,梅真很少觉得寂寞。于他而言,快乐总是唾手可得。

“梅姐姐,我给你画幅像吧。”

梅真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你还会画像?”

白锦骄傲地挺起胸脯,“我祖上寄居的人家有一户是宫廷画师。”

江榭动身在即,梅真从成衣铺买了两件外袍,搁在衣橱里,她做的那件给了白锦。

“我不要,袖子都缝歪了!”白锦嘴上嫌弃,穿到身上便不肯脱。

他扎了两只人样的风筝,一个他,一个梅真,模样肖似,十分可爱。

梅真很喜欢,玩得满头汗,天开始暖了,索性除了鞋袜,下河摸鱼,预备中饭烧鱼汤。

白锦爱惜地把外袍下摆撩上去,往下一跳,扑腾得梅真满身水。梅真自然不能饶他,两人追着泼水,与孩童无异。

江榭不知几时来的,垂着两条手臂,木偶似的杵在河堤上。

梅真嘴角的笑意淡去,正要开口,却见他木着脸,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水,直朝她走过来。

水底圆石滑腻,他跌了一跤,爬起来,从头到脚湿透了,仍一言不发地蹚到她身边,弯腰抱她上岸。

梅真望着他紧绷的侧脸,不知他想做什么。白锦跟过来扯他,被梅真用眼神制止。

白锦不满地噘着嘴,江榭瞥见他那只缝歪的袖子,疲倦的容色愈加灰败。他把梅真放在青石上,扯起衣袍为她擦去脚上的水,又捡回她的鞋袜。

“女子的脚不可轻易示人。”

梅真一面穿袜,一面笑他:“书呆子……”

“别叫我书呆子。”江榭打断她。

梅真穿好鞋袜,抬眼道:“江公子不去读书,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江榭见白锦叉腰站在一旁,刻薄道:“他是什么东西,你……”

梅真冷淡地截断话头,“他和我一样。”

白锦闻言,挑眉抱臂望着他。

江榭孤立无援地站着,见梅真不再理他,终于转过身,一个人往回走。

8

梅真到家做饭,透过窗子看了一眼,他还是刚才那副样子,水淋淋地坐在书桌后。

前院晾晒的衣裳干了,梅真收下来,又找了块干帕子,进房帮他收拾。

江榭没像过去那样避讳,低着头,任由她替他擦拭湿发。

“他很会讨你欢心么?”

“嗯。”梅真随口应了一声,拧干帕子,端起水盆要出去,江榭忽然攥住她的手腕,紧抿着唇,一双眼倔强地望着她。

“她呢?”梅真忽然问。

江榭怔了怔,松开她,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只木匣。

卷轴徐徐铺开,是几幅磨得起了毛的旧画,笔触细腻温润,诉尽一对小儿女的爱恨痴缠。

公子生于膏腴之家,一心读书,求取功名。婢女窈窕纤丽,极富才情,自小与他情投意合。婢女虽是家奴,公子却未因此看轻了她,约好待他考取功名便迎她过门。二人朝夕相对,发乎情,却未止乎礼。公子欲迎娶婢女,无奈双亲反对,做不得主。婢女甘愿为妾,他日公子高中,再扶为正妻。

孰料公子家里突逢厄运,家道中落。公子屡试不第,渐渐淡了读书的心思,终日借酒浇愁。从前对公子有意的刘氏女仍心系于他,遣人上门说媒,暗示可助夫家重振门楣。公子不应,双亲以死相胁,终于迫得他点头。二人成婚当日,婢女投井。

画中公子俨然是江榭的模样,婢女面容却是留白,梅真摸了摸,像是画成后有人刻意裁掉,又小心修补,因而纸面平滑,只线条边缘残留淡淡的痕迹。

“我想过你或许是昔女,”江榭顿了顿,还是说,“可她琴棋书画皆有造诣,天赋极佳。”

梅真心知肚明,暗自冷笑,和他的昔女比,她简直是块朽木。

“你在等她?”

江榭收起画轴,黯然道:“从前是我毁诺另娶,辜负了她,这回我若能高中,兴许会等到她。”

梅真心想,原来昔女才是他的执念。

金榜题名时,兴许便是洞房花烛夜。她与他果然不同,他放不下前世姻缘,在此苦等,她却以为但凡过往皆是空,与其耽于虚无,不如怜取眼前人,是以她对书生虽有愧意,却未想过寻他。

“梅姐姐,他又惹你不高兴了?”

梅真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摇摇头,问:“你要去京师还债?”

白锦嗯了一声,“我白家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不如你与我同去?了了这桩事,我们结伴游历。”

梅真还是摇头,“我去做什么,棠里镇蛮好,”又道,“你跟着江榭吧,算是报答我的施饭之恩。”

白锦失望地耷拉着脑袋,看梅真把一张画了朱砂的黄纸叠好塞在香囊里。

这只香囊最终到了江榭手里。

梅真给他收拾了行李,随口道:“相识一场,这个香囊留作纪念吧,里面有我求的平安符,望你此去一切顺利,早日与昔女团聚。”

江榭攥紧香囊,望着她,抿唇不语。

9

棠里镇去京师,路途遥远,江榭久久未归,亦无音讯。

梅真搬回琼花坞,偶尔会想起他。

阿浚已经闹了好几天,双陆不肯带他一起睡,还要送他去京师看病。他坚持自己没病,不肯去。夜里赖在双陆房门口打地铺,刮风下雨,怎样都不走。

双陆偷偷出来替他盖被子,瞧他身子蜷缩成虾米,又心疼又无奈。

上回他偷吃依米花,变了个人,她吓坏了,趁他睡着,连夜跑了。走了几天,又怕他只是一时失常,原来的阿浚回来怎么办?是以又折返。

双陆每每想起那一幕便自责不已。

边陲荒漠,太阳快落山了,阿浚一个人坐在客栈的门槛上,托着下巴向街上张望,不知等了多久。

小二幸灾乐祸地打趣他,“傻子,人家不要你了,不会回来啦!好好一个大姑娘,带你这个拖油瓶干什么?”

阿浚不听,袖手倚着门框。

一见双陆便跳起来,抱住她哭:“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带我?”不等双陆回答,把他身上的碎银子全摸出来给她,“你瞧,我都攒着呢,没乱花,每天就吃一个馒头,养我不费什么银子的。”

双陆摸摸他的脸,的确瘦了。

阿浚还是掉眼泪,“他们非说你是姑娘,说你不要我,他们胡说!”

后来不知怎么,笃定双陆是有意抛下她,生了好一阵子的气。

双陆终究是带了他上京看病,梅真借口去京城见识见识,不顾碧芩看好戏的目光,提出与他们同行。

阿浚这回机敏得很,赶路从不合眼,把棠里镇到京师的路线仔细描在纸上。

“你再扔下我,我也能自己找回去。”

有人问便说:“我是琼花坞裴家双陆的阿浚,裴阿浚。”

双陆哭笑不得,再不敢动抛下他的心思。

京师的热闹远非棠里镇可比。

梅真找到会馆,江榭却不在。

白锦喜滋滋地抱住她,听她问起江榭,说:“他没盘缠,有书院聘他教几个孩子,他便留下了,等放了榜再回去。”

梅真说:“他若是考中了,不会再回棠里镇吧。”

白锦见她闷闷不乐,笑嘻嘻地提议:“我去烧了他的答卷,好不好?”

“别乱来,”梅真笑笑,“你找得到他的卷子?”

白锦浑不在意地说:“索性一把火全烧掉。”

梅真瞪他一眼,从茶楼窗户往下一看,见着个老熟人,李坤。

白锦凑过来,咦了一声,“那个草包,会馆里有人议论他买了考题呢,”看李坤当街调戏姑娘,又道,“他这副德性也配,做官有什么意思。”

梅真抿了口茶,转过头来问:“你有办法找到江榭的卷子?”

白锦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一把火全烧了不好么?”见梅真看着他不说话,才道:“人家,人家不识字嘛。”

画技高超,却不识字?梅真意外。

“学那个做什么?你把他的名字写给我看,我照着去找好了。”

梅真想想,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记住了?”

白锦看了一眼,笑道:“嗯。”

10

双陆赁了间小院住下,一晃数月过去,阿浚的病丝毫不见起色。

这天中午,阿浚跑回来报喜:“江公子中了会元!”他吃过江榭的桃酥,因而对他有些好感。

梅真正帮双陆摆饭,闻言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回灶间端菜。

白锦气恼地找过来,自证清白,“梅姐姐,我真的把那张卷子烧了。”

梅真笑笑,没说什么。

没多久便听说李坤出了事,他花大笔银子买了考题,不想却榜上无名,恼恨之余,牵出了帮他舞弊的考官。

梅真打算跟双陆他们回棠里镇了,她和江榭的缘分早该结束。上街转了转,想给碧芩、松茂买点东西,刚出巷口便看见江榭。

江榭走过来,“梅姑娘,前几日听裴公子说你在京城。”

梅真笑道:“还没恭喜江公子。”

江榭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银盒,递给她,“京师天干。”

梅真一看,是蛤蜊油。京师多日未雨,异常干燥,比不得棠里镇气候温润。

“多谢。”

白锦却道江榭虚伪,他分明一早就知道梅真来了京师。

不管怎样,梅真以为这便是他们最后一面。

没想到很快又有了牵绊。

她回了棠里镇,这日上街采买,见个脸生的书生盯着她看,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

待他开口,梅真才从那傲慢的神气想起这人姓张,当日在江家要江榭教训她的张书生。

“江兄做了乘龙快婿,便舍了你这目不识丁的红颜?”

张书生春试未中,见梅真没反应,言语间便带出几分酸意:“多少人想做柳家的乘龙快婿,平步青云,偏他还不肯。”

梅真心想,他自然不肯,他要等昔女。

辗转整晚,梅真终究放心不下,再赴京师。

原来是当朝柳相挑中江榭为婿。江榭此刻已被困于柳家。

白锦讥讽道:“他想绝食明志,也不看看姓柳的什么货色,话都放出去了,岂肯让他下了脸面?”

婚期就在梅真抵京当日。

梅真闯入喜堂,一对新人正欲拜堂,江榭一身红衣,面上竟带着几分喜色。

“江榭,你愿意娶她么?若是不愿,我带你走。”

江榭望着她,既喜且忧,并无被强迫的样子,看了眼身旁的新娘,垂首道:“梅姑娘,是她。”

梅真立刻懂了,天下竟有这样的姻缘,也不枉他一片痴心。

她站了片刻,不顾众人目光,走到新娘跟前,忽然掀了她的红盖头,心想:不过如此。

江榭不知她要做什么,急急地唤了一声:“梅姑娘!”

梅真深深看他一眼,扯唇笑笑,向新娘解释,“我是江榭的朋友,得知他今日大喜,特地携未婚夫上门道喜,”说罢,梅真牵出身后的白锦,与他十指交扣,“这是我的未婚夫白锦。”

柳小姐眼波流转,抿唇轻笑,江榭怔怔地望着两人,面上喜色退尽,被人牵引着行礼,如同行尸走肉。

“梅姐姐,你真的想嫁我?”

梅真坐在屋顶上,望月饮酒,没作声。

白锦与她并肩而坐,叹道:“你喜欢江榭?”见梅真不理,自己又说,“一个书呆子,有什么好,柳家的女儿没眼,梅姐姐你也这样。”

梅真仍是不语。

白锦灌了一口酒,直辣到喉咙,“他根本配不上你,你等着看他出丑好了,明日殿试,他那种东西连皇宫内院的大门都进不去,你也帮不了他!”

“殿试?”梅真不知道江榭还要进宫。

白锦恼恨她到这时候还想着他,却也没法,“不如告诉他,叫他别去。”

梅真摇头,被点醒的生鬼,灰飞烟灭。况且,她要用什么借口说服他放弃大好的前程?那是他与昔女的约定。躲得一时,躲不得一世,他既入了京师,迟早要走到这一步。

11

喜宴夜半方散。

江榭在游廊上走着,大红灯笼被风吹动,轻轻地转着圈儿。

“江榭。”

梅真一身红衣,缓步走下桥来,站在他跟前。

“梅姑娘。”

梅真笑问道:“好看么?”

“嗯。”

江榭看着她,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愈加的灰暗,“你要嫁给他?”

梅真未答,向他走了两步,鼻尖几乎蹭到了他的下巴。

“梅姑娘……”江榭别过脸去,退开两步,顿了顿,转身就走。

梅真跟在他身后,以为他要去新房,不想却是回了他寄住的跨院。

江榭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里,明明娶到了苦等多年的心上人,那心上人正红服盛妆等在新房。

他把桌上红烛点亮,梅真却走过来,檀口轻吐,吹灭了红烛。

月光入室,江榭望着梅真,莫名地心慌,他头一回意识到梅真的确是个精怪,樱桃小口,剪水双瞳,美得不似凡人,等他反应过来不妥,他已深陷其中,掌下腴滑的肌肤,唇齿间丰嫩的唇瓣,鼻端甜蜜的气味,哪一样都令他割舍不下。

梅真被他紧抱着,亦回抱住他,缠绵时,将内丹哺入他口中。

江榭全副心思都在梅真身上,并未留意吞了什么,恍惚以为梅真才是他的新娘。

梅真原本只是想叫他看看,她穿嫁衣也是美的。这便是情难自禁?

探花郎大婚之日,夫人盛装等在新房,小婢女却悄悄穿上喜服

“我不能对不起昔女,可我也舍不得你。”

梅真想起柳小姐温柔的面庞,心下一阵愧疚,转念又想,柳氏女不算吃亏,过了今夜,她的鬼夫君便做了人。

梅真在江榭耳边呢喃,“过了今晚,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都忘了吧,醒了就好。”

她是个无根的精怪,随遇而安,走到这一程也好。

次日,江榭成了皇帝钦点的探花,走马游街,受人贺拜,到晚却歇在了书房。

柳小姐来请,他只推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她。

久旱的京师终于降下大雨,江榭坐在床沿,呆呆地望着窗外。

他从行囊里取出画卷,昏黄的烛光下,依稀可见原本空缺的人面处做了填补,柳小姐的面容淡淡的,含情脉脉地对着人。

柳小姐便是昔女,江榭瞧了片刻,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再辜负昔女,可心底里还是对柳小姐生不出半点喜爱。他想起梅真在喜堂上说的话,她真的要嫁给那个白锦?

“蠢人!”是白锦站在窗外。

江榭卷起画轴,冷淡地问了一句:“你来干什么?”他注意到白锦怀里抱了一盆梅花,怕被雨淋湿,小心地用衣袖遮着。

白锦嘲讽地望着他:“早知道会害了梅姐姐,我不会答应用这样的方式还债。”

“什么意思?”

白锦跃进窗来,夺过画轴,铺开,用手一拂,画上人脸立刻消失了。

江榭脸色骤变,“怎么会这样?”

“我祖上欠姓柳的一个人情,这脸是她叫我描上的。”

12

柳小姐赶到,已阻止不及。

江榭当初为了昔女,怎样也不肯受柳相的逼迫,娶他女儿,直到画上现出柳女的脸,他以为她是昔女。

柳小姐见遮瞒不住,掩面哭道:“我自问没有比不上她的,为什么你还是只看到她?”

她便是前世的刘氏女。她不甘心,以为隐去画中女子的样貌,江榭便不会再执着于昔女。正如她曾对昔女说的,“任何女子与他朝夕相对,都会萌生出这段情,你不过刚好占了那个位置,换作是我,他只会更爱。”

所以,前世她在江榭死后设法除去了画上昔女的面容。

江榭心中巨痛,被遗忘的过去潮水般涌入。

“梅姑娘呢?我要见她。”他问白锦。

白锦仰面大笑,“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他照梅真离开前的吩咐,把那盆腊梅送回了琼花坞。

半月后,江榭面色阴郁地跨进琼花坞的大门,“梅真呢?”

双陆没作声。碧芩抱着手臂,心想又是个负心之人。阿浚搬起天井里的腊梅,转身要往回跑,被江榭拖住。

那盆腊梅随江榭在任上断了音信。

世人都说,江探花有一盆从不开花的欹梅,是他夫人在世时最爱的。

多少年过去,江榭没等到花开。他老了,守着一方小院,清苦度日,唯一爱重的便是这盆腊梅。

春日和暖,江榭给腊梅浇过水,照例捧了她出来,在天井里晒太阳。

他躺在藤椅上,勾着背,咳嗽了一阵,忽见梅枝上落下个花苞,那花苞滚在地上,即刻化作了人形,是梅真的样子。

“阿真,你还是一样美,我是个老头子了。”

“阿真是我?”女子启唇轻笑,望着他道,“你是谁?”

江榭流下泪来,他以为她恨他,这么多年,不肯出来见他,原来她早已忘了他。(原标题:《琼花坞:书生梅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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