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爱猫,他曾说:“工作完毕后,半夜把猫抱在膝头,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写第一本小说时的事,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村上春树不喜欢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也不喜欢他的思想。但是却喜欢他的猫。从《海边的卡夫卡》中,那只名为咪咪的暹罗猫,到一只名为川村的“脑子不太灵光的猫”,再到《寻羊历险记》中爱放屁的大龄猫沙丁鱼,猫的影子无处不在。在随笔《漩涡猫的找发中,16篇中更是有7篇写到猫。
01幸太郎的去向
春天了,阳光完全柔和下来,猫的身影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波士顿的猫在温暖的家中东倒西歪迷迷糊糊度过了漫长而严冷的冬天(一次雪也没扫),现在终于出动了:“好嘞,得出去瞧一眼了!”一旦猫们在外面出现,当地人就知道春天到了,波士顿马拉松快开始了。顺便说一句,依花粉症权威我太太的说法,此地花粉症开始时间比日本晚一个多月。
我小时候,每当冬天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我就担心猫们感到不安——它们会不会以为世界一个劲儿变冷,最后迎来冰河期,什么都冻得硬邦邦的呢(过去如果有时间,我对与己无关的事也相当放在心上)?但猫们毫无那种迹象,总是无忧无虑地在被炉旁边呼呼大睡。看来猫们不一一考虑那么多烦心事,也不得什么病。“冬天一过,春天来临,决无差错,无须担心”——这一基础知识肯定作为遗传因子一代代嵌入猫的脑袋里,或者猫在倾向上从不为将来的事抓耳挠腮也未可知。
这么着,春天来了猫们也没怎么现出欣喜之色,仿佛在说“早都知道会这样……”兀自慢腾腾地走去门外。猫的这种无动于衷也蛮好。但今年不知何故,邻居家的猫幸太郎(原名叫莫里斯)仍未露面。往年它早已在院子里翻来滚去舔肚脐,或被家人关在房子里,蹲在门口楼梯上呆看着路面怄气,而今年却迟迟不见。莫非生了一冬天病一下子没命了?幸太郎是一只中年褐色公猫,总好像呆头呆脑的,优柔寡断,其貌不扬,但脾性绝对不坏。左邻右舍的猫的情况总让我牵肠挂肚,虽说事情怎么都无所谓。
▲这是我喜爱的邻居家的猫幸太郎。怎么样,可爱吧?不特别可爱?可性格不坏。对人也算热情。话虽这么说,但在附近母猫们中间,作为“男性”的评价好像不怎么样,这点不难想见。就气氛来说,较之原名“莫里斯”,还是我取的“幸太郎”合适。你看呢?
特别是我已在海外度过了八年堪称浪迹萍踪的生活,居无定所,没办法静下心来养一只自己的猫,只好时不时逗一逗附近的猫以缓解自己强烈的“猫饥饿”状态。“搭理那么蔫头蔫脑的猫,我都惹了晦气!”——尽管太太冷嘲热讽,但我每次遇见都情不自禁地抚摸幸太郎,一口一个“乖乖”。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原先在日本自己养的那只猫作为写稿的交换条件半推半就地放在了讲谈社的德岛家里。当时它大约十二岁,现在早过二十岁了,受到德岛一家百般疼爱,仍活得精精神神。那是一只非常聪明的母暹罗猫,在我养过的猫中最和我“合得来”。已经不再是我的猫了,但我还是希望它永远健康长命百岁。
02小猫莎夏的坎坷命运
提起猫,不久前一只“起死回生的莎夏”猫成了波士顿的话题。莎夏生下来的时候以为彻底断气了,母猫的养主把它直接埋在后院土里。但猫只是一时昏迷,并未死去。很快在土里苏醒过来,“喵喵”求救。幸运的是附近居民听得细微的“喵喵”声,赶紧挖开地面,把一息尚存的莎夏从土里救出。不过,既然听得见邻居院里埋在一英尺下的小猫微弱的叫声,此人耳朵一定很灵敏。而这样的人住在旁边,难免叫人心情紧张。但不管怎么说,对小猫莎夏可谓万幸。
▲不知何时开始在邻院徘徊的白猫。还不时溜到史蒂夫的院子里来。估计是邻居有人照看它。仔细端详,表情甚是有趣,颇像过去当过总理大臣的大平正芳。从窗口叫道:“喂,正芳!”它抬起脸向这边看,仿佛说“烦人”。我有个毛病,动不动就擅自给别人的猫取名。
在美国做这样的事,养主本来要受到动物虐待法的严厉制裁(与其为这码事制定法律,还不如对市场上的自动步枪加以管制——真想如此呼吁,也罢,算了),但这次因养主认定猫已死掉之故而得以幸免。不过,小猫由当地动物庇护所(还真有这玩意儿)领走了,在那里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这条消息通过CNN传播开来,无数申请领养莎夏的信从全美各地飞来庇护所,引起了不大不小一场骚动。如今莎夏被一位热心的“爱猫家”收养了,一天天茁壮成长,在马萨诸塞州郊外欢度幸福人生。据说猫食盘子是水晶做的。猫用水晶器皿,怎么说呢,唔——,恭喜恭喜!
同在波士顿,日前有个父亲把刚刚出生的婴儿同样活埋在院子里,遗憾的是这回没人察觉,死掉了。那个人当然被捕了。也有母亲嫌哭声烦人而把婴儿从高层公寓窗口一下子扔出去的,还有的母亲同样讨厌哭声而把婴儿小手浸入滚开的热水,肉都烫掉了。烫的时间很长,直到骨头露出。
早上起来打开波士顿环球报,总是有一两则这种不由令人摇头叹息的悲惨报道闪入眼帘。日本的报纸当然也时不时报道这样的惨事,但美国的报纸天天都有,读起来渐觉黯然神伤,有一种深深的无奈感。看住址,这种事件大多发生在贫穷的大城市中心区。罪犯当然受到了谴责和惩罚,但仅仅这样恐怕什么也解决不了,同样悲惨的事件几天后还要发生。不用说,要从社会结构上斩断这种由深度贫穷造成的惨无人道的暴力锁链,决没有处理小猫莎夏那么轻而易举,其中几乎没有任何童话介入的余地。诚然,如果人人都有小猫莎夏的幸运就谢天谢地了。
03驯猫队
日前波士顿一条商业街搞了场“喜跃(Friskies)”主办的“Cat Show”(猫展),超过三百种的珍稀猫们欢聚一堂,甚至搞了驯猫表演。遗憾的是我因为忙着修改小说没能去成,但因为对“驯猫表演”感兴趣,遂派调研员兼摄影师去了会场(总之即我家太太去看了热闹)。据波士顿环球报报道,率领这支驯猫队的是一位名叫司各特·哈特的老资格驯兽师。哈特说教家猫表演节目比教狮子还难,“因为猫不懂得忍耐”。确实如此。猫这东西,较之被人教什么,更习惯于教什么给人。然而此人在电影《一级戒备》(The Sentinel)中完成了一幕复杂表演:让一只猫叼一只假鸟,放下,盯视女演员,呜呜叫,重新叼鸟跑开。端的身手不凡。哈特断言任何猫都能训练。其根据是:
(1)猫总会饿肚子。
(2)从根本上说猫比人脑袋好使。
不过(2)似乎是少数例外。倒是觉得可以理解。
教猫表演的起步阶段是:叫一声“绿子”,让小绿子走来这里。这是第一步(其实也不易做到)。猫不同于忠实的狗,特别能伪装,明明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小说家中也有若干如此人物)。教猫表演,必须准备好发出特殊声音的BB机之类的东西和奖赏用的食物。一段时间里,给猫吃它最喜欢的食物的时候用BB机发出“B——”声。这样,猫就以猫的智慧认识到“噢,原来这食物同B——声有某种关系”。确认猫产生这样的认识之后,把“B——声”同表演巧妙结合起来即可,总之,即所谓“巴甫洛夫猫”。
作为教猫表演的奖品,婴儿吃的奶酪比什么都有效。哪位有时间不妨一试。在此基础上不断加大训练力度,一般说来,“坐”、“趴”、“后退”这样的动作任何猫都能做到。据哈特介绍,训练猫用抽水马桶大小便也不是什么难事。真的……?诸位不妨一试,试成功了,请告诉我一声。依我的经验,那玩意儿并不容易。同教“后退”相比,教小说家在月球上行走或许稍微容易一点,不是吗?
……据调研员的个人见解,较之看场内聚集的珍稀猫、高价猫,看在那里卖猫的饲养员的长相要有趣得多。所以她好像没正经看猫,而光看猫饲养员了,对猫毫无印象。“脸长得那么奇形怪状的人聚在一起的场面生来第一次见到。若是还能看一次那种奇异光景,再去一次猫展会场也未尝不可。”为什么美国长相那般奇特的猫饲养员为数众多呢(我没说日本的猫饲养员,请别恼火)?原因全然不解。或许有某种特殊情由。毕竟不好当面问个为什么。
▲二月街头的猫。一看就知它很冷。显然在说:“呜——,咔喳咔喳的,这样的天气真是懒得出来啊!”尾巴也晃悠悠乱蓬蓬的。不过,猫想必有非外出不可的什么大事。比如去买今天上市的珍珠酱乐队的新歌CD啦什么的……不至于吗?
但细想之下,文豪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幸福的家庭大体相似,而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这点在人的长相上面也是一样。例如提起“动人的美女”,脑海里基本上能够即刻浮现出图像,但若有人说“真是奇丑无比几乎叫人晕过去”,听了脑袋里也一片茫然,是吧?听我家太太那么说,我拼死拼活地想象聚集在猫展会场里的“脸长得那么奇形怪状的人”,可是根本不成。我这有限的想象力实在没办法接近那种超现实的现实。唔,去了多好,遗憾。
04名叫彼得的猫
一如英国的先人所说,给猫取名字是非常困难的事。学生时代我在三鹰住宿舍的时候捡了一只小公猫。与其说是捡的,倒不如说是一天晚间我走路时它擅自“喵喵”地跟在后面,一直跟进我宿舍房间。褐色虎纹猫,毛长长的,两腮毛绒绒的活像连鬓胡,十分可爱。性格则相当倔强,但跟我甚是情投意合,那以来“两人”生活了很长时间。
▲剑桥的猫。隔着铁丝网往这边定睛注视的神情真是可爱,赶紧按下快门。
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给猫取名字(也没什么必要以名字叫它)。后来一天听广播深夜节目——记得是“通宵日本”——有一封读者来信说:“我养了一只名叫彼得的猫,不知跑去哪里了,现在寂寞得很。”我听了,心想那好,这只猫就叫彼得好了!如此而已,名字没什么深意。彼得这猫绝对聪明能干。学校放假我回家期间它作为野猫在那一带设法自谋生计,我回来时又好端端地回到我身旁。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我不太清楚我不在期间它到底在哪里靠吃什么活着的。后来观察其行动,渐渐得知它大多靠掠夺和捕捉野生动物为食。如此这般,我每次放假回家彼得都变得愈发身强力壮,虎虎生威。
▲哪里一只不认识的猫。胖得圆滚滚的,甚为怡然自得。脑袋看上去的确好像不怎么好使,但很招人喜爱,或者说天真无邪,抑或说无忧无虑,怎么说呢……
当时我住的地方还明显保留着武藏野往日的面影,周围野生动物也有不少。一天早上彼得把什么叼回来放在我枕边。“得得,你这家伙又把老鼠抓回来了?”我嘟囔着仔细一看,原来是只小鼹鼠。目睹真正的鼹鼠生来还是头一次。彼得肯定在鼹鼠洞前一动不动守了一夜,对方出洞时一把逮个正着,然后叼回来得意洋洋地给我看:“如何,我有两下子吧?”鼹鼠是够可怜的,但想到彼得整整一晚上的辛苦,还是不由亲切地抚摸它的脑袋,给它弄点好东西吃。说起当时养猫的困难,不外乎我的经济状况往往捉襟见肘。主人都没钱吃顿饱饭,哪会有猫吃的呢!我当时根本谈不上经济计划(现在也不能说就有),身无分文的状态一个月当中一般都要持续一个星期。那种时候常向班上的女孩子求援。我若说自己因为没钱正饥肠辘辘,对方必定不理我:“活该!那是你村上君自作自受。”而若说“没钱了家里的猫什么吃的也没有”,则多数都会予以同情,说一声“没办法啊”,借一点钱给我。反正如此这般,猫和主人都穷困潦倒忍饥挨饿,有时猫和人还争先恐后地抢夺仅有的一丁点食物。如今想来真是艰苦岁月,但快乐倒也快乐。
▲哪里一只不认识的猫。地点是东京某条小巷。无论如何,晾晒的衣服够让人郁闷的。
结婚时还是学生,在宿舍里穷得叮当响,只好暂且在老婆娘家白吃白喝。但老婆娘家经营被褥店,岳父对我说:“猫万万不能领来。那岂不要给卖的东西沾上毛了?”那倒也是。别无他法,尽管可怜,也只能把彼得留下。它的独立谋生能力已然得到证实,剩下自个儿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也许抱着的是彼得
十月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我把几件家具杂物和一些爵士乐唱片收藏品装上轻型卡车,在一无所有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把金枪鱼的生鱼片给彼得吃。最后的美餐。“对不起呀,这回我结婚了,那边有那边的情况,不能把你领去的。”我简明扼要地对彼得解释说。但彼得只顾狼吞虎咽闷头吃金枪鱼(情有可原,生来从未吃过这东西)。终究是猫,不能理解主人种种啰啰嗦嗦的情由。
我把吃罢金枪鱼仍在“吧唧吧唧”舔盘子的彼得扔在身后,坐上轻型卡车离开宿舍。我们俩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老婆说:“算了,还是把那只猫一起带走吧,总有法可想的。”我们急忙返回宿舍,把仍在呆呆地思索金枪鱼的彼得紧紧抱在怀里。那时它已完全长成了大猫,觉得沉甸甸的。一贴脸,它腮上的毛像掸子一样蓬松松的。
岳父一开始大发脾气:“把猫领来了,开什么玩笑!还不扔到什么地方去!”但看样子他本来就不那么讨厌猫,所以很快就背地里喜欢上了彼得。当着我的面倒是常常没来由地抬脚踢去一边,但一大早在没人的地方却偷偷摸猫的脑袋,给它东西吃,彼得往婚礼用的褥子上小便,他也一声不响地——似乎说了句什么——换掉了事。虽然小学都没好好读完(决无歧视之意。现在不也混得不错么),人又有点古怪偏执,但到底是纯粹的东京人,改弦易辙倒也痛快。遗憾的是,彼得在此未能养到最后。
因为彼得是在乡下长大的,晓得独立谋生,没办法在文京区的商业街生活。肚子一饿,它就一溜烟钻进附近人家的厨房,毫不犹豫地把里面的食物叼走。我们得时常听附近太太们的抱怨:“府上的猫把我家剖开的竹荚鱼偷走了。”每次都要解释或低头(低头的往往是老婆的父亲)。但从彼得看来,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它是不清楚的,再挨骂也不理解何以挨骂。它已彻底掌握了活命的智慧,对它来说此乃天经地义的生活常态。而且它是在武藏野的大自然中逮着鼹鼠自由自在长大的,这种到处是水泥和汽车的商业街生活弄得它心力交瘁,最后神经失衡,开始到处小便。这当然非同小可。
如此一来二去,我们只好把彼得脱手。住在埼玉县乡下的一个熟人接收了彼得:“我家旁边就有一大片树林,动物多得很。这样的猫该过得很幸福吧!”分别心里是很难过,但即使为了猫也还是这样好,所以一咬牙把彼得托付出去。最后喂它的同样是金枪鱼。
▲剑桥(坎布里奇)费耶特街旁的猫。散步时经常打个照面儿。生性十分厚道,长相也够端庄。项圈上写着名字。看来很受主人疼爱。一叫就笑笑,但不过来。总是安安静静晒太阳,一副幸福的样子。我的知心朋友。
听熟人说,彼得在乡下过得自由自在快快乐乐。每天吃完早饭就钻进附近树林,在那里尽兴玩耍,玩够了回家。我听了,心想不管怎么样,对彼得来说这才是最幸福的生活。如此日子持续了几年。某日,彼得终于不再回家了。
现在我有时仍会想到静静地消失在树林里的野生公猫彼得。而一想彼得,我就想起自己还年轻还贫穷、不知恐惧为何物却也不知日后出路的那个时代,想起当时遇见的众多男女。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呢?其中一个至今仍是我的太太,在那边吼道:“喂喂,衣柜抽屉打开也不关上,成什么样子!”
▲考爱岛的猫。走路时碰上的。一叫就过来了。看来,同新英格兰的猫相比,考爱岛的猫终究朴实些。
九月××日,我回故乡芦屋和神户——许久没回去了——举办自己作品的朗读会。震灾后我第一次回当地,看到过了八个月仍原封不动留在各处的严重创伤,我还是不能不感到惊愕。虽说是无可抗拒的自然灾难,但切近地目睹到了此番场景,还是不由深思这种事为什么偏偏又在这里发生。从懂事到十八岁之间我一直住在阪神地带,记忆中几乎没有经历过地震。来东京之后固然体验了很多很多次地震,但做梦也没想到大地震把阪神毁坏得如此惨重。人的命运真是无可预知的。
不过高兴的是,神户我往日常去的几家店都还在。靠近海岸的“国王的手臂”(The King's Arms)好端端地剩在那里(两侧的楼房已面目全非),吃过比萨饼的中山手大街的“匹诺曹”(Pinocchio)也剩了下来。“托尔路”(Tor Road)西式食品店的三明治柜台虽然无声无息令人遗憾,但店本身还在正常营业。走进这类久违的店铺,的确让人感到亲切。当时幽会过的女孩也倏然浮上心头。那时候只要在神户街头无目的地散散步,就开心得胸口怦怦直跳,可回想起来,竟已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事了。时间静静地、不停顿地流向前去,惟独留下关于很多的猫和女友(这个数量没猫多)的记忆。
文字丨选自《村上朝日堂日记 漩涡猫的找法》,[日] 村上春树 著,林少华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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