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进会员、作家解小邪
《拾来的“福气”》散文
解小邪
解小邪,原名解淑平。山东高密人。作家、编剧、教育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6岁开始写作,20岁出版长篇小说《多梦季节》,同年进修于鲁迅文学院。已创作出版《“智多星管小正”青少年系列法治安全小说(12本)》《我的马儿多农场》《谁的天真不无邪》《再见,我们的时光》等三十余部。央视热播动画片《天眼归来》《棉花糖和云朵妈妈》编剧之一。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教育部新闻奖、北京市新闻奖等奖项,2022年入选当当网第八届影响力作家中国儿童文学作家榜单。
拾来的“福气”
◎解小邪
我的家乡在山东高密胶河农场,生活条件比周围的村庄稍好一点。从我记事起,周围总有几个跟大家不太一样的孩子,因为他们是“拾”来的。孩子还有拾来的?所谓的“拾”并不是真的去大街上去路边拾,而是人家把孩子送到家门口。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些年,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还很严重,谁都盼着将来能有男儿养老送终,尤其是农村,从儿子一结婚家里就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儿媳妇能生出个带把儿的,不料接二连三生了闺女。先不说孩子生多了养不起,光是想想对不起列祖列宗就让人抬不起头,计划生育又盯得紧,怎么办?有人动了把闺女送到别人家的念头。
送孩子也是有讲究的,送出去的也是为娘的怀胎十月辛苦得来的,心里是千般万般舍不得放不下,当爹的或是公公婆婆尽管也不舍,但为了自家的香火,还是打听好谁家没孩子,谁家盼孩子盼得紧。待一切都打探得清清楚楚,准备把孩子送走时,媳妇不依了。当爹的反复做媳妇的思想工作,让她为着家族的血脉着想,可怜那媳妇刚经历了生孩子的身体之痛,又要面对失去闺女的心灵创伤,最要命的是她无力抗争。
在一个凌晨或者夜暮下,当爹的趁人少时把刚出了月子不久的孩子抱出家门。当妈的扒在窗台上,听着大门“咣当”一声上了锁,知道以后再也难见到亲生闺女了,捂着被子号啕大哭。她万万没想到拼尽力气生的孩子到头来送给了别人,只因她是闺女。
农场有一户姓宋的,各种偏方都试过,多年来没生下一儿半女,两口子倒也恩爱,并没有因为生不了孩子而闹离婚或者闹别扭。
那年元旦的傍晚,老宋下班后做了三个菜等着媳妇回来。两人吃完,你望我我望你,都不说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中午老宋喝了老伍儿子的满月酒。人家元旦添丁,他两口子元旦添愁。老宋媳妇说:“看会儿电视吧。”说着,按响了电视。
家里没个孩子,两口子上班下班做饭吃饭,过得不免孤单,看电视最是能打发时间的。即便如此,他们看到八点多也就睡了,太费电。可是那一晚,老宋媳妇没说关电视,老宋也没吱声,两人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任由电视就那么热热闹闹地开着。
“砰砰,砰砰砰——”九点钟时,有人敲后窗。
天已经渐渐冷下来,家家户户早把后窗用塑料薄膜封上了,以保住冷风不从后窗往家里灌。
那声音敲得很有频率“砰砰,砰砰砰——”老宋两口子同时坐直了身体,你望我我望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这么些年,他俩一下班就猫回家,没生出孩子来出门都觉得矮人半截,那些捣蛋鬼们东跑西撵从他们身边飞撞过去,他们一边吼着“这熊孩子就不能慢点儿”,一边将眼睛紧紧地盯在孩子身上,他们太想有一个孩子了。这么些年,他家后窗就没被敲响过,那些调皮蛋扔块小石子都绕开他,老宋媳妇眼巴巴地盼了好些回,要是有孩子给她家砸坏了后窗玻璃,她就把孩子迎进家里,给糖给瓜子吃。可是,这么些年了,家里没一个孩子光顾过。
老宋媳妇抬头看了一眼大挂钟,九点十分,这么个时间点,敲后窗,太蹊跷。
还是老宋先反应过来,问道:“谁?”
没有人答话,过了一会儿,前门又有人“咣咣咣”地敲响了。
“看来是有急事。”老宋披了件棉袄来到门口,大声叫道,“谁呀?”打开门,并没有人,他正要关上门时,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嗯哼”了两声。他就着月光那么一看,“呀——!”他只看了一眼,就捂住了嘴,那声音憋回他的胸腔。他只觉得两眼发直,愣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老宋媳妇等他好一会儿没回屋,也跟了出来,问:“谁呀?”
老宋原本还愣着呢,被媳妇这么一叫,缓过神来,回过头,指着脚下的门墩旁,小声说:“快来看呀。”
老宋媳妇走到门外,她也就着月光那么一看,竟是两个小孩包裹在一床大红被子里。老宋媳妇高兴极了,说:“还愣着干吗?抱进来呀。”
老宋也被冷风冻清醒了,赶忙弯下腰抱起大红被子,道:“这是谁这么好,给咱家送孩子来了。”
老宋两口子都没抱过孩子,生怕抱得不对,只好抬着大红被子进到了屋,把两个孩子放到炕上。那两个孩子格外懂事,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老宋媳妇只顾欢喜,把那两个孩子左看右看。老宋比较理性,先是打开被子查看一番,只见一张纸上写着出生年月日,再没有留其他的书信。老宋媳妇揭开孩子的尿布一看,是两个女娃。两口子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老宋媳妇望着雏鸟一样的两个娃,别提有多高兴了,可一看那大红的被面用红线引着,一针一针的很是平整。她叹了口气:“这恐怕是结婚的大红被吧,谁能忍心把两个孩子扔了啊?”
老宋说:“甭管是什么被子,管他闺女还是小子,孩子到了咱家就是咱家的,是咱们的福气,咱得好好养着。”老宋很坚定。
“对对对,咱们好好养着。这就是咱们的孩子,咱不养谁养?”两口子见着大红被子里的两个小娃娃,开心得恨不得飞到天上去。
孩子得有人照顾。老宋赶紧拍电报给老家,让他娘和他外甥女来。他娘来了,已是斑白的头发,看到两个孩子一下来了精神,干起活来也利落得很。她一直盼着儿子有个后,她好看着孙子孙女,一年一年,眼见得落了个空。老太太以为抱孙子孙女的事这辈子就甭想了,没想到有人给送了一对双胞胎孙女,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老宋家得了对双胞胎,农场里的人都上门去瞧新鲜,送汤米。鸡蛋和小米堆在里间成了小山垛。那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白白净净,都卷着头发。在农村还没哪个小孩的头发是卷的呢,大人小孩见了都觉得格外稀罕。
老太太看孩子细致,比待亲孙女还亲。老宋买回两个奶瓶,她怕弄混了,每次孩子喝完奶她都用信封套起来,奶瓶用大信封套起的孩子叫大凤,用小信封套起的叫二凤。夜里孩子醒了吃奶,老太太和老宋媳妇一人哄着一个。孩子过百天,噌噌噌长胖了好几斤,婆媳俩却眼见着累得瘦了好几斤。
外人见了这两个宝贝儿分不清谁是谁,但老太太最为清楚:大凤左耳朵垂比较厚,二凤右边眉毛略微往上挑。她把两个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出了门,但凡比她们大点的哥哥姐姐们见了,总要逗她们一会儿,那些大姨大娘们也都纷纷说这俩丫头有福气。人家不要的两个闺女,到了老宋家成了宝贝。
后来人们传说,两个丫头是铁匠家的。铁匠经常来农场打铁,那时他已有了一个闺女,但他一心想生儿子传宗接代,却等到媳妇生了一对丫头片子。他打听到老宋家没有孩子,元旦那天晚上把孩子送来。过了些日子,铁匠媳妇的身体逐渐恢复,越发思念孩子,成天跟他吵着要孩子。铁匠也后悔了,托人从中说情,要和大凤二凤认个干亲,老宋一直没有答应。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大凤二凤到了上学的年纪,她们的亲爹亲娘逢年过节就托人说情想要认孩子。老宋一家子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眼见着不用那么劳累了,两个孩子上小学了,人前腚后地喊着爸——妈——奶奶——了,怎么能让人认了去?
那时节,农场正要给老宋提干,他只要当上干部,家里的日子能好过一大截子,但他顾不上提干,把决心一下,事不宜迟,火速搬家。
一夜之间,老宋一家从农场消失了。
丫头们的亲爹亲妈再来寻人,人们都说不知去了哪儿,也许有人知道,谁都不愿意说。
后来,又听说那两个孩子大学毕业了,和老宋一家子生活在一起,而老宋的妈——那个斑白的头发,说话办事都很利落的老太太活了近100岁。她去世的时候,大凤二凤给她买了最好的骨灰盒,厚葬了。
农场还有一户姓单的,大单是家里的老大,结婚多年没有儿女。
大单的娘生了六个孩子,二单三单四单五单六单都结了婚有儿有女,到外地就了业,逢年过年才回来,只有大单夫妇在跟前。
大单他娘急啊,这一急又是几年,大单他爹去世了,成了老嬷嬷的他娘哭啊哭,险些哭瞎了眼。好巧不巧,他爹去世这年,有人送了一个才出月子的小闺女来。
眉开眼笑的小闺女一下子让大单他娘走出了阴霾,她要打起精神好生面对生活,好生对待这个拾来的孙女。夏天热,小丫头睡不着觉,大单他娘背着她从南大街走到北大街,小丫头还没睡着,就背着她又从北大街回到南大街,一趟一趟地溜达,直到月亮都不见,直到小丫头睡着了。大单他娘瘦巴巴的,又是个罗锅腰,平日里爱抽烟,烟瘾大得很,但她驼着腰背着小丫头来来回回,竟能顶得住烟瘾,连那腰也不疼了。
也有那闹觉的孩子指着小丫头,让自家的奶奶背着溜达,可老人们都赶紧把他们逮回家,没好气地说,“快睡快睡,你们谁都不能跟小丫头比!”孩子们闷闷不乐地说:“怎么她就有这样的福气,摊上个这么疼她的奶奶?”老人们见孩子们攀比,只好摇着蒲扇讲起了故事,等他们睡着了,老人们又自言自语:“亲爹亲娘不要她,奶奶这是心疼她,把天底下能给她的好都补给她了呀!”
小丫头长大了,她的亲爹亲妈来认。小丫头不见,她说:“谁把我养大,谁就是我亲爹亲妈。他们要是真心待我,当年就不该扔下我!”
再后来,奶奶年纪大了。
体检时,医生说:“把烟戒了吧,再抽烟肺就毁了。”
奶奶说:“这辈子就学了这么一门手艺,哪能说不抽就不抽了。”
小丫头急了,“奶奶你不能再抽烟了,你要是再抽,我就不回来看你了。”
奶奶谁的话都不听,就听小丫头的,当天就戒了烟。一天天过去,脸色好看起来,瘦成干的身体也长出了肉。
再后来,大单两口子退休了,在城里买了房,小丫头也结婚生子。当了妈的小丫头常常望着自己的孩子,去遥望和体会当年亲爹妈把她送出家门的不舍和揪心,她偷偷打听亲爹亲妈的下落,他们已经过世。好心的邻居传话,亲爹亲妈留了话,得知她过得好,比跟着他们强,他们就没什么好愧疚的了。
小丫头伤心了几天,回农场看望奶奶。她对奶奶说:“奶奶你来城里住吧。”奶奶说:“我不去,我住了一辈子农村,我哪儿都不去。”
小丫头不客气地说:“奶奶你真彪啊,我家有暖气,冬天穿个衬衣衬裤就行。你在农场多冷啊,穿厚棉袄棉裤浑身还冻得慌。”
奶奶说:“那我也不去,我岁数大了,爬不上楼了。”
小丫头说:“谁让你爬楼了?来了和我爸我妈住楼下,不用爬楼,我们年轻人住楼上,多方便!”
小丫头连劝带哄,把大单他娘哄上了车。这一去城里,再也没回农场。
人们就又说,老嬷嬷养了六个儿女,临到了竟是小丫头养了她的老,还不是亲生的。老嬷嬷有福啊……
这两个都是真事,我知道的类似的故事不下六个。
我曾想,老宋家、老单家,还有好多人家,把弃婴拾了回来,尽最大的能力给她们关心和照顾,长大成人后的她们一定深知若不是遇到好人家,她们的一生还不知成什么样,所以才会加倍地对收养她们的人好。
我又想,没有哪个当妈的舍得把孩子送出去。那些亲爹亲娘尽管有难言之隐,尽管后悔得抱头痛哭,他们最终也没有死乞白赖去认亲。也许他们想通了,若是孩子生活在原生家庭里,连吃饭都成问题,又何来幸福的日子?人一想开,心里就不堵了,日子就能过了。只要孩子过得好,他们也就心安了。
这也许是他们共同的“福气”吧。
(原载《北京文学》2022年第11期,插画作者:杜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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